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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学记 · 第四章

时间:2011-12-05 08:54:22  来源:木遥的窗子  作者:

 



 

一、

元旦刚过,校园里就又热闹了起来,到处是本科生恣肆的笑声。莫尼卡没有冬天,即使是一月份,草坪和树林也是绿油油的。学校中心的广场上似乎正有一个 学生组织在招新,又是街舞又是打鼓地颇为热闹,一群年轻女生穿成篮球拉拉队的模样一边鼓掌一边喊口号,声浪传得很远。赵鹏站在牙医诊所外的电梯间眺望着, 一时看走了神,差点连电梯来了都没注意到。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正要关门,外面一个人一边冲过来一边喊道:「Wait!」他连忙用胳膊抵住门口,等电梯 门打开了才看到是董光华站在门外。两人都是一愣。

「哎,我记得你不是去休斯顿看老婆了么?」董光华走进电梯问。

「是啊,昨儿才回来。今天来洗个牙。你呢?」赵鹏随口问道。

「我⋯⋯来咨询点事。」董光华含含糊糊地说。

赵鹏问的时候本来没在意,听董光华口气囫囵,反倒起了好奇心,用余光看了一眼电梯里贴着的楼层分布图,和牙医同一层的只有 mental health 部门,心里打了个突,暗自懊悔自己多嘴一问。董光华显然也注意到了那张分布图,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电梯吱吱嘎嘎地下降,两人都没说话。

出了校医院大楼,两人又都是要一路走回办公室的,这下不能再不说话了,赵鹏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你寒假干啥了?」

「宅着,我还能干啥。」董光华有气无力地说。

「可以回国啊,时间虽然短点,总比在学校无所事事要好吧。」

董光华摇摇头:「去年才回国开过一次会,懒得再回去了。」他似乎有点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再说回去了也还是没地方呆。」

赵鹏看看董光华,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去年有一次两人喝酒的时候董光华说过自己父母早已离异,各自又成了家。当时自己没太细想,现在想起来估计他是觉得回哪边都不自在。想想也替他觉得难受,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嗯了一声。

「没劲。」董光华又补了一句。大概是觉得已经让赵鹏窥见了心事,便索性接着说下去:「反正我在莫尼卡也不知道能待几天了,还不如多待一会儿。」看看赵鹏迷惑的神色又说:「我老板上周和我摊牌了,说这个学年结束之后这个 project 也就结束了,让我自己想办法。」

「上周?那不是圣诞节么?」赵鹏问。

「就是在圣诞节之前跟我发信说的。连个节都不让人安生过,真他妈不是个玩艺儿。」董光华眯起眼睛瞅了一眼快落山的太阳,说起话来似乎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老子给他当博士后又不是欠他的,该给他干的活儿我也都干了,何必一副他在我身上吃了亏的嘴脸。」

赵鹏叹了口气,劝道:「你也别在乎他的口气了。你找下家不是还得要他的推荐信么,闹太僵了不好。等你走人了他爱咋说咋说去。」

「推荐信?我还真未必敢让他给我写推荐信。」董光华咬牙切齿地说。

 

两人正走过一家星巴克,赵鹏要进去买杯咖啡,董光华也就无可无不可地跟着进去。赵鹏排着队想了想说:「要不回国找教职?」

「国内的教职也不比美国好找啊。」董光华摇摇头,「国内现在好一点的学校都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你要不是美国的 tenure track 根本就没人理你。那帮孙子手里攥着大把的钱都用来抢牛人,这个百人那个千人的,像我们这种人家看都不看一眼。他们才不管真正的科研是谁在做呢,只要招到的 人名气大,那帮人就觉得自己脸上有光了。我老板倒是有个南方的学校想招他,房子都预备好了,一年二十万,而且每年只用在国内待半年就行。」

「那他想回去不?」

「他才不回去呢,在这边待得好好的,回去也是当花瓶,而且是二线城市,要是北京上海他没准动心。不过北京上海的话一年二十万又算不上高了。」董光华冷笑了一声。

赵鹏在收银台点了咖啡,走到取咖啡口接着排队。「那你有没有想过回国找工作?你当年念大学不是还干过学生会么,国内认识的同学应该不少吧,看看有没有路子,不行就回去算了。」

「嗯,不少。」董光华的口气听不出来是承认还是自嘲,「当年我手下一哥们,搞宣传的,一天到晚在我跟前跑前跑后。现在人家是新疆一个天然气公司的副 总了,上次回国在北京碰上,拍着我肩膀让我回国跟他干。」他长长吁出一口气,「我要是能拉下这张脸,回国当然也不是找不到工作。」

赵鹏被他不咸不淡的语气顶得一阵光火,按捺了一下,不言声接着排队。董光华似乎也意识到了,思量着换个话题,举目在星巴克里望了一圈,拍拍赵鹏的肩说:「哎你看,那边靠墙有个姑娘不错。」

赵鹏循着那方向看去,诧异地说:「那不是穆雨晴么,她回来了?」正好雨晴也看到了这个方向,两人对视了一眼,他挥了挥手远远打了个无声的招呼,想看看她对面坐的男生是谁,被遮住了看不清楚。

「那就是穆雨晴啊。」董光华含义不明地咂了咂嘴。

「你别想太多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赵鹏拿到咖啡抿了一口说,「你就是平时太宅了,应该多出去玩玩散散心。我和晓月本来还说今年元旦要去大峡谷呢,结果她身体不好没去成,可能明年这时候去。那地方人多一起去才有意思,到时候你要是还在美国的话一起去好了。」

「明年?哪儿他妈还有明年啊。」

不知怎的,董光华的声音仿佛变了个腔调。赵鹏听得心里一沉,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看了一眼董光华,端起咖啡,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二、

就在差不多同时,吴念柯开着车驶在沿海公路上,眯着眼睛放下面前的遮阳板,对正出神盯着车窗外景色的小郭说:「第二次来美国了,怎么还一副乡巴佬的样子。」

「上次是大半夜到的,我根本就什么也没看清楚。」小郭说。「所以这条路我其实是第一次来,好漂亮啊。」

海水一波波涌到岸边,离岸不远处有几个小岛,岛上还有灯塔。海浪不大,有几个年轻人正在笨拙地冲浪。其中一个金发女郎明显技术比较高超,每一个浪头都能精巧地捕捉到。车子很快驶远了,小郭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我发现我在家还是怪想美国的。」他说。

念柯喷地一笑,「是想美国还是想我们家梅梅啊?你要是来美国的第一站是在中部的玉米地,一个人都不认识,就未必想回来了。」

「可能也还是想,家里好无聊。」小郭用手拨弄着车子上挂的香水坠说。「谢谢你来接我,其实我本来说自己做巴士回家的,太麻烦你了。」

「没事,我正好在这边而已,你要是再晚回来一天我就没法去接你了。」念柯换道下了高速拐进小路,「不过今年你得考虑开始学车了。这学期还不着急,暑假之前尽量攒够钱买个车,以后就方便多了。」

「哦,好,那你到时候有空教我么?还是说我应该请个教练?」小郭问。「我听他们好多人都说是请教练教的。」

「我要是有空当然可以陪你练车,但是一开始上手还是请个教练比较好,毕竟教得规范一点,也没多贵。另外去考试可能也要用教练的车,我工作日肯定没办法过来。当然你也可以看雷诺方成他们谁有时间。不过现在说这个太早了,你先把买车的钱攒够再说。」

「大概要多少钱啊?我完全没概念。」

「看你要什么车了,好一点的五六千,甚至有人买七八千的。差一点的三四千。不过你要在这边至少开四五年的话,还是不要买太差的车比较好。万一车子质量不好要大修,很容易一两千就花出去了,还不如买个好点的省心。」

小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还没答话,车子已经开到了公寓门口,念柯小心地平泊进街边两辆车的空隙里。两人下了车从后备箱里取出行李,念柯走到门口正想按门铃,门就被打开了。念梅穿着围裙站在里面看着念柯和小郭说:「回来啦!哟,换发型了嘛。」

「我刚还说他来着呢,回国一趟会倒饬自己了。」念柯笑着进门,小郭跟在后面只是傻笑不说话。

进了屋,小郭去洗手间好好洗了把脸,出来之后伸了个懒腰:「终于到家了,做十六个小时的飞机还真是体力活啊。」

念柯靠在厨房边上看了他一眼:「要不你先睡会儿?」

「不许睡!」念梅在炉边一口截断,「我好不容易做一次饭,吃完了再睡!」

念柯在念梅身后做了个无声的鬼脸。念梅一边用汤勺搅锅一边问:「雨晴姐姐呢?怎么没和你一趟飞机啊。」

「她前天下午已经回来了啊。」小郭说,「我们这次不是从同一个城市飞的,她要去趟香港,从香港飞美国,我们就没买一趟飞机的机票。」

「前天下午⋯⋯」念柯想了想,问:「是雷诺去接的她?」

「好像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那天去加油,刚好在加油站碰到他正在洗车,穿得人模狗样的,我还笑话了他两句,估计就是正要去机场呢。」念柯笑着说:「对了他们俩到底算是成了没有啊?」

「应该⋯⋯就是最近的事情吧。」小郭不确定地说,「这次回去雨晴就是和她在国内的那个男朋友摊牌的。」

「有八卦!」念梅一脸兴奋地扔下手边的厨具凑过来,「讲讲,讲讲。」

小郭挠挠脑袋,拿了把椅子过来反坐着,下巴搁在椅背上说:「她在国内有个男朋友你们知道吧,所以她才一直不肯接受雷诺。然后这次回去,第二天她就约那个男的出来吃饭,然后回家大哭了一场,就了结了。」

「他们吃饭都说什么了?」念梅急不可耐地问。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在旁边旁听。不过后来她告诉我好像是那个男的说你反正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回国,要不就先算了吧,大概就是这种意思。」

「那你怎么知道她大哭一场的?」念柯问。

「雨晴她妈妈告诉我的。她妈妈认识我,后来给我打电话问雨晴在美国的情况来着,提到这事了。」

「哇,原来你是雨晴爸妈的间谍!」念梅说。「那你把雷诺告诉他们了?」

「没,那雨晴还不打死我。」小郭摇摇头,「但是我确实跟她妈说这边有很多男生追她,都是很好的男生,条件一个比一个好。她妈问我都有哪些人,都是学什么的,我就随便说了几个人,方成啊,雷诺,还有赵鹏什么的,然后她妈妈就很高兴地挂电话了。」

「怎么还有赵鹏?」念梅转头看了一眼炉子上的锅,又回过头来问。

「凑数嘛,又无所谓。关键是她妈妈担心这边没人照顾她,我就多说几个人⋯⋯」

「那我要是雨晴的妈妈肯定更担心了。」念柯笑着说。「后来呢?雨晴就答应雷诺了?」

「我不知道他们两个具体是怎么说的,不过我觉得吧,其实雨晴心里本来就已经很倾向于雷诺了。那天之后她好像也就难受了几天就又开始到处玩,吃饭唱歌什么的,一点也看不出来是被甩的样子。」

「本来就应该是她甩人家才对!」念梅叹了口气,「哎,为什么像雨晴姐姐这么漂亮的人也会有人甩呢?」

「所以说你是小丫头。」念柯敲了敲念梅的脑袋说,「越漂亮的姑娘才往往感情越不顺利呢,你以后就明白了。」

「嘁,」念梅撅着嘴转身去做饭,同时小声嘟囔:「那也没看你感情顺利到哪里去。」

「你找死啊!」念柯大怒道。



 

 



 

三、

金明觉得,自己每次走进办公室只要方成也在里面,那他一定是在盯着电脑发呆。

方成很少抬起头来和别人打招呼,他已经习惯了在电脑前面 一坐好几个小时心无旁骛。从上大学时起就是这样,在宿舍里四个男生带着耳机打游戏,可以专心到有人进来把东西偷走也不知道。事实上,他们宿舍也真的这样丢过手机,不过不是他的。

在办公室里他当然不敢打游戏。他正在一封一封看信删信,有欧洲某不知名高校的招聘信息,有学校校长关于经费削减的公开信,还有中国学生会发布的租房 信息,不一而足。他看到一封信的标题上面用大写字母写着「MANUSCRIPT ACCEPTED WITH MINOR RIVISION」的字样,一阵兴奋。定下神看了看内容,才发现是自己前一阵给一家期刊审的论文的审稿结果出来了,发给作者的同时也抄送给审稿人一份。 「靠!」他骂了一声,心想读博士没点好的心理素质还真干不下来。

「怎么了?」金明一边舔着酸奶一边问?

「哦没什么。」方成这才注意到金明也在屋子里。「对了我早上去找 Susan 的时候她问起你来着,说怎么好久没见到你了。」

「啊⋯⋯」金明顿时慌张起来。「我不就上次组会没去么,就一次她也计较啊。」

「她说她给你发信你也不回。你最近忙啥呢?」方成扭过头看了金明一眼。她照例打扮得花枝招展,涂着眼影,头发末梢精心卷了一下,还带了一个复古风的 发卡。两耳各一个硕大的耳环晃来晃去。金明的五官也算标致,但是方成看在眼里,总觉得有点不对劲。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却也说不上来。

「Mark 上周过生日,我陪他去了趟赌城玩了几天。你别跟 Susan 说啊。」金明吞吞吐吐地说。她知道其实最好的保守秘密的办法就是索性不告诉方成,但是她看到方成刚才打量她时并不算太欣赏的眼神,又忍不住冲口说了出来。 看到方成果然脸色不自然地黯淡了一下,心里一阵快意。

「Mark 是谁?那个卷毛的?」

「对啊,他来过我们办公室嘛,你见过的。」金明正说着的时候手机响了,她扫了一眼,挥挥手说:「我吃饭去了,下午见。」说着出了办公室。

「成天就知道和美国学生混,好像人家真会娶你一样。」方成看着她的背影,恶意地想了半天金明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场景,终于觉得自己这样诅咒金明毫 无意义,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个圈。他当然知道自己心情不好的原因,早上去找 Susan 的时候正好远远看到雨晴和雷诺并肩走过,虽然看不真切,却能看出雷诺的手放在雨晴的腰上。当时心里狂跳了几下,镇定了一下才走进 Susan 的办公室。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心里一阵堵得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想起来 Susan 让他去找神经系的孙宏斌讨论数据的细节,犹豫了一下,拿起钥匙走了出去。

孙宏斌这里他去过好几次了,这里条件比他那里好得太多,一间占了半个楼层大的大办公室,cubicle 之间都用大厚玻璃墙隔断,墙上是精细的花饰,桌子椅子都是崭新的,更不用说每人面前两个超大的屏幕。方成听说神经系最近刚拿到 NIH 一笔几百万的基金,一大半都扔在了硬件更新上,连门口的门禁都换成了瞳孔识别装置。方成第一次来的时候卸下眼镜对着那个装置上的红色摄像头盯了半天才成功 地录入了自己的身份,心想,真是烧包啊。

走到孙宏斌的门外,门是虚掩着的。方成踌躇了一下才去敲门。他其实很不喜欢和孙宏斌打交道,总觉得他虽然总是笑着对人,但是笑容里藏不住那种其实谁 都瞧不起的神气。他看过孙宏斌的简历,确实很漂亮,少年得志,年纪轻轻还没拿到 tenure 就已经已经开始出书了。但是他每次都宁可谈完了就赶快走人,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进来。」孙宏斌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写些什么,抬头看见方成,点点头说,「坐吧,稍等一下我就完。」

方成坐下来打量了一下孙宏斌,他永远把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三七分,带着金边眼睛,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一点也不像这座校园里典型的学者装束。他今年三 十四岁,看起来还要更年轻一点,举手投足都带着不由分说的自信。他忙完手边的事情,抬起头来问方成:「上次的数据怎么样,开始出结果了么?」说话语速很 快,虽然是南方人,声音自然带着一点糯软,但是还是显得咄咄逼人。

「我就是因为那个数据来找您的。那个 shape 应该是拓扑上闭合的,否则就没法做和球面之间的映射,但是您给的数据中间有洞⋯⋯」

两人讨论了一阵。孙宏斌始终皱着眉头,虽然没说什么,但是给方成的感觉却像是在说这都是他带来的麻烦一样。方成被孙宏斌的表情弄得一阵窝火,却只好 还是陪着笑脸说下去。直到孙宏斌挥挥手说:「算了,今天 Fredrick 不在,下次我们和他一起讨论一下好了。」方成才暗自舒了一口气。Fredrick 是孙宏斌的博士后,方成其实本来就觉得找他讨论更有效率,省得每次还要给孙宏斌解释半天技术细节,他听不懂还要觉得是自己讲得不清楚。但是上次他越过孙宏 斌直接找 Fredrick 就弄得孙宏斌很不高兴,于是他只好还是每次都先来找孙宏斌。

走出神经系的大楼,阳光颇为耀眼。方成按着惯性朝自己的办公楼走去,走到一半又停住脚。回去干什么呢?反正也只是一个人对着电脑,或者听金明说风凉话。还不如索性回家呢,还可以打游戏。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校门走去。

想到金明,他又想起刚才她说陪 Mark 去赌城过生日时的口气,心里一阵不爽。他怀着某种莫名的希望掏出手机来看了一眼。不出所料,上面什么也没有。

本来就不会有,他想。在这个城市里,好像根本就没人知道今天是自己的生日似的。



 

 



 

四、

雷诺和雨晴并不知道他们在校园里走过的时候,方成正远远满心嫉妒地看着他们。他们像任何刚确定关系的恋人一样注意不到任何别人的目光。抓紧空闲的下 午牵着手走来走去,说些并不重要但是说不完的话,为了一些在旁人听起来莫名其妙的笑话笑出声来,在校园里没人的角落静静接吻,直到喘不上气来为止。雨晴觉 得自己像是又回到了刚上大学第一次谈恋爱的时候。「你喜欢我什么?」她不厌其烦地问雷诺。

雷诺把她拥在怀里,低下头搁在她的颈间,含混不清地说:「你喜欢我什么?」

「我先问的!」

「所以你也先回答嘛。」

雨晴拗不过他,想了想说:「我喜欢⋯⋯你像个小孩子,我跟你在一起也让我觉得自己像小孩子一样。」

雷诺哧哧地笑。「我和你哪像小孩子,小郭和梅梅才像小孩子好不好。」

雨晴被雷诺的鼻息弄得耳朵直痒痒,不满地把脑袋扭开了一点。「不许你那么亲热地叫梅梅!」

「好好,不叫就不叫。」雷诺放开雨晴,两个人扣着双手漫无目的地走着。「哎,你说,他们俩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

「我怎么知道,小郭又不会跟我汇报。」雨晴把头靠在雷诺的肩膀上,眯起眼睛看着树叶间的阳光。「他俩成天厮混在一起,我觉得⋯⋯大概⋯⋯可能⋯⋯已经⋯⋯了吧。」

雷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手指轻轻划过雨晴的小拇指,说,「你的皮肤好凉啊。」雨晴笑了笑攥紧了他的手。一阵风刮过,树叶哗哗地响了起来,云彩飘过太阳又飘走,两人在地面上依偎在一起的影子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过了好一会儿,雨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哎呀坏了,我下午答应杨一凡要跟他去神经系那边听个 talk 的。」她看看表,哭丧着脸说:「已经彻底来不及了。怎么办?」

雷诺笑嘻嘻地看着她:「你根本就是想陪我,故意把时间错过去的吧。」

「才没有。杨一凡本来说说要让我趁这个机会和那边的合作者好好谈谈,这下他肯定要把我骂死了。」雨晴苦恼地说。

「你们和神经系也有合作?杨一凡胃口还真大。」

「就是大脑成像嘛,fMRI 那些东西,当然是跟神经系打交道了,还有 medical school。」雨晴看到已经完全赶不及了,心里反倒轻松起来。她当然想和雷诺待在一起,只是责任还是要推在雷诺头上的。「只好不去了,都怪你!」

「嗯,怪我怪我。」雷诺拍拍雨晴的脑袋,「那他和谁合作你知道么?知道的话你自己约个时间去找人家一趟就行了,效果是一样的。」

「一个叫孙什么的 AP,和杨一凡差不多同时来莫尼卡的,两人好像以前认识。」

「孙?」雷诺想了想,「孙宏斌?你见过他么?」

「见过一面,他上次来物理系和我们好几个学生大概聊了聊。」

「那你能不能不去和他合作?」

雨晴听他口气郑重,诧异地问:「他怎么了?」

「他⋯⋯当然这都是私下传的了,反正人家说他这人不太好相处。而且⋯⋯」雷诺考虑了一下措词,谨慎地说,「有人说他比较喜欢女学生。」

雨晴不能置信地看着他。「你太八卦了吧,这你都知道?」

「当然是别人告诉我的。不过他现在三十四五岁又没结婚,还总和自己的学生 hang out,也怨不得别人传他的闲话。」雷诺看着雨晴,「别去跟他合作行不行?或者就算要去,也不要和他有个人来往。」

「不讲理。」雨晴听着他专断的口气,心里一阵甜意,嘴上却不服气。「我总不能跟杨一凡说我听说了一堆关于人家的流言蜚语就不跟他合作了。」她拍拍雷诺的脸颊说,「放心啦,就算他和自己的学生如何如何,那也是因为那是他学生。我和他只是合作关系,他能把我怎么样?」

雷诺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还没说话,旁边一个本科生骑着车子冲下坡来,转过弯才注意到两人,大叫了一声「Excuse me」,雨晴和雷诺都吓了一跳,闪身将将避过。那人歪歪扭扭地骑走了。雷诺看着他的背影说,「唉,我也想骑自行车了。」

「莫尼卡好像没多少人骑车啊,大家都开车的。」雨晴说,「你有自行车么?」

「有,本科的时候买了一辆放在家里。没机会骑就是了。」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雨晴:「你会骑车么?要不我们周末去海边一起骑车吧!这里海滩上有一个专门的自行车道。」

「会当然会,不过⋯⋯」她一副可怜兮兮的口气,「要不你骑车带我去好不好?」

「不好。你卖萌也没用,这边的自行车根本就没后座。」

雨晴失望地点点头,心里掠过第一次谈恋爱时,自己穿着白衬衫校服,坐在男生自行车后座上招摇过市时的场景。那时自己多年轻啊,她想。

「想什么呢?」雷诺问。

「没什么,」雨晴换上笑脸,「对了你还没说呢,你喜欢我什么?」

「你怎么还没忘这个问题啊。」雷诺彻底被打败了。



 

 



 

五、

赵鹏中午去吃午饭的时候心里憋了一肚子火。

他走过老板办公室门前时看到门是开的,向里面瞥了一眼,看到老板正和一个没见过的络腮胡子聊天。正巧老板也正好看向门外,赵鹏笑着向他点了点头正想 走,却被老板唤住。「Don,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学生,赵。」他对络腮胡子说道,赵字的读音照例不准,介于饶和曹之间,赵鹏早听习惯了,笑着跟络腮 胡子寒暄。

络腮胡子似乎喝了些酒,脸上又红又亮,说话声音也大。三人随便聊了几句,赵鹏正想告辞,却听络腮胡子冷不丁地问:「最近中国要攻打西藏?」

「什么?」赵鹏心里咯噔一下,他从来没有和教授们讨论政治问题的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回话才好,只好含混地反问一句。

「你不看电视的吗?天天都在播啊。」络腮胡子笑着说,口气却毫不客气。「明天达赖喇嘛要来访问这里,会有一场演讲,你应该去听听的。」

「⋯⋯」赵鹏抑制住心里陡然郁积起的怒气,转向在一旁显然有点尴尬的老板说:「我还和人约了见面,我先走了。」说罢向络腮胡子点点头,没说什么就离开了老板的办公室。一边走一边生自己的气:「为什么我反而要像落荒而逃似的?」

科学楼的大厅今天人特别多,来来去去都是陌生的面孔,每个人胸前都戴着胸牌,三五成群的站着聊天,和平时冷清的样子迥然相异。赵鹏脚步急匆匆地穿过大厅,心里渐渐定住了神,热好了午饭回到他平时习惯了吃饭的那张桌子前坐下,问旁边的眼睛男:「开什么会呢今天?」

「好像是美国统计学会的年会吧。」方成咬着鸡腿含含糊糊不确定地说。

「不是年会,」一旁的胖子插嘴到。「就是一个专业小会议而已。年会都要选在会议中心开的,咱们这个楼可装不下。」

「我怎么看着全是中国人啊?」赵鹏环视了一圈大厅,「我刚才走过来,好几组人都直接在用汉语聊天。」

「统计本来就是中国人的天下,据说去年的统计年会四分之一的参会者都是中国人。」胖子撇撇嘴说,「我也不知道为啥中国人都这么喜欢学统计。」

「容易找工作吧。」麻子男用他一贯酸溜溜的口气说。

「看和谁比了,和你们生物比当然强得多。」胖子正要接着鄙视麻子男,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敦实男人,愣了一下神,大家都抬起头来看着他们。

「不认识我了?」男人笑着问胖子。

「哎呀,完全没想到你会过来开会。怎么也不跟我事先打个招呼。」胖子站起来亲热地说,回过头来跟大家介绍:「这是我堂哥,张鸿达,也是学统计的,在沃顿做 AP。——是 AP 吧?」他又转过头问,「还是已经 tenure 了?」

「没影呢,哪有那么快。」张鸿达笑着说,和大家一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你们聊什么呢?」

「就在说你们这个会呢,说怎么全是中国人。」方成说。

「嗨,中国人喜欢学统计呗,好找工作好留在美国。」张鸿达大大咧咧地说,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正坐在赵鹏身边。

「又不是人人学统计都是为了留在美国。」赵鹏冷冷说了一句。大家都安静下来诧异地看着他,赵鹏平时这类聊天听得多,说得少,这种当面和别人顶撞的情况更是绝无仅有。

「出来念书不是为了留在美国,是为了回去报效祖国?」张鸿达扭头看了看赵鹏,脸上还是挂着笑,他比在座的各人都大上不少,心理优势极为明显,也不动怒,讥嘲的口气却毫不掩饰。

「报效祖国怎么了?」赵鹏也语气淡淡地说。

桌子上其余各人面面相觑,都有点尴尬,却没人插嘴。张鸿达笑了笑,翘起二郎腿说:「那你在国内毕业直接报效祖国不好么,来美国干什么?」

「我来美国干什么是我的事情。」赵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仿佛在和对方比赛谁更能显得更心平气和一样。「我就问你是不是每个人来美国念书都是为了留在美国。」

「要不要我们做个调查?」张鸿达环顾了一下桌上诸人,「谁是毕业之后能留在美国也不愿意留在美国的?」见没人说话,又指了指身后大厅里的参会者们,「要不要再问问他们?你觉得有几个人会说自己在美国有好工作也更愿意回国?」

赵鹏鼻子里哼了一声。张鸿达轻蔑地一笑:「何必呢,又不是上党课。实事求是一点不好么?也没人说不回国就是不爱国。既然这边的工作就是比国内好,留在这边有什么错?我就问你,你毕业了在不在美国找工作?」

「没人说留在美国是错。」赵鹏被张鸿达不冷不热的语气激得心里的火苗一窜一窜,「难道回国就是错了?」

「你回国干什么呢?每天拉关系走后门看富二代脸色?上个网也翻墙,出个门也要戴口罩,生了小孩还要去香港买奶粉,去西藏旅个游也要碰上骚乱,你要是能保证能在国内做出比在美国更好的工作也行,你能保证么?」

「美国就这么好,一点缺点都没有?咱们国家就一点都不可能变得更好?」赵鹏自己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在往脸上涌,又不想让周围的开会的人注意到这边的 争执,压着嗓子说,「是,我是要在美国找工作,但是早晚会回国。就算你一辈子不想回国,也不用看着国家变差这么幸灾乐祸吧?你就算加入美国国籍人家还不是 把你当中国人,中国不好你脸上有光么?」

「我有说我盼着中国变差?你这人说话真是好笑。」张鸿达哂笑了一声说,「就你爱国?别人都不爱国?我只是劝你别装孙子,自己既然也想在美国找工作,何必还要立个牌坊瞧不起别人,谁还不知道谁啊。」

赵鹏二话不说,站起身来拿起饭盒就走。张鸿达看了看周围诸人,故作轻松地转过头去问胖子:「这哥们国内哪里过来的?真有意思。」

「清华的⋯⋯」胖子小声说。

张鸿达点点头,「我说呢,清华净他妈出些五毛。」

赵鹏霍然折回,把饭盒放在桌上,一伸手揪起张鸿达的衣领,拽着他趔趄着站起身来推向墙角。张鸿达被椅子绊住失去平衡,措手不及地挥动着胳膊想抓住什么东西,却什么也没抓到。「你再给我说一遍?」赵鹏恶狠狠地看着他说。

这一下变生不测,大家都慌了神冲过来试图分开两人,桌子椅子一片吭啷乱响,一个饭盒被碰到地下,圆圆的盖子滚了老远也没人顾得上去捡。满大厅的人的 视线都向这个角落看了过来。方成和胖子两人合力费了半天劲才把赵鹏的胳膊拽开。「好好说好好说,这是何必呢。」麻子男在一旁劝道。

「猥琐男就是火气大啊。」大厅另外一侧一对来开会的情侣窃窃私语道。



 

 



 

六、

学校里的中国留学生圈子说大也不大,赵鹏又是学生会主席,算是人人知道的风云人物,打架的事情到了第二天就传开了。雷诺上课的时候遇到了念梅,绘声 绘色地给她转述了一遍不知道几手之后的消息,念梅听得乐不可支,下了课就打电话给念柯添油加醋地传达了一番。犹觉得不过瘾,早早就回了家要给小郭再讲一遍 才痛快。

小郭却不在家。他最近参加了学校的一个建模社团,隔三差五就会有活动。直到念梅吃完晚饭小郭才回到公寓。念梅正在做酸奶,她最近从网上看到了做法,正在按图索骥地实践。小郭刚放下书包就被她叫住:「来来尝一下我新做的酸奶,好不好吃?」

小郭马上揉了揉肚子说:「我吃过了⋯⋯」

「那正好,酸奶促进消化。」念梅表示很体贴。「尝尝嘛。」

小郭看了看那杯不太像酸奶的液体,不大有信心。「你自己喝过了没啊?」

「我要是敢喝还叫你干什么。」念梅不由分说地把杯子递到他面前。小郭苦着脸喝了一口,品了品,咂吧了一下嘴说:「还不错,就是太稀了,像饮料,不像酸奶。」

念梅心满意足地继续开始做试验。小郭在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念梅说起在学校的种种事情,社团里终于出现了一个女生,回家路上卖唱的老头今天换衣服 了,诸如此类。念梅又想起赵鹏的故事,她的热乎劲儿本来已经快过去了,又觉得自己不能白等这么久,就重新鼓起热情讲了一遍。一边讲一边看着小郭的脸,等着 看他在哪里爆发出大笑。

小郭哪里也没笑,直到听完了之后,很认真地问念梅:「你不觉得这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么?」

念梅头上一盆凉水浇下,翻了翻白眼,「你这人的笑点快到二楼了。」挥了挥手不去理他,转身去接着研究酸奶。

小郭却不依不饶。「本来就是啊,我觉得两个人都不是完全没有道理,但是换了人家说我是五毛我也不开心啊,为什么不希望别人说中国不好就是五毛?还要地图炮,我就看不惯别人说话用这种口气了,什么河南人如何如何,学数学的如何如何,北大的如何如何,偏偏这种人还到处都是。」

念梅无语地扭过头来看着小郭:「又不是我说赵鹏是五毛的,你冲我发这一顿牢骚有什么用。地图炮怎么啦?我还就觉得你们学数学的都没幽默感呢,讲个笑话也要上纲上线。没劲。」

「什么叫没幽默感。你这个故事哪儿幽默了?不就是两个人打架么,打架又不是说相声,为什么一定要觉得好笑才叫有幽默感?」小郭的声音扬了起来。

「好好好,你有幽默感,我没幽默感,行了吧。」念梅想起自己刚才还在眼巴巴等着他回来给他讲这个故事,心里的委屈一下子就窜了上来。「你今天是打游戏输了还是怎么着?哪儿来的这么大脾气。」

「我哪有发脾气。你不同意我就告诉我你哪里不同意我,干什么又是扣帽子又是说我发脾气。你就说服我啊,然后我再说我的道理。你光好好好算什么意思?我最烦人家说好好好了。」

念梅扔下手里的东西盯着小郭,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我想骂人了。我们这是随便聊天,不是每个讨论都要有结果。你也用不着这么激动,我有我的观点,有我说话的方式,你不要强迫别人接受你的观点行不行?」

「我哪有强迫你?我就是在陈述而已啊。」

念梅点点头,冷冷地说:「那行,那我们都陈述完了,各自保留意见好了吧。」

「你这不是不讲理么?」小郭说得来劲,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喝了口水,「你又是说我没幽默感又是说我上纲上线,这就叫说服我了?」

念梅气得无话可说,「我干嘛非要说服你?我说不过你,你还不许我让着你。我说好好好也不行,我不和你说了行不行?」

她转身要走,却不知「让着你」这三个字正碰上小郭自小而来的心理阴影。从小到大,他记不清有多少次因为别人「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是在让着你」之类的话 而委屈得无以复加,最委屈也最难于启齿的地方,是他心里明白这话偏偏是真的。他越是想和别人平等相处,越是能体会到别人并不觉得和他有什么平等可言。而旁 人当然也很难明白,对小郭来说,「让着你」的姿态会剥夺掉他多少自信。念梅正在气头上,她本来嗓音就圆润清亮,这几句话更是咬牙切齿说得一清二楚,一字字 递到小郭耳里,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响在脑海里:「原来你也觉得我只是小孩子。」

「谁让你让着我了?就你懂事?就你成熟?你一天到晚啥都不干,就知道逛街买衣服买鞋买化妆品,你这就叫成熟了?」

小郭话音未落就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妥。这句话说完,屋子里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了。



 

 



 

七、

「我真的要慢慢等他长大么?」念梅趴在被子上对着手机另一端的念柯说。夜已经深了,房间里灯没开,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让屋子里有些朦胧的光影。

「⋯⋯」念柯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听念梅的嗓子还有点哽咽,显然是打电话之前才刚刚大哭过一场,心里也心疼得紧。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帮着念梅数落小郭, 还是帮着小郭安慰念梅。一刹那间她忽然无端想到,妈妈看着出嫁的女儿回娘家诉苦,大概也就是这种心情吧。「要不⋯⋯我去跟他聊聊?」她试探着问。

「不要。」念梅的声音因为鼻子红肿而闷闷的。「你不要理他,我也不要理他,让他一个人呆着去好了。」

「他就是个小孩子,你也是个小孩子。你平时也挺折腾他的啊,关键时候也要迁就他一下。他又不是在每个方面都不靠谱,是吧。」念柯温存地劝道。

「这不是我迁不迁就他,是他嫌我你知道嘛,他!嫌!我!」念梅说着说着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我没嫌过他这他那,他不懂浪漫不懂体贴人,我都觉得, 没事,我比他成熟,我来教他。我让他多去 gym 他不去,说健身不是他的 style,我想,好,他们都说爱一个人就不要总想着改变他。我买化妆品,还不是为了在他面前漂亮一点。他为我做过什么啊,我为什么要没完没了等他长大, 到时候我都老了,他又去喜欢别的女孩子了。」

念梅越说越语无伦次,哭得稀里哗啦,从床边的小桌上摸来一张纸大声擤鼻涕。念柯听得哭笑不得,只好哄她先好好睡一觉。念梅哭了一阵也平静了些,挂了电话也懒得再洗漱,就趴在床上沉沉睡去。

念柯把电话放在手边,暗自沉吟了一会儿。她也拿不准这时候该怎么办,想找个人商量又找不到。她的朋友圈子里美国人居多,平时不觉得孤单,能在这种事 情上出主意的却是没有。她既想和小郭好好谈谈,又不想让念梅觉得自己在多管闲事插手她的感情,当然更不想看念梅继续伤心下去。而就算她背着念梅和小郭聊这 些事,能不能让他听得进自己的意见也还个是未知数。她并不讨厌小郭,甚至觉得他将来也许能成大器,但是她更关心的当然是念梅。如果念梅费尽心力调教出来的 好男人却只不过是便宜了他的下一任女友,念梅又怎么会开心呢?

「雷诺!」她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他的影子。雷诺也许是最适合去和小郭谈这些事情的人了,小郭服气他,而自己也能和他推心置腹地说起自己的顾虑。念柯一 翻身重新打开手机,寻找雷诺的名字,正要拨号,又顿住了。「这么晚了,没准雷诺正和雨晴颠鸾倒凤呢,明天再打吧。」她无声地咧了咧嘴角,仿佛是在笑自己为 什么会有这么无厘头的想法。

可是一旦想起来,这念头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地盘旋着。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很久,怎么也睡不着了。

×××

就在念柯犹豫要不要打电话的时候,雷诺正和赵鹏坐在校园门口的一家餐厅里喝酒。

他们是在酒吧里偶然撞见的。这家餐厅的 pizza 风味很不错。赵鹏晚上懒得做饭,回家的时候想着顺路走进来买点带回去吃,正撞见雷诺和雨晴在里面吃饭,就拉住他一起坐下来吃。雨晴已经吃完了,急着要回家 赶作业,先起身告辞。雷诺和赵鹏两人晚上都没什么事,便又要了几瓶啤酒边喝边聊。两人是学生会的旧识,雷诺退出学生会已经有一段时间,但是仍然和赵鹏有不 少共同认识的人事可以聊得起来。不知不觉之间,夜色就深了。

这家餐厅是典型的美国风格,中间一圈吧台,墙上有好几面大屏幕正在放校际的橄榄球比赛,食客和观众大多是学生,一边喝酒一边看球,气氛和赵鹏在国内 念书时去校外餐厅吃饭看足球也差不太多,只是环境稍雅致些。赵鹏和雷诺两人都对橄榄球毫无兴趣,偶尔回头瞄上一眼。赵鹏皱着眉头说:「我到现在也还是看不 懂橄榄球,你说是不是中国人骨子里就很难喜欢这个?我就没见到身边有中国人看的。」

「我倒确实认识一些中国本科生或者 ABC 喜欢看,不过我自己也不感冒。」雷诺摇摇头说,「不看球的话和美国人 social 起来很吃亏的,人家觉得你始终是个外人,我也挺头疼的。」

两人海阔天空地聊天,倒是没人主动提起赵鹏打架那回事。雷诺想起一件事,问:「哎,你们系那个博士后,叫董什么来着?」

「董光华?」

「对对,董光华。他是不是有点不对劲?我和他以前吃饭的时候见过,今天我在科学楼后面那条路上碰到他了,正对面走过来,我就跟他挥了挥手还打了个招 呼。结果人家直接就从我身边走过去,眼睛看都没看我一眼。你说就算他不记得我是谁了吧,路上有人冲你招手说话你也会站住问问是怎么回事,这哥们当时那个状 态就好像我是透明的一样。幸好是大白天,不然我非吓得够呛不可。」

赵鹏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说:「他好像是压力太大了,确实不太对头。我开学前见过他一面,之后直到几个礼拜前才有事找他,系里怎么也碰不到他,问别 人也说很久没见他了。我就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倒是接了,他说他在家,平时懒得来学校。我就说我去他家找他,去了之后见他家里好像几个月都没收拾过一样, 满地满桌都是随手乱扔的东西,吃剩下的方便面盒子堆得到处都是。家里也没开灯,就电脑屏幕是亮的。他给我开了门之后也没寒暄就坐回电脑前面,我跟他说话, 他要么没回应,要么就随便说个是或者不是。我问他最近在干啥,他说他在给他导师写信抗议,我听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他也不理我,我就只好走了。」赵鹏 见雷诺听得瞠目结舌,苦笑说:「是不是很扯?」

「这也不是个事啊,」雷诺说,「那你跟别人说过这事没?」

「我跟谁说啊?他在这边就没几个熟人,他导师我倒是认识,俩人势成水火,我也没法去问。」赵鹏叹了口气,想把年初撞见董光华去学校医院 mental health 部门就诊的事情说出来,想想这到底是隐私,就顿住了。

两人讨论了一阵,终究不得要领,渐渐又转开了话题。赵鹏想起刚才见雨晴和雷诺吃饭说话时的互动已经颇为默契自然,感慨了一番:「还是你动作快,看起来你们感情已经很不错了啊。」

雷诺摸摸鼻子,笑着说:「一开始嘛,还不都这样。你也是过来人,再过一两年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那是你小子太花心。我和晓月这都六七年了,也没怎么样。人家都说七年之痒,我觉得也和头一两年差不多。」赵鹏喝酒多了有点上头,说话倒是照旧清晰流畅。「一辈子的事情,哪能一两年就折腾一次。」

雷诺定定地看着赵鹏,反应有些迟钝地样子,顿了一会儿举起酒杯说:「走一个。」

两人端起酒杯正要干,赵鹏的电话响了。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愣了一下抬起头来看了雷诺一眼说:「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董光华的。」说罢站起身来接电话。

电话里没说几句,赵鹏基本上都在「嗯」,表情却渐渐凝重起来。又说了几句话,赵鹏说:「那你把那封信转发给我让我看一下,我待会儿给你打回去。」挂 了电话之后他没顾上对雷诺解释什么,先掏出书包里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之后连上餐馆里的无线网又打开信箱。开机的过程中两人都没说话,只听硬盘在吱吱嘎嘎地 响,响得让人心里有些焦躁。

终于等到信箱打开,董光华转发过来的信已经显示在里面。赵鹏示意雷诺坐过来一起看,邮件是董光华的老板发给系主任和系里的秘书的,也 cc 给了董光华一份。邮件标题只写了董光华的名字,正文的第一段话很是简洁:

「各位好。董光华自即日起不再属于我的研究组。他的合同将正式被终止。」

两人对视一眼,脸色都变了。



 

 



 

八、

「董光华是我的博士后,他的研究由我名下的 ONR Grant 支持,暑假期间他的工作由他自己的 NSF Grant 支持。在他的合同载明了他需要从事的科研任务。」

「从去年秋天开始,他对我分配给他的科研任务漠不关心,而只专注于他自己构思的一个研究课题。我一向认为,博士后应当着手寻找和培养自己的科研兴趣 和方向,这对他今后的职业发展也有好处。但是作为一个由我的研究基金支持的博士后,他理应对我的研究组的工作做出他应有的贡献。我就此和他在去年九月十三 日、九月二十七日和十月四日进行了三次谈话。他表示会听取我的意见,但他的行为并无改变。」

「去年十二月二十日,在我的组会上他和我就一个学术问题发生了争吵,随后他离开了会议室。当晚他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可以应要求展示),在邮件中 他对我做出了许多不实的指控,主要是关于我所布置给他的研究方向的学术价值,以及我对他的所谓不公平待遇问题。我对此非常愤怒,但我认为我应当给他一个和 我当面讨论这些问题的机会。他没有依照我的要求来和我面谈。我想我们都度过了一个不愉快的圣诞节。在我告知他我有可能结束和他的合同后,他于今年一月四日 和我进行了面谈。他向我就那些指控表达了歉意。我对他说:我欢迎学术上的争论,但决不允许个人层面的攻击。」

「今年三月二十日,他因为得知自己并没有找到别的合适的新职位而来问我能否延长我们本应在今年八月份结束的合同。我告知他我不准备延长这个合同。在 我们的讨论中他再次重复了他曾经提出过的那些关于我布置给他的研究方向的学术价值的指控。我告诉他,我听说他还曾经在系里其他教授面前散布过类似的言论, 我不准备追究这些责任,但是我有权利在这些事实的基础上决定我是否延长和他的合同。我们的讨论不欢而散。翌日,我收到了他的一封电子邮件(可以应要求展 示),他在信中表示他认为我没有尽到作为博士后导师的职责,并且威胁说将要在学术界破坏我的名誉。」

「我认为,在这种情况下,维持同他的工作关系已经没有意义,因此我决定立刻终止这份合同。除此之外,我认为他的性格和品行会对学术共同体造成危害, 我有义务将之告知我的同事们。因此我将起草一份正式的信件,寄送给所有研究机构和大学,告知他们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提请他们在招聘时给予应有的注 意。」

⋯⋯

雷诺和赵鹏看得面面相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赵鹏诺才指着最后一段说:「这也太狠了吧,有必要做这么绝么?」

「他们俩到底有什么问题啊,你知道详情么?这封信写得含含糊糊的。」雷诺问。

「我倒是听董光华断断续续说过一些。但是董光华说的那些事情听起来完全就是他老板不讲理。你也知道,同样一个事情从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可以差很远, 我也不知道细节上究竟是怎么回事。」赵鹏沉吟着说,「我觉得大概是董光华想给自己争取一些灵活性和后路,但是在他老板看起来这就是挑战自己的权威,结果两 个人越来越较劲。至于最后这部分,」他指指屏幕上那一段文字,「我不知道董光华说了些什么会显得像是威胁,他是不是压力太大跟老板说了些不合适的话我们也 不知道,这就没法猜了。」

「唉,那他是需要马上离境回国么?他是 H1b Visa 吧,H1b 有多长的滞留期限?十天?」雷诺不确定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像他可以先申请转成 B2 拖延一阵?」赵鹏皱着眉头说,「唉算了我去他们家找他一下吧,这叫什么事啊。」

雷诺在接下来的一天中都没有听到赵鹏或者董光华的消息。他吃午饭的时候把这件事情讲给雨晴听,听得雨晴毛骨悚然食欲全无,眨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说:「要是我也什么都没了,你会养我么?」

「⋯⋯」雷诺犹豫了一下,拍拍雨晴光洁的面颊说:「不要犯懒。」

雨晴撇撇嘴,正要说话,雷诺的手机响了。他看看来电显示,当着雨晴的面接起电话,嗯嗯啊啊了一阵之后放下电话问雨晴:「你猜是谁?」

「反正是女生呗,不然你哪会笑得这么开心。」

「还真是。」雷诺笑着说,「是吴念柯,你记得她吧。她让我帮他管教小郭。」把事情原原本本转述了一遍。「你说怎么办?」

「让你?去跟小郭说这个?不太好吧。」雨晴细碎的白牙咬着嘴唇,歪着头想了一阵,说:「让我去跟小郭说吧,我是他姐姐,长姊如母,本来就是我的事。晚上我把他叫出来单独跟他吃个饭就好了。」

「干嘛还单独⋯⋯我们仨一起吃不就行了?」雷诺大口咬着 spaghetti 含混不清地说。

「这种事就要单独谈才谈得开,你去算干什么的啊,我们说话都放不开。」雨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吃慢点,又不跟你抢。」

「我算⋯⋯长姐夫如父?」

「一边儿呆着去,我给小郭打电话了。」她掏出手机三言两语就把电话打完,看着雷诺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我笑你跟小郭说话还真有姐姐的范儿。」雷诺嘻笑着说,「你们在哪吃?要我开车送你们不?」

「就在小郭他们家附近那家泰国店。我晚上和小郭一起过去,吃完了你去接我吧,那么晚我不想一个人走回来。」雨晴说。

×××

太阳落山很久了,街道上的行人却不见变少的样子。莫尼卡春夜的花香熏人欲醉,空气暖暖地扑在人脸上,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海的味道。路灯在不知不觉的 时刻悄然亮起,街旁的棕榈树在路面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街边的饭馆和酒吧门口都是喧闹的学生们,坐在车里可以隐约听到他们的欢闹声。雷诺把车子开得很慢,仿 佛怎么也走不到头一样。「你们吃了好久啊,都说什么了?」他扭头问雨晴。

「就那些事情啊。」雨晴靠在车窗上向外看去。她的声音和白天相比轻柔了许多,「我告诉他,他需要明白女生的想法和他会有很大不同,不能想当然,更不能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看问题。就那些大道理呗,说了半天。」

「那他听进去了没?」

「口头上当然听进去了,心里大概该不明白的还是不明白吧。」雨晴把窗户放下来了一点,轻轻嗅着窗外的空气。「这种事情,靠别人讲怎么会有用呢?只有自己吃过亏才行。」

雷诺做无语状,「那你干嘛还积极地要去和他谈?」

「他早晚会明白的,到时候他就能想起我对他说过的这些话了啊,那时候就不会忘了。」雨晴转过头来看着雷诺轻声地说。「至于眼前,我只让他去跟梅梅道个歉。他估计也挺想找个台阶下的,还问我怎么道歉合适来着。」

雷诺看了雨晴一眼,笑了笑正要说话,手机在裤兜里忽然震动起来。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赵鹏的。

「董光华出事了。」赵鹏在电话里惶急地说。



 

 



 

九、

雷诺和雨晴赶到医院的时候,正碰到一辆急救车开出车库,警笛声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尖锐。雨晴刚来美国的时候,特别不习惯美国的街道上三天两头的警笛 声,不是哪里房子失火有人抽烟就是哪里汽车追尾,频率仿佛要比国内高得多,她还因为这个开过好几次玩笑。眼下两人当然都没有开玩笑的心情。两人匆匆走进急 救室外的等待间,看到赵鹏和方成都坐在里面。赵鹏垂着头看不清脸色,方成注视着门口的方向,目光漫无焦点地游移着。雷诺顾不上寒暄,直截了当地问赵鹏: 「多久了?」

赵鹏被惊醒一般地抬起头,看着雷诺的目光颇为迷惘,过了许久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被他房东叫来的救护车送过来的,两三个小时吧。我们也刚过来不久。」

雷诺点点头,和雨晴都坐了下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雷诺才和方成彼此点点头打了个招呼,雨晴则什么也没说。这是三人许久以来第一次会面,只是情况特殊,也没什么尴尬的。等待间里空气沉甸甸地凝固在那里,压得人不想开口。

四人对坐无言,屋子里这会儿并没有其他人,只有接待处的黑人大姐偶尔站起来走动会带来一些声响。过了不知多久,雷诺才艰涩地问了一句:「能确定是⋯⋯?」他嗫嚅了一下没说下去。

赵鹏苦笑了一声,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过来说:「他自己留在桌子上的。」

雷诺接过来,看到上面写着赵鹏的英文名字和地址,犹豫了一下问:「可以看么?」

「方成也看过了。我不想一个人⋯⋯」赵鹏顿了一顿,不知道怎么选取合适的字句,见雷诺点点头表示理解,也就没再说下去。

信是手写的,并不整齐,但也没有多少涂改的痕迹,像是一口气写下来的。「为什么不写电子邮件呢?」雨晴脑海里划过这个疑问,但她并没有问出口。只侧过身和雷诺一起开始读起信来。

×××

「我不知道我该给谁写这封信。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写给你。我这样可能会给你带来很多麻烦,很抱歉。但是我有些话想说,说给我爸我妈听也毫无意义,还不如写给你。」

「我也不瞒你说,从去年年底开始,我就在琢磨怎么才能彻底逃离这些事情。我也去看过学校心理咨询部门,人家给我开了药,说是缓解压力的,但是又说是 可能上瘾,我也一直没敢吃,直到上个月,实在是太难受了,才开始吃,吃了好像除了脾气变大了之外也没什么作用。你可能想象不出来我这段时间都是怎么过的。 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觉得接下来的的这一天会像受刑一样难熬,一点盼头都没有。人家说晒太阳对心情有好处,我也晒了,屁用都没有,就象是每天都是在夜里一 样。出去吃饭,有时候在路边走着走着就想一屁股坐下来再也不走了,也不是身体走不动路,就是不想再走。每天都是在受罪,有时候好点,有时候坏点,但是总之 就是受罪。」

「我不止一次问自己到底在等啥。所有这一切痛苦都可以很容易结束,我已经忍不住了。我想过是不是学学卢刚,反正也是一死。我还打听过买枪的手续,很 麻烦,但是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他死。他对我不公平,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我把他杀了,只会让他成为一个烈 士。我倒要背负所有的骂名。还不如就这样,反而能让他身败名裂。」

「我算是看透了,这条路根本就是一个独木桥,千军万马都要闯过去,但是只有一少部分人,会做研究,也会钻营,还要运气好,才能走得过去。大多数人都 是走到一半就失踪了。当年的高考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但是高考失败了,总还有别的出路。人呐,要失败就要趁早,早死早托生。到三十多岁再失败,就没后路 可走了。」

「我有时候想想,自己也真是可笑,还去和他 argue 我的研究方向有没有意义。其实他让我做的那些方向固然是垃圾,我自己选择的方向又何尝不是垃圾。我到现在为止 paper 也有二十来篇了,引用刚刚上百,还不是放在图书馆里发臭。但是我还是不能原谅他。大家都是出来混碗饭吃,他混得好,我混得不好,但是他总应该给别人留条路 走。他自己在美国早已经站住了脚,就忘记了自己当年没站住脚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他觉得我不能给他带来利益,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恐吓我说要让我在美国无处容 身。让我这么一个后辈无处容身,对他有什么好处?就算他觉得我对他没有利用价值没法压榨了,大家好说好散不行么?何必赶尽杀绝?」

「但是我也知道,就是他这种性格,才有可能在学术界获得成功。像鲨鱼一样,看见哪里有油水就猛扑过去,尽全力指挥自己的手下去抢占地盘抢占资源,然 后等这一拨热过了再找下一拨。我承认他用功,比我用功得多,他每周工作我看起码得有五十个小时。说好听点,这叫热爱学术,但是他这号人其实放在哪个领域都 一样,就是工作狂,而且是只追求个人利益的工作狂。他平时判断一个学生好不好,就看那个学生能不能贯彻他的思路做他的工具。他那几个学生,凡是听他的话, 他说做多少实验就做多少实验,他就捧到天上,剩下的就说人家工作不认真,给人家小鞋穿。去年还有一个学生因为和他意见不一致,他就拖着不让人家毕业,把人 家一个好好的 industry offer 拖黄了。他还得意洋洋,觉得这是杀鸡给猴看。」

「但是我也知道,说这些都没用,人家手里有 funding,就连系主任都不能不买他的帐。我们这个专业圈子也没多大,牛人就那么几个,彼此都知根知底,得罪了一个就等于得罪了所有人。我自己的博士老板估计也不敢和他们这个圈子对抗,何况我呢。」

「我是真觉得这日子过下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什么未来都没有,什么力量都没有。我不知道自己还要待在这里干嘛?What’s the point?」

「我也想过爸妈,你也知道,他们俩现在都各有各的家庭,但是也还是把我当儿子看,隔三岔五地打个电话。我爸还好点,后来又有了一个女儿,我妈后来就一直再没生过。她那边对方有个跟过来的女儿,据说不太孝顺。要说我担心的事情,也就这一件。」

「其实我没资格说这话,我自己就够不孝顺的了。我也想过他们接受得了接受不了,但是有时候也觉得,他们再痛苦,也和我没关系了。我知道这样做是自 私,但是我活着这么痛苦,他们也帮不了我,就让我首先帮帮自己吧。他们的痛苦,可能就是一阵子,时间长了总会好的。我的一辈子却看不到头。」

「我不知道他们要不要来美国,如果要的话,可能有些事情还得你帮忙张罗一下。我知道这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但是我在这边也不认识什么别人了。我不知道系里会怎么处理这事,但是都和我没什么关系了。」

「谢谢。」

「再见。」

×××

直到信的末尾,字迹始终是清晰的,好像是一个人心平气和写下来的文章一样。雷诺默默把信还给赵鹏。雨晴早已抽泣起来,雷诺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方成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系里知道了么?」雷诺问。

「我还⋯⋯」赵鹏正要说话,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唤他过去。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三个人都听不到,但是赵鹏的表情是一望而知的。

仿佛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冷攫住了心,雨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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