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遇到过的英国人似乎都有点“腼腆”。说他们腼腆，实际上是因为这些人无论说话做事始终显得模棱两可，有时甚至过于谨慎，给人一种非常内向、不善交流的错 觉。我后来才慢慢了解，原来英国人并非天性内向，或者不善言辞，只是他们的言行无一不遵从于英国社会千百年来形成的一套独特而繁琐的社交规则，而在我们这 些“外国人”看来，这些规则难以理解罢了。换句话说，想要和英国人有深入的接触，首先就得适应他们这一套奇特的说话和行为习惯，并且还得按照这一套不成文 的“潜规则”来说话和思考。

作为读“人教版”英文课本长大的一代，我们从小就被老师告知，当你听不懂从老外嘴里冒出来的一连 串英文单词的时候，应该对对方说“Pardon?”，这在我们看来是最简单不过的英语常识，然而，在现实中，当我招架不住聊天中那一连串含混的英文，而随 口说出“怕等”时，金发碧眼的英国小伙Ben马上讥讽我说话“很矫情”。我却自觉冤枉：连英文都没能听懂，哪还有闲工夫矫情？

一 问之下，得知原委。“Pardon”这个词，虽然按照字面解释有“我没听清，请您再说一遍”之意，但“Pardon”的原意却是指古代君主、主教等上层阶 级对犯人的“宽恕”和“原谅”，因此，当一个人说“Pardon”的时候，他就好像在咬文嚼字地说：“请见谅，在下未曾听清。”如此看来，这种说法的确有 “矫情”之嫌，不过，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表达方式能够体现出说话人的社会地位。像“Pardon”这类英文，通常会出现在英国下层阶级的谈话中。英国的中 产阶级和上层阶级往往会使用更直白的“Sorry”和“What”来表达相同的意思。

这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如果仔细观察，你 会发现英国人不仅认为“Pardon”这个词是不妥的，同样，当你想管餐厅服务员要“餐巾”时，也只能用“napkin”而不是“serviette”这 个装腔作势的法语词，否则也会被人视为下层阶级。推而广之，这样的道理也出现在英国人生活的其他方面，比如中产阶级会把房间布置得干净整齐、但从不把屋子 搞得珠光宝气，他们认为这是底层阶级干的事；生活富裕的中产阶级上层，从来避讳露骨地谈钱，只有那些出身低微的下层劳工，才会对钱财斤斤计较……所有这些 奇怪的英式“言行潜规则”被牛津大学的社会学家凯特•福克斯总结为：一种英式的“伪善”。不过，这种“伪善”的背后，却牵连着英国人独特的思维模式、民族 理念和一套行为的“语法”。

在《英国人的言行潜规则》一书中，凯特•福克斯通过大量的社会调查，把英国人各种难以被人理解的 社交规则做了归类和总结，她认为，所谓的“英国性格”主要体现在英国人的“社交拘泥症”。例如，人们说话时的用词总是那么节制、总是以自嘲为幽默，以及那 种带有虚伪性质的彬彬有礼等等。这种看似“拘泥”的表现，从表面上看是体现出了英国人追求中庸与谦和，凡事小心谨慎的民族性格，然而这种民族性，千百年来 始终围绕着一个主题展开演变，那就是英国人，尤其是英国的中产阶级如何理解自己的阶级属性。

说来也奇怪，英国人对阶级的理解 和人们通常采用的“按收入划分”并不相同。美国学者米尔斯在1951年出版的著作《白领—美国的中产阶级》曾提出，由于现代社会机械化和农业劳动生产率的 提高、城镇小生产者逐渐让位于大型产业公司，这使得“旧的中产阶级”被新的中间阶层所取代。米尔斯所说的中产阶级，更像是在描述那些生活讲究，收入不菲的 白领精英们。但是，英国人可并不这么认为，他们在询问自己属于什么阶级这个问题的时候，一点也不“唯物”，而是彻底的“唯心主义”。简言之，那就是只要一 个人保持了中产阶级的生活习惯，那么不论他收入多寡、地位高低，都可算作“中产”之列。“吾欲中产，斯中产至矣”，我想，孔圣人设若生于不列颠岛，定能说 出这番话来。

有了这种“人人皆可中产”的阶级观，那么一个英国人便不必如此在意他的收入和工作了，相反，保持一种中上层阶级 的社交礼仪，成为了一种显示自己身份的“门面功夫”。但英国人也认为，这一桩“门面功夫”不能操作得过于刻意，以至于让人感到这是底层阶级的下等人在东施 效颦，装模作样。假如被人目为此类，那对于一位地道的英国佬来说简直是比脱光了游街还要大的耻辱。因此，人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就对这一系列繁琐的“言行潜 规则”尊崇必至，践行之时，也不敢越雷池半步，生怕被他人抓住把柄，流为茶余饭后的谈资。难怪萧伯纳当年讥讽说，你根本找不到一个做了错事的英国人，因为 “他无论做什么都是根据原则办事的”。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在英国佬眼里是一位多么没有品位可言的“普罗列塔利亚”了。我平 时总是把自己的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子也叠得蛮好，但英国的室友看了，却觉得这简直是底层人刻意想证明自己属于中产阶级的结果；当我穿着运动服慢跑的时 候，胸前那醒目的“耐克”标志同样会被中产阶级视作大忌，正确的穿衣方法是不穿有明显商标的衣服；而当我试图帮朋友清理汽车凌乱的座位时，遭到了一口回 绝，原因是中产阶级的汽车内需要一种“刻意”的凌乱；最后，我被这一套可恶的规则搞得忍无可忍，说了声我要回家（home），意欲离去，但梦魇立刻显现 了，因为有人告诉我，有品位的中产阶级只会以“house”或“property”来指称“家”，而“home”显然是下层阶级的一个词汇……

但 有时我会怀疑，这样一个具有强烈到几乎“变态”的阶级观念的社会，到底存在的价值是什么。凯特•福克斯在书里这样为英国人的阶级观辩护：“英国基于阶级或 出身的社会体系，与美国‘精英统治’的主要区别在于……在前者的体制下，有钱人与有权人会有更强烈的社会责任感。”这一套“英国特色”的中产阶级社会潜规 则是否必然会培养出英国上层人士的社会责任感，本文存而不论，但至少，这样恪奉规则的社会无疑能让人具备一种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一个人的社会阶级地位 并不取决于他的收入，而是由他的言谈、礼貌、行为习惯决定。

诚如凯特•福克斯所言：一位操中产语言，用中产阶级行为方式做事 的人，即使穷困潦倒、面临失业，但他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产阶级，相反，一位说话粗俗，毫无品味，行为鲁莽的人，即使腰缠万贯，他也是个下层阶级。如今回 到国内的我，目睹周围种种，再回读她这番话，不仅丝毫不觉得英国人虚伪，反而切实感到了他们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