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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睿:何伟之后

时间:2016-04-13 11:36:33  来源:大家  作者:

听说陆川要拍《江城》,我把何伟的几本书重读了一遍,从《江城》 到《甲骨文》再到《寻路中国》,顺着这个混杂了悲伤、苦难和黑色幽默的国度一路往下,最后到了《奇石》,何伟在广州萝岗吃“黑豆炖山鼠”,配料是洋葱、青 蒜和姜,他从一条老鼠腿开始,何伟说,“幸好有啤酒……我觉得味道不错”。

何伟何伟

我 在广州住过三年,非典刚过却恐惧未散的时候,那些其实卖人工养殖动物却一直标榜为野味的餐厅急于洗白,请了一堆记者去吃饭。车在一个度假村里开了许久,经 过沉沉树林和未知动物,最后才到了豪华包间,坐下来先看动物照片,老板一一介绍:鸸鹋、蓝孔雀、鳄鱼。十几个人强作镇定,发表评论:“这就是鸸鹋啊,长得 好像鸵鸟!”“这孔雀还在开屏呢,母孔雀好吃还是公孔雀好吃?”……过了一会儿,先来一个汤,孔雀汤,不知道公母。我谨慎地喝了一口,又吃了一丝肉,汤非 常淡,肉则像一只很老的鸡。后来就是一道道上菜,大家都沉默下来,很少人动筷子。几道素凉菜早早吃完,我非常期望能再上一盘拌黄瓜。到了最后,一条清蒸鱼 撒着碧绿葱丝端上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如释重负。我吃了很多鱼,老板送每个记者两个小瓦罐,里面还是孔雀汤。我回到市区,把瓦罐和这件事都迅速扔掉,那场大 概三个小时的饭局,最后也就剩下也这一百多个字的记忆,一直到我读到何伟的黑豆炖老鼠,我才想到,哦,其实我可以把它写下来。

第 一次读何伟,大概是2008年,我到了北京,因为临近奥运,那时的北京有一种幻觉般的蓝天白云,春天满城飞絮,夏日有烈日和暴雨,秋天三里河的路上落满银 杏,到了冬天,雪覆盖一切。我爱上这个城市,很快有了稳定的工作、社交和房子,认为自己会永远这么住下去。有一次去朋友家里做客,沙发上看到一本书,封面 是灰扑扑的黄色,黄色的山,黄色的河,河上有一只黄色小船,书名是Oracle Bones,大概是一本写考古的书吧,我想。

过 了几个月,我出国旅游,在新加坡机场看到这本书,就买了下来,它的英语不是很难,我却还是断断续续读了半个多月。故事的确从考古开始,何伟仔细介绍了洛阳 铲的结构(那时候还没有《鬼吹灯》),但这本书当然不仅仅关于考古,读到最后,我感到非常生气,为自己第一次知道陈梦家的人生,居然是从一个美国人写的书 里。何伟写道,当上级宣布教职工和学生都要参加每天的集体运动时,陈梦家踱来踱去,一遍遍地原地转圈,同时大声埋怨:“这就是《1984》变成现实了!这 么快!”《甲骨文》一直没有在国内出版,因为这本书,我身边渐渐有人会提到陈梦家的名字,但总的来说,他还是一个被历史和记忆屏蔽的人,这似乎成为他的命 运,不管是在生前,还是死后。《甲骨文》里说,陈梦家写过《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实录》,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在印刷这本书作为内部资料时,甚 至没有给他署名。

过了几个月,我又读到《江城》,这就更让人生气了,中国人没有写出《甲骨 文》,似乎还有政治原因作为虚弱的借口,但《江城》呢?涪陵距离我家不远,书中的一切我都熟悉:潮湿的空气、辛辣的食物、混混沌沌屈从于命运的人,他们的 无奈、愚昧和让人讶异的勇气。书里提到1997年涪陵当地剧院门口悬挂着一大幅标语:“中共中央总书记、国家主席江泽民推荐观看《泰坦尼克号》,富通珠宝 金行独家赞助!”以及每当遇到严重的车祸时,人们会冲过来,一边奔跑一边急切地问道:“死了没有?死了没有?”

我 念念不忘有一段,何伟指导学生们演《哈姆雷特》,那些彻头彻尾的农村孩子变成穿着廉价西服的丹麦王子,死亡之前还地上铺满了报纸以免弄脏衣服。生存还是死 亡,这是一个问题,从公元8世纪的欧洲皇室到20世纪的中国农村,这永远是一个问题。我也为家乡写过一本书,但我并没有写出这种故事,尤其是故事中的笑 声。何伟在《江城》中说:“错误和谎言我都可以忍受,但我不能忍受幽默感的彻底丧失。一旦没有了笑声,中国也就成了个阴森凄冷的地方。”有什么办法呢?大 概是喜剧演员无法抽身出来为自己鼓掌,大部分时候,我只能写出那些阴森凄冷的故事。

《奇 石》之后,何伟离开中国,去了埃及。他最新的一篇故事,写开罗的一个垃圾工,读的时候我又在阴森凄冷中看到笑声,“这个国家经历了三部宪法、三位总统、四 位总理和七百多名议会成员的更迭,但我门外的垃圾却每天都有人清理”。当何伟再一次静下心来描述一个国家和它的国民时,中国媒体正经历下坠式衰落,自媒体 和创业成为潮水的方向,这当中有制度的限制,却又绝不仅仅如此。在当下的语境中,一个记者停留于记者的身份,几乎就是承认自我的失败,人到中年,谁愿意自 己意味着失败?这其实就是何伟所写:“在西方,报纸上讲述中国的文章总是着眼于巨大的变化和政治的东西,他们甚至也会根据农村地区发生的一些抗议行为,来 强调存在着不稳定的风险。但是,根据我的所见所闻,这个国家最大的焦虑却是极度个体化,极度内在化的。”消费主义没有什么不好,但——恕我直言——当一个 国家的媒体精英潮水般以投身消费主义的工作为人生理想,我们每一个人最终都将为此,付出我们其实付不起的代价。

八 年前我读《甲骨文》,羡慕何伟的稿费:“在《纽约客》上发表的文章,一个字酬金是两块多美元,这足够让我在北京吃顿午饭了。写一个长句,我就能吃上一 周。”现在我则对数字失去了感觉,有一个朋友说,一个公众号一年的利润,会远远超过一家发行量十万的杂志——“那是多少钱?”“两三千万吧。”“哦。”以 上就是关于数字的全部对话,两三千万大概是个很大的数字,但写得再有创意的软文也是留不住的,何伟那够吃一周兰州拉面的长句却永远印在书里,时间和金钱有 一种均衡的公平,讨论得失的方式,只能存在于内心。

《聚焦》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时候,我也 想过要写一篇,为里面近乎傻的理想主义,但最后不知道要写什么,潮水涌得太快,让我觉得事后祭奠显得多余。就是无端端想到有个朋友的前男友,得过普利策 奖,在纽约的时候我们一起吃饭,他拿出一个哪怕以美国人的标准也极旧极破的手机,说:“我爸给我的,他看我的实在太破了。”后来他去爱荷华读书,朋友去看 他。走之前我陪她逛超市,她选了好几包99美分的韩国拉面,以作为给男朋友的见面礼。最后一次听说他的消息,是他正在奋力写短篇小说,依然很穷,也没有创 业。

回 到中国,有一次读一篇公众号,说去年年底深圳滑坡事件时,全国甚至没有像样的调查报道,读到这里,我才知道,哦,原来深圳发生过这件事,失联77人。天津 大爆炸摧毁了整个社区,我唯一一次看到这件事的后续,是在一个群里,有人开车经过,下来随手拍了几张照片,车和楼的残骸,落满灰尘,让人心悸,但曾经住在 楼里的那些人到底现在怎样生活,我搜了一会儿,依然毫无线索。这也是何伟写过的,“无论每个人有怎样的问题,这也只是他个人的问题,只有他自己能解决,人 们对合理制度没有基本的意识,觉得其他人的麻烦和自己没有关系”。当中逻辑很简单,也不可逃避,对他人经历失去痛感,最终会让每个人的生活成为地狱。

在 何伟之后,中国已经走到看起来远的地方,就像他的感叹,“在北京,让你怀旧伤感的事情,可能仅仅发生在一年之前”,但何伟的叙述依然没有过时,就像一条 河,流得再急,我们也不可能换掉每一滴水。他的书都出版多时,又早有盛名,我并不想再增加一篇书评,我只是为叙述者的日渐稀少而焦虑。叙述者能改变的东西 是非常有限的,但失去他们,河水流动的时候,会更加没有方向和规则,毕竟我们都身处同一条大河,想要流向大海,而不是枯竭和死亡。

【责任编辑:赵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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