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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行刑班的日子:死亡、摇滚、酒精和青春

时间:2015-04-08 10:47:22  来源:萝卜网  作者:

多年以前,在南方。

行刑班的老兵告诉张伟:“听见枪响,你要用力推那个人,不要让他回头。人在临死前一瞬间会把看到的最后一个人留在瞳孔里,如果他走不了,就会回来找你。”

但那个一身红衣的女人还是看到了张伟,在临死前一瞬间。

那个女人的丈夫在这城市里打工,待女人发现丈夫有了情人时,情人已生下了小孩。她纵火把丈夫开的发廊点了,丈夫和小孩当场烧死,丈夫的情人烧成了重伤。

女人被判了死刑。张伟看到她时,她穿了一身红。此地的风俗是,如果人认为自己是冤死的,死时就穿红衣服。女人的鞋也是红色的高跟,在押上大卡车游街 时被勒令脱了下来,于是便光着脚。她皮肤很白,年纪不大,人长得干净齐整。张伟说,她讲话很有礼貌, 一点也不像个死刑犯。从牢房里押出来直到游完街,宣判,再到刑场,她唯一的要求是:“让我照照镜子”。

这是张伟第三次执行死刑。前两次他是押解员,枪声响起来的时候,他站在跪着的犯人的身后,手按住犯人的肩膀,不让他动。枪响时,他按照老兵所说的, 使劲把人往前推,让他栽到泥土地上,他看见背后的枪眼汩汩流血。之后,他又看见法医从面包车上下来,把吃了一半的包子塞进白大褂的兜里,抹抹手,上前扒开 犯人的眼睑检查眼底。

行刑班一共十一个人,都是身材挺拔的小伙子,最年长的不过二十四五岁。在驻地,他们平时跟其他兵一起训练,只有执行任务时才被叫出来。入选行刑班的标准除了“思想过硬”,还有就是“形象好”。因为要押着死刑犯游街给老百姓看,他们属于“军队的门面”。

枪毙一个人需要四个人:两个押解员和正副枪手。押解员站在犯人身后,保证犯人在被枪毙之前不出差错。枪手也是两个,因为枪毙人很少能一枪毙命。正枪手只负责开第一枪,之后由副枪手补射一到四枪,直到法医宣布:“死了”。

进入行刑班两个月后,张伟在第三次执行任务时担任副枪手。

那是中秋节前的某一天。刑场在一条河边的坡地上——在南方,到处都有水。张伟端着枪等待哨声。不远处的河水汩汩流动,就像血。但他听不见。所有的注 意力都在哨声上。哨声两短一长,听到长音时,主枪手开枪。这也是行刑班的老兵教给张伟的,在部队里没有人公开谈论或教授这些,就靠老兵讲给新兵听。空气绷 着,等待哨声时大脑是空白的,张伟说他什么都没想。这是最紧张的时分。

第一声枪响过后,张伟听到了那个女人说话。“太疼了,”她喃喃地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张伟知道她是广西人,但她说的是普通话,他能听懂。 法医把女人翻过来,招手要张伟过去,枪抵在左胸口,枪口斜向地面45度,补一枪,右胸再补一枪。女人的嘴在冒血,血流到土里和她的红衣上。她还没死。张伟 又补了一枪。她仍然没死。女人平躺在河岸上,她的胸已经没有了,剩下两个巨大的血洞。张伟看到了她的眼睛。他端着枪,往后退了几步。法医俯身看看,说: “不能再打了,踩她的肺。”四个行刑队员面面相觑,站着没动。队长走过来问,副枪手是谁?张伟说我是,队长挥挥手,你去。

张伟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穿着迷彩鞋的脚踏在那个女人的胸口上,血迅速浸没了鞋帮。

这是1996年的中国南方。这一年张伟18岁。

张伟脱掉脚上的迷彩鞋。每次执行完任务,公安系统的领导会请行刑队员们吃一次饭,算是庆功宴。上桌前,张伟又摘掉了握枪的白手套,洗了很长时间的手,还是觉得没洗干净。桌上的行刑队员没有人吃得下饭。张伟记得那天饭后有月饼,因为,中秋节马上就到了。

那天回到驻地,张伟开始发高烧。他躺在床上,紧紧地贴着墙,冰凉坚实的墙让他觉得踏实。他在床上翻身,又翻身,戴上耳机,打开从北京带来的收音机, 听那档专门放流行歌曲的叫“红茶馆”的节目。歌都是广东话的,懵懂之中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还是没听懂。张伟的生日在年底,其实此时他还没满十八岁。他将 身体牢牢地贴在墙上。

早晨四点钟是行刑日起床的时间。行刑日之后第二天的这个时刻,高烧中的张伟惊醒,他仿佛又听见了指导员的声音。“这是命令!咱们这是替天行道!你不 应该有负罪感。”指导员三十多岁,每周都请假回家看望怀孕的老婆。他的声音昂扬又坚决。“选中你,说明你优秀,这就跟让你现在上前线是一样的!”张伟还记 得一天前他的心情:很兴奋,又有点害怕,难以形容。近似小时候去春游,或者马上要去见一个漂亮姑娘,但又完全不一样。在指导员的声音里他只确定了一件事: 我们这样做,是对的。

病好后,张伟发现自己害怕一个人呆着,尤其是在四周没有墙的空地上。于是每天夜里两小时的站岗变得十分恐怖。握着枪站在高高的哨楼上,他被黑暗包围 着,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的水声。南方的秋夜,风又湿又冷又粘,有时候还会下雨。哨楼的铁门哗啦一响,张伟的心脏会瞬时惊到停跳。按照规定,站岗的哨兵枪里 要先装两枚没有弹头的空弹,再装三枚实弹;在恐惧到达极点的时候,张伟便把实弹拆出来装在空弹的前面。好几次,悄悄来查岗的领导爬上哨楼,一抬头,看见张 伟正举着枪,对准他的头。

张伟反复地跟领导们说,你们不要这样,我真的会开枪。没人相信他。

1996到1997年,张伟一共执行了六次死刑,四次作押解员,两次副枪手。后来,他真的想回家了。

张伟是独生子。在北京,他父亲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初二那年张伟执意退学后,父亲无奈之下安排他去了南方。按照父亲铺设的路,张伟应该先进军队的体工队,再当兵,拿到五年兵龄后考入指挥学校,当军官。

1998年,张伟回了北京。听说行刑队的事情,父亲淡淡地说了一句:“怎么能让孩子干这种事儿?我得跟谁说说。”张伟回答,你现在说有个屁用。遂不 了了之。然后父亲四下托人,安排张伟参加指挥学校的考试。打靶测试时,张伟瞄准了旁边考生的靶子打,他如愿落榜。父亲咆哮了一阵,只好又花钱安排他进了一 所三流大学。

大学里,张伟除了打架泡妞,就是泡妞打架。也是在那几年,他开始学习弹贝司,自己写歌,组乐队。几年下来,他成了演艺公司的签约艺人,没固定工资,公司给他安排演出,提成。挣的钱不够花的,张伟明着管父亲要,暗地里妈妈也给。

那段日子,张伟过得很颓。每天晚上十点多起床,起来除了玩音乐,就是喝酒,每每喝到早上七八点钟,酩酊大醉。酒局上吹牛逼,各路人马拿出自己好勇斗 狠的经历来讲,偶尔,张伟会借着酒劲说一句:“那算个屁——哥们儿可是杀过人的人”。喧闹的酒局会猛然静一下,然后他便迎着姑娘们亮晶晶的眼睛,一路刹不 住地说下去。

回到家里,他会做噩梦。南方的风与河在梦中醒了过来,散发着血腥味。第二天他便喝得更多。

那几年,张伟住在父亲一套空置的房子里,跟父母家离得很近。父母经常会用帮他收拾屋子的借口去他家里视察。有时人在外面,他会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 “张伟,你回来一趟”。到家一看,桌子上放着几个小塑料袋。“这里面是些什么?”——“别问了,不知道是什么你们还能问我?”后来父亲说,要不,你搬走 吧。

张伟搬到了小西天一个朋友家的半地下室。妈妈帮他缴了前三个月的房租,悄悄跟他说,不行你就搬回来。张伟说不。

那个时候,张伟长期合作的歌手是何勇、陈琳、罗绮和龙宽九段,都算业内响当当的人物。他的演出价码攀升到每场三千到五千,在同龄的音乐人里算高收入。有了这点资本,他觉得自己搬出来不靠父母,一样也能活。

两周后,张伟醉驾,父亲给他买的桑塔纳2000被撞得稀烂,驾照也被吊销了。他心想,这倒好,又省一笔。

知道他搬出来住需要钱,弟兄们纷纷给他发活儿——类似于当下“中国好声音”之类的现场伴奏工作。张伟正是最狂妄的年纪和状态,看到这种邀请觉得是侮辱。某夜,他大醉后给所有的圈内朋友群发了一条短信:“你们是工人,我是STAR,我跟你们不一样,以后这种傻事少找我。”

一夜之间,张伟得罪光了所有的朋友。

恰在此时,与张伟合作多年的歌手何勇病了,这断了张伟最后一条靠演出拿钱的路。张伟忽然发现,他陷入了完全没有任何着落的境地。幸好房子是朋友的, 没人催着管他要房租。他每天憋在地下室里,听歌,打游戏,偶尔出门,背着琴从小西天走到西四去排练。手机欠费停机了,别人找不到他,他也不找别人。家里的 电表常常只有三五个字,除了电脑,张伟不开任何电器,“一开就全黑了。就电脑不能关,要放歌”。电表只剩一度的时候,他便出门去找熟人要个十块二十块,再 去银行排队,“买十块钱的电”。

张伟住的小区门口有个小卖部,有天送盒饭的来,看到电脑上有张合影,他和一个染着黄头发的乐手站在一起。送盒饭的认为黄头发是郭峰,所以张伟必是个名人,于是每天中午给他送一个不收钱的盒饭——“蒜苗鸡蛋,再加上蒜苗肉丝”。

这是张伟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吃了三个月的蒜苗鸡蛋,他用身上最后的几块钱买了瓶二锅头,坐在街边喝光了。一夜宿醉醒来,他还在街边,背后的琴没了。有人问他:“那么大的东西,你能给丢了?”——“那天晚上,我比它大。”

那是2012年的夏天,张伟33岁。

当年张伟在行刑班的战友们大多数都已失散,只有很少几人还与张伟保持着联系。2013年秋天,一个战友来北京,给张伟带来一大堆螃蟹。两人吃了蟹,喝了酒,聊了过去又聊了现在。

从卡拉OK厅里走出来,喝多了的昔日战友把身体靠在张伟的肩上。这份量让他想起南方。

——“人的灵魂是有力气的,它会拎着你的体重把你往上拔。魂散了,人会马上重好几十斤。”

做押解员最难以忍受的,是要与死刑犯相处半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早晨进入牢房提犯人的时候,押解员手里预备一块大海绵按在犯人的脑袋上。“牢里的床和 门窗都是铁的,要提防他们想不开,一头撞上去”。犯人站在卡车上游街,押解员手里扣着麻绳,麻绳打成特殊的活结套在犯人的脖子上,“如果犯人乱喊乱叫,押 解员用力一拉,就能让他们出不了声”。

而其他的时候,他们会象平常人一样交谈。“你多大了?”“当兵几年了?”“哪里人?”张伟没办法不回答这些问题。问完答完,套上绳子游街。然后—— “他们自己有知觉,但还是会问,我今天是不是要死了?我只能回答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不是我决定的”。再然后,是宣判。“死刑——拉赴刑场立即执行!”再然 后,每个人的神态就完全不一样了。有的人很镇定,有的人完全崩溃,全靠两个押解员架着走。

“人压在我的肩上,瞬间沉了好多,就像一摊肉。”张伟说,老兵告诉他,这就是一个人的魂散了,“他已经走了”。

张伟押解的第一个死刑犯是他见过的最镇定的人之一。

那是一个江西人,系列抢劫杀人犯,一个人干了六个案子,一个活口没留。从宣判大会下来到刑场上,犯人跟张伟说,“我兜里还有一盒红塔山,给我来一 根。”他的手绑着,张伟从他的衣兜里掏出烟盒,五根烟,一个打火机。“我留不着,你们都抽了吧。”一个死刑犯,四个行刑队员,每人点了一根。抽完烟,犯人 说了最后一句话:“ 求你个事儿——今天让哥哥痛快点。”

张伟说不清他对这个江西人的感觉。他觉得他是个好汉,又觉得这样想不应该。他不再认为“我们这样做是对的”——“起码把这些事情作为谈资拿出来吹牛 逼,一定是不对的。”张伟今年35岁,眉目和身材依旧保持着当年体工队的精干强壮,说到他想不清楚的事儿,眼光直愣愣的。他没有宗教信仰,也没去过西藏, 但他手背上文了三个藏文单词: 自由、遗忘、永恒。

战友离开北京的那天,张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今后别聊以前那些事儿了,不想提。”

有一次父亲问张伟,你知道这十年来,你玩音乐花了多少钱吗?张伟说不知道。“两百万,平均每个月两万。”张伟说,那……还行。

2014年,张伟35岁。二锅头那一夜后,张伟主动与家人缓和了关系。六年前,妈妈去世了。现在父亲和父亲的女友住在北京近郊的小别墅,张伟和他的女友住在南城父亲的一套单元房里,只有逢年过节父子俩才会见上一面,但父亲会定期给张伟转账打钱。

张伟说,其实父亲一直对他不错,“但我们就是没法和平相处”。

张伟仍然是个乐手。现在他的乐队是几个认识很久的朋友一起攒起来的,以他排练室的地址命名——排练室在北京南二环里的一个地下室,三个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隔音设施也做得很专业,“关上门可劲儿造,没问题。”排练室同时也作为架子鼓学校对外开业。

张伟的四个乐队成员都生于七零末八零初,不喝大酒的时候,气质谦和,鞋袜整齐,看上去挺正常。正常,这正是张伟目前力求达到的状态。他们把排练时间 定在上午,“就像上班族的作息”。“大酒也要少喝,以前那种生活状态,太糟糕了。”乐队的主唱喜欢窦唯,他们的曲目、唱腔和编曲都有点窦唯的空灵,总体听 起来是亲和的,有礼貌的,不愤怒的。这跟张伟的外表和经历都有点反差。他摸摸头,又露出那种直愣愣的眼神:“我没有那么大怨恨,我不是愤青,抵制这个,反 抗那个,要争取自由。我现在挺自由的。”

他们有一首歌叫《海边》,歌词是押韵的,里面唱到了大海、天空、青春和爱情,听起来仍然是青春期的感觉。

张伟的女朋友比他小将近十岁,偶尔会来排练室看他们排练。张伟以前的事情她不知道,“没必要让她知道。”张伟说。他说自己是个挺绝对的人。几年前, 张伟把原来听了让他哭的歌全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听完一首歌哭了,是挺牛逼的,但是……我现在觉得,音乐应该带来快乐……不管是什么,带来快乐最重 要。”他现在最喜欢的音乐风格是“雷鬼”。

几天前的一次饭局,张伟的一个老朋友在,女友不在,边上还坐了几个陌生的姑娘。因为有新鲜姑娘在,朋友有点兴奋,有意无意又提起张伟在行刑队的往 事,非让他讲讲。张伟觉得难受。“那几个姑娘,原来人家对我印象挺好,一听说我干过这个,人家能理我吗?别让人家觉得我心理变态。”吃完饭大家去唱卡拉 OK,张伟唱了张学友和任贤齐,还是1996、1997年间流行的,“红茶馆”放过的歌。人散后,张伟自己找了个地方,独自喝到大醉才回家。

“这五六年间,当真正去想这些事的时候,”他说,“会发现当时部队做的那些洗脑的东西特管用。真的,只能这么想,也只能想这么多。”

如果仔细观察,还可以发觉张伟身上来自军队的一点点痕迹。比如他笔直的坐姿,平头,和黝黑的皮肤。而他拿酒杯灌酒的姿势就像北京街头常见的那种年轻小伙子,“愣头青”,一言不和就会摔杯子撕打起来,酒醒后又会抱头痛哭。他有那种不管不顾的气息。

张伟身上的文身有些已经褪色了。他胸口上是一片大麻叶子。虽然“早不碰了”,但他说,最爱的东西要离心近点。他笑着,有点不好意思,还有点憨。他的 左臂上文着妈妈的肖像。 2008年奥运会开幕那会儿,张伟跟父亲一起参加网球俱乐部的一个双打比赛,那天晚上妈妈猝死,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张伟没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而就在妈妈去世前不久,因为妈妈没给他钱,他发了好多脏话短信到妈妈的手机上。这些事他忘不了。“人死了唯一能带走的就是皮肤。我要跟我妈妈永远在一起。”肖像的旁边他又文上了仙鹤和樱花,“就算驾鹤西游吧”。

手臂上的妈妈有一双非常平静的眼睛。

张伟还记得他多年前,他参军前在北京家中度过的最后一晚。那时候他在父亲安排的重点中学里当“赞助费生”,老师和同学都瞧他不起,他便加倍捣蛋,搅 得整个学校鸡犬不宁。最后校方建议他到工读学校去让警察管理管理,父母商量了很久,决定送他去当兵。出发前一晚的饭桌上,因为一件小事他又与父亲口角起 来,气急中他把手里的饭碗向父亲扔去——没打中,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父亲站起来掀了桌子。

“妈妈哭了,我也哭了。全家都哭了。”

第二天,张伟上了离开北京的火车。那时候的火车很慢,他记得旅程有两天那么长。他先到了湖北,然后转车,一路向南,向南,到他不认识的地方去。到南方去。

_____________________

注:文中“张伟”为化名。

插画:胡子大王,本名于晓,画画的,也是picture品牌创办人。

此文部分内容,曾刊发于《男人装》。这里是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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