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稿子，习惯性地看一眼新闻，发现李光耀去世了。他在凌晨3点18分熄灭了自己的光芒，似乎不想惊动任何人。

很多新闻网站在报道李光耀去世的消息时，结尾处都使用了这样一句话：“他既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一些时候又令我们心情复杂”。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这种委婉的措辞似乎进一步加深了人们的惋惜与沉思。

毫 无疑问，李光耀是亚洲乃至世界的一位政治伟人。他以半个世纪的政治实践，把一个小小的城邦国家变成了繁荣富裕的经济体。他在复杂的地缘政治格局中游刃有 余，并一再对国际政治施加着自己的影响力。他的政治思想，他的社会治理策略，他所走出的一条独特的国家发展道路，都在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无论后人会不 会给他竖起有形的纪念碑，新加坡这个国家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成为对他最好的纪念。

中 国人为什么会对李光耀“心情复杂”？这当然与他特殊的对华姿态有关。从1976年以来，李光耀先后访华33次，这个数字大概打破了国际交往记录。李光耀还 前后会见过中国五代领导人，这大概也只有基辛格那样的政坛常青树才可以比拟。作为有着中华血统的外国领袖，李光耀以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特殊心结。

但另一方面，李光耀又始终对中国的崛起怀有某种提防的心态。他 对一个强大的中国会不会像美国对东南亚那样“善意”持有疑虑，他公开呼吁美国对中国实行制衡战略，告诫印度和日本要对中国提高警惕，甚至提醒东盟国家沦为 中国附庸国的“风险”。他的这些言行一方面体现了小国寡人的忧患心态，另一方面又表现出意识形态方面的隔阂与拮抗。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这种平衡外交和实 用主义策略，也确实为新加坡赢得了特殊的国际政治空间和话语权。

但在我看来，李光耀之所以在很多中国人的心目中有着特殊的份量，主要原因不是他的华裔血统，也不是他对中国的态度，而是他带领新加坡走出的那条发展道路。从上世纪中叶开始的新加坡治理模式，被学界称为新威权政治的典型形态。在民主的外壳下，李光耀不断强化个人和执政党的权威，把所有的社会精英都吸纳到政治体制之中。同时，又大力打造廉洁政府，实行严格的法治。李光耀的老朋友、国家发展部部长郑章远受到贪污调查，当李光耀得知郑章远想见他时，他表示只有等到调查结束才可以。一个星期后，郑章远服毒自杀，并留下遗书表示承担全部责任。因为铁腕肃贪加上高薪养廉，新加坡真正实现了公务人员不敢贪、不想贪、不能贪也不需要贪的目标。

新加坡有一套复杂的选举制度，制度的核心就是确保人民行动党连续执政。虽然新加坡也有反对党，但反对党从来也无法在选举中形成足够的威胁。李光耀的执政方式带有明显的独裁色彩，甚至不乏“朕即国家”的味道，但他似乎从来都不在乎外界的批评。由于新加坡的经济高速发展，同时也由于新加坡的政治体制表现得廉洁高效，他的威权和集权所受到的抨击也大大被减缓，他个人的光环同样也没有被损毁。

李光耀所设计和实施的政治制度虽然不符合西方的民主标准，却意外走出了另一条繁荣和发展的道路，这当然和新加坡特殊的国情有关，也和李光耀的个人魅力有关。虽然李光耀在执政过程中不断淡化华人文化色彩，但不难看出，他的政治理念中存在着明显的中华文化痕迹。他所留下的启示是，当我们努力要走出一条带有自己文化特色的发展道路时，究竟要坚持哪些硬标准，又应该回避哪些潜在的风险。团结湖参考（微信ID: Talkpark）曾经发表过一篇文章《李光耀，值得崇拜难以模仿》（点击标题可阅读），讨论了李光耀的新加坡模式。

从病危消息发布开始，李光耀就一直牵动着世界的目光。李光耀的逝世，无疑会引发新的一轮缅怀、总结和反思的浪潮。当我们怀念这位“中国的老朋友”时，我们固然要记起他身上曾经流淌着中华血脉，但也不能抱有“他是中华儿女”这样的妄念。他是一个新加坡人，他最熟悉的是英语和马来语，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新加坡的安全与繁荣。只有这样“还原”李光耀，我们才能发现他的政治遗产价值何在，他对中国的友谊又价值何在。

博尔赫斯在一首诗中说，“不要让鲁莽的大理石 /喋喋不休，冒险地违背遗忘的全能，/没完没了地回忆 /名字，声誉，事件，出生地。/这么多的玻璃珠宝最好由黑暗评判 /人既沉默，大理石也无需开口。”把这首诗送给亚洲的政治老人，愿他在繁华过后、得到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