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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学勤:“你那个自由主义,危险哪!”

时间:2015-03-13 12:41:55  来源:大家  作者:

1970年初中毕业,69届是“一片红”,全部去外地,一个不能少。我选择去国家没有分配的兰考,母亲无论如何不同意,那地方太苦。是父亲说服母 亲,还是让我去“学焦裕禄”吧,多吃点苦,也许能成人。临到火车站送别,他自己想想也流泪。父亲十来岁从乡下到上海谋生,受够歧视,自学成人,终于站住 脚,想不到儿子到了这个年龄,竟还是离开上海下乡当农民?其实我当时的动机也有两重性,既仰慕那里有一个高中生组成的集体户,很正统,好读书,同吃、同 住、同劳动,远离小市民趣味,那样的集体生活吸引人,用今天的话来说,有点“高大上”;同时也是为了远离本校本届同龄人,他们都知道我写过反动标语,指指 戳戳,到哪儿都要背着这个包袱。小市民趣味总是与政治压力交织在一起的,一走了之,耳根清净。

十五年后从北方回上海,不回来想回来,一回来却发现有隔阂。语言是相通的,饮食是想念的,连空气之湿润也是倍感亲切的,唯有心理不通,如换血型一般 难受。隔阂就是十五年前那一步造成,人一生是否有过远行,尤其是从上海这种小市民大城市出走,对后半生影响甚巨。我不能不感谢父亲,尽管他没有想到我现在 说的这些,但当年他同意我远行,关键一步没有拦阻,还助推一把,是他这一生对我最大的帮助。

农村那几年,父亲就当我还在身边,按我在校时的零用钱标准,每月一元,夹在信里寄,居然没有寄丢过一次。当时我那个生产队工分值处于历史最低谷,干 一天四分钱,而且要到年底决算才能到手,父亲每月夹寄这一元解决我大问题:盐、邮票、晚上看书用的灯油,就靠这一元钱支撑过来。为写这篇回忆,我让妻子找 出当年记的一个小账本,那时她与我一个集体户。也亏得她记那么仔细,今天看看都觉得难以置信,也是以“分”计:油票8分,灯油1角2分,盐1角5分,偶有 10元以上“大钞”,那是临到冬闲回沪,父亲寄来的路费。有一笔10元零2角,竟然是我叔叔所寄,2角小票是我当时刚进小学的弟弟,说他也参加对我的支 援!与此同时,父亲还按月给我寄“学习与批判”“朝霞”“数理化自学丛书”以及我要的其他书籍,所费不吝。

那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一年比一年紧。父亲参加上海市干部慰问团,去江西井冈山慰问那里的知青,轮到他“上山下乡”了,抽烟从“大前门”到“飞 马”,再到粗劣不堪的“阿尔巴尼亚”,一降再降。母亲在沪拉扯三个弟妹,节衣缩食,艰难度日。父亲、长兄两个顶门柱依靠不上,小妹妹学费不能按时交,在学 校里受老师的白眼。妹妹后来是当笑话说,为兄者闻之黯然。原来在我离家后,父亲一心供我自学,竟然连妹妹的学费都不能按时交?这在我们家是从来没有过的。 身为长子,不能不感到愧疚。前年她女儿出国留学,我坚持要赞助学费。两个大人一谦让,小姑娘在一边疑惑起来:“大娘舅,你这是何苦呢?”我只能笼而统之 说:“我欠你妈妈的,你还小,不懂。”

1972年招工进厂,零用钱不必寄了,但父亲还是按月给我寄上海出的书刊杂志,以致我周围的工友、干部都羡慕,到时候就找我借阅。后来那位老崔书记 出差去上海,与父亲谈得来,还成了朋友。1978年我开始报考同等学力研究生,父亲成了我搜集自学资料的后方,无论要什么书,挖空心思也要找来,有求必 应。有一次在福州路旧书店看到有人要出手文革前本科历史教材,是我需要的,他居然跟着这人走,盯着要,一直跟到这人家门口,以高于书店收购价买下。我那几 年也背运,三年考四次,每一次都发生事故或故事,最后一次愤懑之极,掷笔废卷,不想再考。父亲给我写了一个小条屏,让我立在书桌上:“生当作人杰,死亦为 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激励我再考,抓紧时日,连过年也不必回来。

 

(《1978年·夏夜》,油画,程丛林作)

我是“不过江东”了,但弟妹告诉我,那些年父亲每到年三十就不高兴,为一点小茬口就发脾气。家人知道为什么,屏息敛气,陪着小心过年。最后一次考 上,按父亲约定什么都不必说,接到录取通知时,发七字电文即可:“捷报归来当纸钱。”他还真拿着那张电报纸,到爷爷遗像前点燃,算是还了心愿。直到这时 候,我对父亲的“文人字画”“文人情志”才有了一点理解。(注7)

1985年我研究生毕业回沪,一开始是在军队院校任教。那年春节,父亲工作单位突然送来一份拥军优属的蛋糕与春联,我开门一愣,一时还适应不了自己 身份的变化,待明白,转过身拿父亲取笑:“你已到了这把年纪,怎么回过头去成了军属?”但他比我看重这一身份,80年代军界风气尚好,我也认同那一年代, 业务努力升职较快,父亲更要我珍惜。星期天回家,饭桌上每有不当言论,他把筷子一放,开口就是:“你是军人,团级军官了,怎么能这样说!”

他这辈子最钦佩彭德怀为民请命,但到晚年开始怀念毛,而我始终同情胡耀邦,于是好不容易团聚,又起新的口角。他认为我是“知识分子偏见”,我认为他 有“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他弄不懂这些洋名词,就说我“忘本”。对他伤害最深的是有一次争辩什么类型的干部好,什么类型的干部坏,我脱口而出:三十年来就 数宣传干部最坏,中国的事情全是他们在帮着撒谎,愚弄百姓!父亲气坏了,“砰”地一声,摔门就走。

事后懊恼,确实是我“忘”了“本”。忘记父亲本来就是宣传干部,芝麻绿豆大的官,搞了一辈子文宣,但如果不是他的文墨气熏染,我幼时怎么能从小市民 弄堂氛围中脱颖而出?现在披着一身老虎皮,还口无遮拦,妄议朝政,那不也是他的“本”,他的“基因”在作怪?还有一次是看央视国际新闻,非洲某国发生军事 政变,军人开枪打学生,这个国家的新闻发言人却说是学生和民众残害军人,并播出一些军人遇害的照片。父亲为之啧啧,说这还像什么话,怎么能这样对待军人? 他以为我能领情,他在维护我军人身份的尊严,不料父子俩又争了起来。从不议论时政的母亲突然开口,抢白父亲:这是屁话!当兵的手里有枪,他不开枪,老百姓 怎么会围上去打他?平时看新闻父亲有文化懂政治,还懂一点国际知识,总是他给母亲讲解,这一次母亲突然开口,一语破的,让我称奇。看来母亲一辈子对父亲忠 心耿耿,却没有受父亲的职业熏染,还保留着一个自然人的本性,凭本性判断,比父亲的文化更容易接近本相?

我转业脱离军界,父亲猜到原因,很伤心,但从未道破。我在外面写的那些文章,也不对他说,早年是他担忧我,后来是我担忧他,再不想让他担惊受怕。其 实他一直在关注,背着我把每一篇文章都找来看,越看越担心,却也不点破。父子俩都识字,就在这一紧要处,心知肚明,互不说破。直到2005年他病重,我要 去台湾“中研院”讲学,此前行期已定,对方在等,不得已去医院告别。他在病榻上支起身子,突然说:“你那个自由主义,危险哪!”这就一下子破了题。闻言愕 然,不知说什么好。我无言以对,只能沉默。母亲此时则站回父亲的立场,念叨庞老师五十年前那封信,幽幽地说:“你就不能少说说吗?还要放毒啊?”

那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他是悬着心走的。说?还是不说?这到今天还是个问题。或如母亲言,即使说,也少说?庞老师走了,父亲走了,只剩母亲还悬着心,可怜天下父母心!

…………………………

注7:父亲这种文人性格,后来还做成一件事,值得补注。80年代初,两岸民间交往解冻,他去苏州寒山寺游览,遇一台湾旅行团,遂有攀谈。父亲说: “我有一个舅舅在台湾,失散多年,也不知是否还在人世。”对方问姓甚名谁?父亲说出名字,一台胞惊呼:“哎呀,那不是我们街坊杨爸爸吗?天天见的啊。”父 亲喜出望外,弯下身,即在路边垫着膝盖草书一封,托他们带去。我们笑他一厢情愿,那是顺嘴人情,怎么可能带到?但父亲坚信老派人有老派人的诚信,寒山寺下 膝盖书,必能带到!还真给他说中了,杨老先生很快回信,父亲给奶奶念信,一开头竟是暌隔五十年的乡音称呼。听一声“三姐姐”,奶奶跌坐痛哭:“这么多年 了,你还活着啊?你是人还是鬼?”这才对我“痛说革命家史”,她也“隐瞒”了五十年。此前“杨爸爸”一直“潜伏”在父亲和我档案里,鬼影幢幢,害苦两代 人,就这样突然“还阳”,成活人,可以交往了。我97年初访台湾,即遵父命去探望。说起我们遭他们的罪,他们竟不陌生,也是“痛说革命家史”,然后还总 结:“一样的啊,我们那时也因为你们不受重用,也是有档案有记录,不敢说,不敢说啊。”原来我们也是他们的鬼?两岸一家亲,我们互为鬼!

2015年2月8日应《中国新闻周刊》春节专刊邀约而作。因故撤回,腾讯·大家全文首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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