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报-副刊

陈丹青油画《国学研究院》，这幅画反映了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着装特点：有人穿西装，也有人穿长衫，甚至有人穿长袍马褂。

服装里的学问：长衫与西装

民国知识分子的装束

民国时期知识分子的着装很有意思，在上海基本上是西装革履，而北京的教授则有的穿西服，有的始终穿长衫，甚至也有穿袍子马褂的，觉得这样上课是对学生的尊重。

陈丹青曾经有一幅画，画的是清华国学院的四大教授，他画了五个人：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还包括吴宓。实际上，清华国学院如果画五个人的话，应 该要画上李济。这五人里面穿得最洋气的是赵元任，穿一身白西服，打着浅灰色的领带，穿着皮鞋；梁启超、王国维都是袍子马褂，其中梁启超的马褂还是黑缎子团 花的，王国维是云纹灰绸长衫，外罩秋香色滚黑丝绒边的马褂，戴着缎子帽头；陈寅恪和吴宓相对年轻些，陈寅恪是藏青色阴丹士林的棉袍，围着毛围巾，头戴黑色 羊羔皮筒帽；吴宓则是一袭咖色长衫，下着布履。

这幅画从装束上反映了同一时代的不同着装的几位教授。那时，教授还是穿长衫的比较多，穿袍子马褂的是少数，但是也有个别的，像辜鸿铭不但永远是袍子马褂， 还梳着辫子，什么情况都有。胡适基本上是西服和长衫并穿，有的人则始终穿长衫而不穿西服，像鲁迅就很少见穿西服。也有个别教授只穿西服不穿长衫，什么情况 都有。但是从二十年代到四十年代，长衫基本是北大、清华师生服装的主流。燕京和辅仁大学相对洋一些，但也是以长衫为主。徐志摩应该算是很洋派的了，但是他 有时也会穿长衫。个别女性教师为了庄重，也是朴素的长旗袍，可能外加件短外套或毛衣，是不会穿时装旗袍的。

至于学生的服装，有的是校服，就是学生装；大学生一般没有校服，穿校服的基本上都是中学生。那个时候学生装有立领，就跟前期的中山装似的，后来也有翻领 的。一般来说，学生装没有四个贴兜，以区别中山装，上面胸前有一个斜兜可以插钢笔，底下有两个暗兜。五四时期女孩子的学生装，一般来说是月白色圆襟的小短 褂，底下是黑色的百褶长裙。但是这种装束并不是民国时期一以贯之的，二十年代中期以后就不太流行了。我们的影视剧到了四十年代还是如此，就很不真实了。二 十年代的后期，女学生也穿旗袍，但是多是布质的朴素旗袍，绝对不那么摩登。

三十年代开始流行一种染料叫阴丹士林，是从英文Indanthrene音译过来的，这种阴丹士林跟中国传统染色是不一样的。中国最好的印染业一开始是在山 东，为什么在山东呢？因为山东水质好，所以在山东胶东一带的印染非常好，后来逐渐跟上海竞争，上海的印染业很多吸收了国外的印染技术，色更牢，花色更多， 一些花色的东西印得更好。阴丹士林是一种进口的兰色染色，染了以后，不管怎么洗，不容易褪色，既美观，又经济，能穿很长时间，染出来都是一种纯蓝的颜色， 朴素大方。阴丹士林的蓝布长衫，颜色是很庄重的，而且明快漂亮，所以一时之间无论是教授、学生都是穿阴丹士林，甚至女生冬天的棉袍都是阴丹士林布，阴丹士 林在大学里面应该是一统天下的。

那个时候北京大学生最时髦的装束是什么呢？就是无论冬夏虽然都穿长衫，冬天是棉袍(就是棉长衫，当时没有这词，就叫棉袍)，夏天就是长衫。过去人穿长衫， 在一般劳动阶级或者比较守旧的人中，里面穿裤子还扎裤腿带，把裤子缅起来，拿绑腿带扎上，下面穿布鞋。大学生则穿长衫不一样了，他们下面穿西裤，或者卷边 或者不卷边，有钱的学生是料子的西裤，穷学生是布质的西裤，从长衫的下摆里可以看到西裤。这种穿法是在大学生服装里面最流行的，中西结合，很有意思。女学 生是不穿长裤的，无论是冬夏，旗袍或棉袍都相对男生的短些，里面是长筒浅色袜子。那时社会上丝袜已经比较流行，叫“玻璃丝袜”，但是女学生无论穷富都基本 不穿丝袜，一般都是线袜，也很少有穿高跟鞋的女学生。

一般劳动阶级，夏天都是上下分身的裤褂，上白下黑。冬天是黑布棉袄棉裤，裤腿扎绑腿带子，也有穿棉袍的。上海很有意思，许多男人在春秋两季，还会在长衫的 外面加一件西装外套，长衫里也是西裤，半中半西，很是不伦不类。北京也有，但是相对较少这样穿的。劳动妇女基本也是分身的裤褂，但是上衣绝对是大襟的，不 会有对襟的褂子，这是劳动阶级男女的最大不同。

现在许多影视剧中的服装都是胡来，那种大红大紫的绸缎长衫很少有正经人穿，最多是湖绉、毛葛之类，更没有人穿平金绣花的袍子。就是对襟的褂子，盘的扣子都 有讲究，一般是上下五个盘扣，扣袢是很普通的样式，现在许多是七个甚至更多的盘扣，这一般都是“练家子”(练武术的)穿的，很少有一般知识分子和普通人 穿。再如脚上的鞋，一般都是小尖圆口布鞋，冬天是单脸儿的棉鞋，北京人叫“毛窝”，而那种双脸儿加皮边儿的鞋也不是正经人穿的，多是带有黑社会性质的人穿 的。

现在总管一般的呢子帽叫“礼帽”，其实那就是便帽，是民国时非常普遍的男人帽子。但是随着时代不同也会有些变化，卓别林戴的和罗伯特·泰勒戴的完全不同， 卓别林那时中文译成“贾波林”，他的电影是无声时期，而罗伯特·泰勒演《魂断蓝桥》时，已经是四十年代中期了，因此当时电影上的演员服装都是时尚追逐的对 象。西裤的卷边与不卷边也是太平洋战争前后服装的分野，1941年以后至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之前，为了支援二战，节约料子，从美国开始了西裤不卷边的风气。

民国时的运动和休闲服装

除了旗袍、长衫、西服这些之外，也有比较新潮的人，穿一些特别欧化的服装。比方说在三十年代末，有的时髦女子喜欢穿长裤，穿接近于男性化的西式衬衫，长裤 是非常宽大的，把衬衫扎在长裤里面，长裤是一侧或是两侧侧开的。在三四十年代，男的流行一种灯笼裤，这种裤子长度仅到膝盖以下一寸多，比较肥大，裤腿下端 有一宽边，有扣子能扣住。下面必须穿白色的长筒线袜，脚上穿皮鞋或运动鞋，灯笼裤一般都是用粗花呢的英国料子，这在当时是非常时髦的，打高尔夫球时也是必 备的装束。夏天的短裤也一般会穿白色的长筒线袜。但这是少数，而且仅限于年轻人，30岁以上的人穿这个，人家就觉得很不好了。清华大学的马约翰教授是个特 例，他毕业于上海的圣约翰大学，两次去美国的春田学院进修，他从清华出国预科时代到清华大学时期，在清华任教体育52年，直到1966年“文革”。他是个 极其洋派的人物，他穿西服永远是打领结的，平时是黑色的缎子领结，遇到喜庆，必是打玫瑰红的领结。他在清华体育教学时，春秋是穿灯笼裤，长筒白袜；夏天是 短裤长袜。成为了清华一景和他本人的标志，甚至被称为是“马约翰式”的服装。

1950年代，清华大学马约翰教授在上体育课，穿的是很典型的西欧式灯笼裤。

休闲装的西服一般是不打领带的，那时青年男性喜欢将白衬衣的领子翻到西服领子的外面，敞着西服的扣子，这也是紧跟欧美的时尚。四十年代女学生和青年女性更 是比较前卫的，有些也穿女式的西装外套，白衬衣的领子也翻到西服外套领子的外面。脚上是轻型的白色运动鞋。显得十分潇洒轻盈。体育运动的服装基本也与世界 主流同步，男女都是运动衫和短裤。泳装则与今天大不相同了，那时男的泳装也是有连体上装背心的，类似女式的泳装。而女性的泳装虽没有“比基尼”式的，但是 已经十分开放了。

民国时期婚礼服装的变化是很大的，初期无论男女都是旧式的中式服装，比较华贵的是男子着长衫，外罩本色团花缎子马褂。与常礼服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而新娘 则开始戴白色纱巾头饰，这也是西化的开始。至于新娘的礼服，还是长到膝关节处的缎子对襟长礼服，下着到脚面的长裙或是马面裙。但是服装的绣饰显然比平常的 衣服要讲究得多了。有钱人家的新娘这种裙、袄会到苏州找绣娘定制。穷人则会到租赁婚礼服装的店里临时租用。到了三十年代时，开始有了纯西式的婚礼服装，男 的是整身的燕尾服，高筒的大礼帽，大礼帽和一双白汗布手套并不戴，而是托在手上，煞有介事的样子。那时有种牙膏，叫“黑人牙膏”，上面画的就是一位黑人穿 着这样的大礼服形象，因此大家戏称这种服装叫“黑人牙膏”。新娘的服装从三十年代末也开始了完全西化的白色晚礼服，袒肩露背的。曳地长裙必须由人拉起(一 般是两个男女孩子拉纱)才能走路，这种婚礼礼服一直流行到四十年代末期。

五十年代旧式服装的余晖

从五十年代初开始，民国服装几乎被新潮的解放区服装所取代，尤其是男性的长衫，几乎一下子灭绝了。在我的印象中，长衫在五十年代还是有极少数老人穿的。给 我印象最深刻的常来我家的两位老者，一位是恽公孚(宝惠)先生，他是常州恽毓鼎的公子，光绪时的进士，后来在袁世凯时代做过国务院的秘书长。那时他七十多 岁，时常来我家，直到1958年左右，他一直都是穿长衫的，从来没有穿过其他的衣服，春秋是呢子长衫，夏天是夏布大褂。我曾写过一篇他带我去见袁克定的文 章，就是那个打扮。还有一位是朱三爷(名字我记不起来了，也是民国北京政府的耆旧)，这位朱三爷家住在东城宽街铁狮子胡同，离我家并不远，可是每次来都叫 他的邻居一位赵姓中年男子骑着摩托车带他来，他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还是偏着身子坐。我特喜欢看他穿着肥大的长衫，侧坐在摩托车上，风驰电掣地来去，八十 岁的人，如此行径，让人胆战心惊。

五十年代旗袍很少了，但是穿旧时香云纱的妇女还多，不但家庭妇女穿，有些有工作的妇女也有穿的，不过都是中年以上的妇女。香云纱也叫“莨纱”或“云纱”， 北京人叫它“拷纱”，这种衣服夏天穿凉爽透气，越是洗得旧了越好，上了年纪的妇女，夏天一身“拷纱”的裤褂，在大襟上端别上一串白兰花或是茉莉花，很有夏 天的韵致。

应该说民国以后是对于清代服装的一个否定，否定了以后，只破不立是不行的，那么民国时代最值得称道的一个地方就是在原来的基础上破了也立了，立了什么呢？ 我认为是改良或者说是创造了很多服装。比如民初的女性礼服，很庄重也很美观大气。再比如旗袍，那是中国民族服装的独创，我不赞同说它是旗装的改良，而是新 的创造。但是长衫却应该是在原来男性服装基础上的一种改良。

口述：赵珩

采写：南都记者　李昶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