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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六:神探亨特张手记

时间:2012-11-27 11:37:30  来源:豆瓣  作者:

  神探亨特一:人民暴力史

2011年夏末的某一天,接到高群书老师的短信,让我参演他筹备中的一部新片,“再给你个影帝当当”。这个“再”字用得多少有点儿不恰当,上一个影帝就是 如此吆喝又莫名其妙转手给别人的。鉴于此前《千钧一发》时我已经被这样涮了一道,所以大致明白,演艺圈都喜欢上路前多准备几个备胎。
入秋时节,在一次饭局上,高老师又提起此事,我回答:“俺可不是那种随便给戏就上的人儿。”高老师吹着他那英年早花的胡子,驳斥我道:“俺也不是那种随便给戏就导的人儿。”
于是,模仿着那些大牌演员,我矜持地提出,先把剧本发给我看看。
未几,剧本发到我的邮箱。《神探亨特张》。编剧高群书。
“神探亨特”是八十年代末期风靡中国的一部美剧,几乎到家喻户晓的地步。“张”是张惠领,北京双榆树派出所警察。“神探亨特张”,辖区内老百姓把前两者嫁接到一起,这么称呼他。
由高群书老师找俺这样手脚不利索的老男人来主演这一桩事儿就可看出,这部片子跟惊险、神奇、探案、飚车、爆破、武打等惯常警匪题材没什么关系,就是一部纪 实题材的电影,毫无传奇色彩。看了剧本,我便知道,这部片子跟主旋律英模片也没什么关系,尽管现实中的张惠领警官已经荣膺一大堆荣誉称号,所获勋章比人气 最高的新浪微博旁边挂的那堆虚拟的都多。
在那次饭局上,高老师诠释他的导演理念:我要拍的,一句话来概括,人民暴力史。
看过剧本,我深以为然。老百姓之间彼此伤害,相互糟贱,抛开法律层面的执法者与违法者、罪与非罪不谈,影片要表达的,就是善恶是非融会贯通在一处,温情与残酷犬牙交错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隆冬时节,北京街头,《神探亨特张》开机,四十二天拍竣。
这世上所有的职业都要受苦受累负伤挨骂,但只有艺能界,以为自己在为全人类生产精神粮食,把他自己遭的那点儿罪当成不得了的牺牲来渲染,边呻吟边记录各种花絮。咱可不能那样,俗。
事实上作为演员已经很舒服了,特别是不拿片酬纯粹客串的业余演员,剧组对我们都很客气。每天在片场的时间,我们璀璨的演技也就绽放那么一会儿,大部分时间,都在车里候场,等剧务、场务的工作人员忙活。
漫长的候场,用手机上微博,成为我们消磨时间的最大法宝,一会儿冷到骨头里,一会儿笑到心坎上。
看微博上的吵吵闹闹,分分合合,不得不感慨,许多识文断字、文凭等身的人,比升斗小民、市井百姓还要狠毒。不管是恨不得把对方生吞活剥的残暴派,还是擅长 勾兑尖酸刻薄言语的阴毒派,不管是扬言要灭对方全家的杀人犯,还是幻想要跟人家上下三代亲属(还不分男女)发生肉体关系的口淫犯,人民暴力史,信夫。
片子拍完,后期制作阶段,我听高群书老师又发出高论,他要拍的是人民和解史。不知道是不是为通过审查,他才说出这么和谐的话来。
但是,没有了冷风刺骨的极端环境,不用再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我再看微博,也多了一些从容平和的心态。你不得不承认,总觉得某些人就是连你家宠物狗都不如的畜生,这样也不是个办法。
活在当下,你必须学会与你不赞成、不理解、不喜欢的人一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座城市里。人民和解史,是未来的愿景,也是现实的需要。
因为,你总不能拿冲锋枪把对方给突突了吧。
人民与人民之间,是需要和解的,即使不和平,也要共处。谁要不同意高群书老师的这个观点,我们就拿冲锋枪把他给突突了。


神探亨特二:反高潮

过年的时候,我秀了一张自己在《神探亨特张》里的造型照,身罩我人民警察的冬季服装,凭添几份神勇。之所以这么烧包,是因为这样的场景太少——《神探亨特 张》全片,所有的戏份,俺这个警察都是便衣出镜。唯一一张穿警服的剧照,是为了满足男主角家里的道具要求才特意拍摄的。结果在拍戏时,这张仓促粘在墙上的 照片带着相框砸中正坐在下面的我。NG镜头。
为什么不满足俺的制服诱惑呢?因为故事原型张惠领老师就是奋战在一线的便衣民警。除了这个原因外,我想,也是高群书老师有意为之。
有一种说法,当下的六岁小孩,其视觉经验比电影电视发明前的艺术大师都要丰富。这应该是真的,试想如达芬奇徐文长这样的艺术家要是现在复活,看一段十几秒的广告,景别景深的变化,蒙太奇CS镜头什么的,还不得把他再给吓死过去。
不过,反过来说,现在的人们看电影电视积累的体验太多,也越来越难有新鲜感了。比如说吧,看吴宇森老师那一派的片子,一个人物出场,伴以潇洒优雅的慢动 作,你马上就会知道,这是个重量级人物,而吴老师的铁杆影迷,体内则开始分泌对鸽子慢飞镜头的期待型肾上腺。看一部动作片,如果反派一号很轻易被一枪撂 倒,或全片进行不到一半这家伙已死跷跷,你马上就会知道,这孙子是假死,一会儿还会出现,继续作恶,在片子的最后,与正派一号来个巅峰对决,双方耗掉全片 时间最长的一场戏,互殴个乱七八糟,才能死踏实了。
明星制下,这样的俗套更是连低于一般人智商的影迷都难以哄骗。比如一部片子的主角是卧底神探,主演刘德华,尽管要到后半部才揭示他的真实身份,但你一看刘 德华出场,哪怕他是卖茄子的,也马上可以断定,他就是卧底,跟茄子无关。再比如一部爱情片的两名女主演,一是超级巨星范冰冰,一是刚出道的小女星张冰冰, 连片子都不用看你就知道,片中属于张冰冰的所有男人,最后都会被范冰冰合情合理地横爱夺刀。
你说,这样的电影还看个什么劲儿?
于是就有了一派电影人,跟观众的看片经验、观影期待拧着来,你以为是什么,你想看到什么,他偏不这么着。
你不就是爱讲一个王子遇见公主,鼓捣来鼓捣去,最后结束在“从此两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故事吗?我来给你展示一下王子和公主之后是如果过日子的,让你看 看生活是如何把他俩鼓捣来鼓捣去。你不就是爱讲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吗?我来让你看看城堡里的侍女和仆从、店主和农夫,王子公主国王大臣反倒成为背景。
你不就想看张明星脸吗?老子偏不,给你搞个全中国坛子脸大展映。
这种“反高潮”的理念,也许是高群书老师的追求。他不会让你看到猛警恶匪,而是一些比你还落拓的市井人物。他也不想讲述一个结构圆通、跌宕起伏的传奇故 事,剧情就像我们正在经历的生活,一天挨着一天地过,一件事摞着一件事,有的事突地出现,有的人蓦地消失,没头没尾的,也就那样了。……日子好长啊,可你 还得过下去。
十八世纪末,意大利人卡罗·葛齐说,世界上只有三十六种剧情。这三十六种剧情分别是:求告、救援、复仇、骨肉间的报复、追捕、灾祸、不幸、革命、壮举、绑 劫、释迷、取求、骨肉间的仇视、骨肉间的竞争(为了爱恋)、奸杀、疯狂、鲁莽、无意中的恋爱的罪恶、无意中的残害骨肉、为主义牺牲、为骨肉献身、为情欲不 顾一切、必须牺牲所爱的人、两种势力之争、奸淫、恋爱之罪、发现所爱的人之不荣誉、恋爱被阻、爱上仇人、野心、人与神之争、错误的嫉妒、错误的判断、悔 恨、骨肉重逢、丧失所爱的人。
于是戏剧家们就开始发愁:所有的故事归根结底就那么几个套路,长此以往,人们就不可能再讲出什么有新意的故事了。
但是又有几百年过去了,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各种各样的故事。
故事并没有讲完。


神探亨特三:群魔

经过四十二天的拍摄,《神探亨特张》熬到了关机饭的时候。高群书老师给我先吃一颗定心丸:即使别的电影节没咱什么事儿,我们也会专门办一个北京市双榆树国际电影节,把影帝发给你。
然后我上台,演练了一下获奖感言:感谢高群书导演,把这么一群本应成为我公安机关打击对象的歪瓜裂枣,居然能够跟我人民警察打成一片。
此时,现场围坐着参演该片的诸多牛鬼蛇神,与我英勇可爱的广大公安干警,频频举杯,相互致意。
影片中的角色有数十个,全是非职业演员。高群书老师对记者阐述他选演员的两条标准:跟他喝过酒,跟他吃过烤串。
这两个条件并不难实现,遇到好演员,拍完戏再喝顿酒,吃次烤串补上就是。
周云蓬老师就是这样。其实片中的大反派在剧本中就是个双目失明的老小偷。但等拍到一半,还没定下谁来演。高老师有一天跟我提起周云蓬,又担心老周没有那个岁数感。我马上说,你是没见过他真人吧,那张沧桑的脸啊,比赵本山还老气呢。
于是,四十岁的老周从大理赶到北京,演了个五十多岁的小偷。
老周演的这个角色叫张发财。而现实中的张发财,也被从广西拽过来。他的戏份只有十几秒,在这十几秒的时间里,他要被人抽十几个耳光。演耳光的,是江湖上以 “三黑”(脸黑心黑手黑)著称的陈晓卿老师。等这部电影开始宣传时,大家可以看到这两个家伙会娇滴滴地对记者说,我们都是业余演员,不懂什么借机位耶,所 以就实打实地扇(挨)呗。
没错,我们动的都是真感情。牟森老师演一个老愤青,片中和我有一段爆发激烈冲突的戏。我说完剧本里的台词,继续悲愤地问:欠我的稿子呢?!牟森老师马上就颓了。——他欠《读库》一篇稿子,已经拖了四年。
后来又听高群书老师说,他选演员还有一个标准,就是有微博。
我心里依然犯嘀咕,要知道,咱可是搞文字工作的,微博上更是群魔乱舞,你怎么上字幕?比如片中有一个很苦的角色,演员却叫“一枚泼妇”……当然,最不能想像的是在全片的显要位置,出这么一行——
导演:他回精神病院了
哦,天哪,想都不敢想。
但有一天在片场,我见到高群书老师用他粗短的手趾头按着一个计算器鼓捣半天,然后仰天长笑:两千万票房有保证啦!
等他烟酒嗓里的呵呵声好不容易平息下来,我小心地问:官人何出此言?
高老师神采飞扬地说:我算了一下,这些演员的微博粉丝数,加起来都有两千万了。
其心可诛。我悲悯地看着他,想这胖子的数学一定没学好。而我,高考数学可是拿了个满分的。两千万粉丝,如果不算那些博主彼此之间的粉丝有所重合(物以类 聚,这是不可能的),不算这两千万个粉丝是否个个给面子的话,即使真有两千万人要进影院看,一张票三十元计,那也是六亿。况且,谁想一个人孤孤单单坐在影 院里啊,每人再拉上自己的男女朋友,就是十二亿票房。其中有些粉丝还有孩子,有些粉丝还特孝敬老人……哦,天哪天哪,想都不敢想。
但我不想告诉高老师数字的真相,宁愿一个人独享这份美好憧憬。十好几亿的营收,别把高老师的胖身子吓个跟头。
可别看高老师不会算算术,心里却有一本小九九,影片进入后期阶段,他给诸位演员发重要通知说:每人需按各自微博的粉丝数承包票房,敢不接受这一条款的,就把你最猥琐最面瓜的一面剪到片子里……
唯粉丝数是论的陋习,就这样开始在这个人格闪亮的剧组蔓延。最近我看到《神探亨特张》的一份宣传页面,主演名单所列,全是几百万粉丝的大博,哪怕像慕容雪 村这样的打酱油角色。而该片绝对的男一号,因为粉丝数不到其几十分之一,就找不到俺的名字。当然,咱不跟他计较这个,俗。
另一方面,那些平日里炫耀自己的粉丝数如何之多的自恋狂也开始抓狂。为少担票房之责,像作业本这样的,居然采用自杀策略,通过触摸某些单位的G点,成功地使自己自绝于新浪微博,让制片方徒唤奈何。
王小山顿起效仿之心,想通过蒙牛行那借刀杀人之计。可人家连牛都蒙不过去,人更不在话下,并没有上其大当,反向他献上深情款款的祝福。结果,王小山自杀不成,却多了几十万的票房任务。据说他忧郁的坛子脸已经为此缩了一圈。
宁财神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人缘是不可能让新浪配合的,便成心在网上说一些颠三倒四的话,激起大家的敌忾之心,倒也奏效,据说每天都在成功掉粉。
与这些明哲保身的家伙不同,孔二狗老师最近反倒在微博上搔首弄姿,顾盼升粉丝。我听到些内幕,原来是他与一个叫春的人儿陷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唉,大文豪普希金曾经写诗揭露过这种让人昏头的荷尔蒙:
这里躺着一个生病的学生
他的命运已不可变更
请把所有的药都拿走吧
爱情的病是不治之症
除了二狗这样的愣头青,大部分像俺这样稳重踏实的老戏骨,均在谋求全身之策。今天早晨,我坐在电脑前茶饭不思,六嫂看一眼俺的早点,已经由豆腐脑变为臭豆腐,不由怒斥道:“你整日价尽在思忖些甚么?”
我忧从中来,托着俺那丰腴的薛蟠之腮,叹一口幽怨的薛宝钗之气:“唉,什么时候咱的粉丝数能达到六万以内呐。”


神探亨特四:镜头存在感

高群书老师前几年拍的另一部纪实风格电影《千钧一发》,是被严重低估的好片。这种说法我听许多人提起过。这部片子在筹拍阶段,确实找过我来主演。最后为什么高老师弃俺而不用呢?他的官方解释是,老六说不了东北话,而主人公是个东北人。
事实上我后来看了成片,看了马国伟老师的表演,马上就知道,换人是换对了,俺自愧不如。
当然,对马老师的肯定,并不意味着对俺自己的否定。《千钧一发》要的那种感觉,确实非俺所有,而《神探亨特张》……某次在派出所拍戏时,我抽空上卫生间, 一位民警在俺旁边共襄盛举。要知道,我公安机关戒备森严,突然冒出个陌生人,是要被盘问的。他扭头威严地看我一眼,正要审讯,突然悟道:你是演老张的吧?
样片出来后,有位不明白演员底细的老师问高群书:主演是你从哪儿挖出来的警察呢。当然也有熟人对俺谈其观影感受:你丫怎么看都像个编稿子的。如此这般,众口纷纭之下,我们已经完成了别林斯基所说的,由原型张惠领、导演高群书和俺三位一体,创造出了“这一个”。
这得归功于高群书老师独特的爱好:他喜欢使用非职业演员。像《命案十三宗》,许多来自河北农村的演员此前连摄像机都没见过。
高老师这种重口味的偏好是缘自何处呢?我理解,因为我们这些非职业演员,没经受过科班训练的污染,保持了原生态的神色和表情。用艺术评论的语言来说就是,人性的,更人性的。
许多人想当然地觉得,没演过戏的人晕镜头,入戏慢,浪费时间,效率不高。没错,我们确实在一开始拍戏时紧张得汗比尿多,拍无数遍也找不到想要的状态,就把 导演急得尿比汗少。我们也不懂什么拍摄技巧,该摔跟头就实打实地摔,该挨耳光就把脸扇成猪头,如果剧情需要喝酒,我们就把自己先灌个五迷六道。对了,我们 还没架子,每个艺术家都拿自己当普通人看待。
但是,只要熬过影帝之路的初级阶段,我们就会忘掉镜头的存在,忘掉自己的存在,忘掉表演的存在,像活着一样演戏。熬不过去的只是少数,《神探亨特张》中数 十个角色,全被来路各异的妖魔鬼怪成功玩票,只有张恩超老师演一个街头骗子,灌了自己三瓶小二六听啤酒壮胆,依然撑不下去,到第二天便临阵脱逃。不过他在 候场时倒巧舌如簧,把围观的美丽女群众说得花枝乱颤。
顶替张恩超的是江湖人称“铁嘴小喷壶”的鹦鹉史航。他那张小奶嘴一旦开喷,口水四溅,便在冬日暖阳下幻化出一道道迷你彩虹。真有路人被他说动了,堪堪上当之际,被另一个同样当真的路人很好心地阻挡住。
镜头存在感,是一种陋习,我觉得,职业演员比非职业演员更要恶劣。有一次,我的闺蜜严歌苓老师拉俺去看《金陵十三钗》初剪本,其中有个镜头,是把十几个国 军战士一一扫过。那些演员中我只认识佟大为(听说有许多一线男星纷纷要求在片中打个酱油),但依然一眼就能看出,谁是职业演员,谁是普通士兵演的。严老师 长居海外,更不认识这些人,看后给张艺谋老师提观感,她毫不留情地说,这些明星都让电视剧给毁了,跟那些群众演员一比,显得太不搭调。把这个镜头删了吧, 太刻意。
不知道影片公映时,这个镜头是否会有修改。但我是不抱希望的,因为职业习惯已经让他们不可能消除那种镜头存在感了,只要一意识到自己是在拍戏,面部肌肉马上进入创作状态,拦都拦不住。
相比之下,我们这些歪瓜裂枣,演技不是好与坏的问题,而是有与无的问题。没错,我们也许演不了多么好,但至少不会像专业影视演员那么糟,我们不过火,不抖弄,不试图时刻提醒观众:瞧,我有演技。瞧,我会演戏。
这简直是一种美德。
那这种混不吝的信心是缘自何处呢?我理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自己属于不可再生型演员,玩票又不是饭碗,过把瘾就息影。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咱不是业余演员嘛,演得好,那说明咱会演戏;要演得不好,那也是片子没拍好,没剪好,没导好,就跟俺没什么关系了。
唉,古希腊哲学家六哥拉底说过:
什么是中国人?就是全世界中最善于委过于人的人。


神探亨特五:现挂

当年有一套大书World Music,网罗全世界科班体系和商业体系之外的民间乐风、乐手。做版权引进计划时(后因故未遂),我将书名改为《他们不识谱,但他们会唱歌》。仿此标题,我们这些业余演员如果为自己吹捧,可以说成是:我们没演技,但我们有智商。
我们的智商体现在什么地方呢?
《星球大战》中,哈里森·福特饰演的韩素罗船长和莉亚公主是一对欢喜冤家,俩人一直把爱意表现为厌烦,吵个不休,直到《帝国反击战》一集,韩船长被敌人抓 住,要被冻结成碳化固体来囚禁。生离死别之际,莉亚公主忍不住说出“我爱你”,老韩回答道:“我知道。”据说乔治·卢卡斯原来的剧本中,他的对白是俗套的 “我也爱你”,但被哈福灵机一动,改成了这个。——这就是智商。
按照原本写好的台词来演练,彼此都知道对方的下一句是什么,于是演员的反应也是预备好的,无论多么吃惊的表情,都像早就吃下去又现吐出来。而类似哈福大伯这样出其不意的台词,才会让莉亚公主真的动情——大家去看看她的表情吧。
高群书老师应该是在筹备阶段就预想让这帮没脸蛋有脑子的杂碎来演了,所以每每一个演员到位,他都要说,别理剧本,你自己发挥,把那意思演出来就行了。于 是,大家就开始现挂,临时创作出许多对白,以及细节和情节。原本是一个人写的本子,这么一折腾,变成了几十人来当编剧。比如史航老师演街头骗子,导演没给 他台词,只交代了任务:你把对方说得信你,愿意把钱掏给你,就行了。史航老师顿时陷入创作状态……唉,他本来就是编剧。
当然,脱离剧本不仅对说话的人是一个考验,对听话的人也有较高要求。说出一句剧本里没有的台词,对方得有反应,有应变能力,否则就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戏 接不下去了。好在……我们没演技,但我们有智商。大家的智力水平比较接近,所以还能玩得下去,电光火石,见招拆招,迸发出许多亮点。
客观地说,我不是一个擅长动嘴皮子的人,想表达的事情,动笔写出来反倒更自如,现挂时经常掉链子。牟森老师总结俺属于“迟疑派表演”,就是“慢半拍”的反应速度。所以许多时候我都是看着他们耍宝,或到第二天早晨睡醒后一拍大腿,唉,当时为什么不这么这么说呢?
记得有一场戏,是我跟办案小组开会,说到一个逼捐的事儿,我顺口说了一句:“这不他妈红十字会嘛。”大家顿时乐了。效果很好吧?俺当时也有些得意,但当晚 躺床上总结自己的表演之路,却后悔得不得了。这属于“以不朽状速朽”的毛病。所谓“以不朽状速朽”,就是……比方说吧,你可以说“老六写得跟鲁迅似的”, 但不能说“鲁迅写得跟老六似的”。像中国红十字会这种垃圾,是不配进入人类文明史的,而我们的《神探亨特张》,可是要流芳六世的哎,怎么能让它挂进我们的 片中呢?
这种不靠脸蛋和身材的电影,现挂是其魅力,但又极可能伤害影片本身。
我一面在拍摄过程中逐渐适应这种现挂的方式,一面又反思自己的自由创作是否得体。电影是个限制性极强的艺术产品,不到两个小时时间,却要交代好要交代的事 情,完成要完成的使命,如何分配自己的那点儿智商,成为很消耗智商的事情。到拍摄后期,我的心得是:演电影实在不应该是件抖机灵的事儿,真正有智商的演 员,是不会凸显自己的聪明伶俐的。
无招胜有招。俺就这样让自己蜕变为一个知道老老实实演戏的老戏骨。
个中原因:一,大家的审美比较接近,都懂得“杰克李”(节制、克制、理智)的可贵,我上面提到的那场戏,最后就被高群书老师给删了,英熊所见略同;二,到 一定岁数,就自然知道收敛了。我前段时间给一位老前辈写信,想起十几年前与他吃饭,为显自己见识广博见解深刻,每次都要挖空心思说许多轻狂的话,丢人啊, 以为人家多稀罕似的。
瞧瞧,什么叫智商?我们只用一部片子,就学到了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神探亨特六:真正的主角

两月前我流窜到南京,请当地的民间观影舵主卫西谛老师吃了顿饭。席间问道,南京分几个区?卫老师翘起兰花指一一算来:鼓楼、玄武、下关、白下、秦淮、建 邺、雨花……我急忙拦住他:您告诉俺共有几个区就行啦。爱较真的卫老师依然嘟囔了一会儿才说,大概有十来个吧。
好,你在各区成立影评人协会,然后各发一个影帝给我。
卫老师几欲晕去。
反正,俺要从你这里拿十个影帝走,指标已下达,官人我陪你走六个酒。我蛮横又谄媚地说,来,许个愿吧~~~~~~
有分教,我早已立下雄心壮志:俺要凭《神探亨特张》一部片子,摘下六十六个最佳男主角桂冠,真正实现“拿奖拿到手软”的美好意境。
不仅如此,咱还特别追求这些奖项的含金量。行至沪上,我又拜会了上海滩观影界脚夫妖灵妖大师。除明确指标外,还要求与俺同获提名的人选要好好斟酌一下,最 好是约翰尼·德普、陈道明、哈维尔·巴登、梅丽尔斯·特离谱这样的。如此对手,败在俺的手下还有点儿意思,要国内荧屏上那些大瓜脸,饶了他们吧,胜之不 武。
除了这些精密安排外,俺也对自己做了精心准备,用各种方言演练了获奖词。包括戛纳口音的法语、柏林口音的德语和威尼斯口音的意大利语,至于奥斯卡味儿的英语,就算了吧,俗。
我的获奖词是:这部电影的主角不是我,而是这座城市。
是的,即使像俺这样的绝对男一号,在片中也连个特写镜头都没有。高群书老师解释,一是因为老男人的脸太糙,没什么美感;二是坛子脸离太近会挤爆银幕。于 是,我们这些在冰天雪地里辛勤出演的老胳膊老腿,都沦为影影绰绰的背影,而真正的主角,正是这座叫北京的城市。
高老师用绝对业余的演员、绝对专业的摄影,记录下了这座城市在这个时代里的声音和质感、面孔与表情。事实上他是早有预谋,看剧本时,我问他,您是想拍成《块肉余生记》,还是《清明上河图》?他回答:二合一。
编辑《读库》的各类稿子时,我经常有一个感触,我们所知所居的北京,与中国任何一个乡村(哪怕只是在京郊)的距离,都远远大于北京与纽约、北京与伦敦之 间。而在《神探亨特张》拍摄期间,镜头所及,我的感触更深,就在这个城市里,一座写字楼与旁边的贫民窟之间,也同样是遥远无比的距离;拥挤在一起的不同人 群,也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陌生而不可知。
我们的拍摄,大多没有出四环路,却完全是《杜拉拉升职记》之外的一个北京,甚至也是我们目力范围之外的一个北京。那些拥挤逼仄的群租楼,猪笼寨般的城中村,平时从你面前流过、你的眼光几乎不做丝毫停留的人们。
那个国际化大都市,就像被PS过的明信片,而被抹掉的,就是这些活生生、油腻腻、冷冰冰又热烘烘的市井烟火气。希望《神探亨特张》能把它捡拾回一点点。

好了,俺的艺术人生就回顾到这里。真够矫情,不到两个小时的电影,却让大家用两个多小时来看这些文字。
把想说的都写出来,接下来,俺将沉默得像块大金子似的。上海电影节之后,这部电影会公映,例行公事的宣传推广,纷纷交口的前戏,以及骂骂咧咧的事后烟。一 想记者要问“这次拍摄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这样的片汤话,俺就想吐,又想到自己还得回答“我最大的愿望是世界和平”,吐啊吐啊就习惯了。
现在好了,不管对方甩出什么无脑问题,我都回一句“详见鄙博客”,然后继续思考自己的人生即可。
两年前,一部美国大片引进,就像此前所有的大片一样,总惦记着要去看,如果没看上,就感觉空落落的,但那一次,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一定要看呢,就像在尽一个义务?从那次怀疑人生之后,俺就不再跟欠他们似的了。
是啊,不存在这种义务。
《神探亨特张》也是这样,一部小小的电影,就是上了新闻联播都没用。但是,即使大家不看这部片子,如果平时见到有点儿脏乱差和怪味道的劳作者,能够不甩出 轻佻的嫌恶嘴脸;见到你们家小区保安,哪怕不和声细语,但至少不盛气凌人;快递员给你送件晚了会儿或怕丢东西求你下楼来取,别又投诉又抱怨的跟多大事儿似 的;在饭馆吃饭,服务员又是给您倒茶又是给您打包,您多少帮把手,别翘着二郎腿就知道剔牙;如果您在衙门口工作,能让老百姓少跑趟腿就耐心多解释一下;以 后有了权力,制订跟买房升学有关的政策时,能想到你们家的孩子是天使,别人家的孩子也是孩子。就够啦。
法国人菲利普·德朗说:目光决定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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