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德雷德蒂奥斯河。
文_ Clay Risen 译 桃桃
秘鲁首都利马以东约960公里，坐落着马尔多纳多港。这个被当地人称为“狂野西部”的小城，其主干道两旁，收购黄金的门面一家接着一家；大路旁的小 街里则满是酒吧，内有廉价啤酒和当地特色食物lomo saltado—番茄洋葱煎牛肉。在曲折的中央市场，矿工和农民们开着摩托车采购大量的T恤和风干的羊驼肉。小巷里则是垃圾和流浪狗的天堂。这个城镇边 上，有一个公墓，埋葬着这里的第一批居民。
在官方统计数据里，马尔多纳多港人口数是2.5万，但是没人能弄清有多少新的外来者—每月数以百计，大多来自于安第斯高原。居民们说这个城镇在过去十年里大了一倍。虽然平整的路只有几条，但每天都有新的沥青路在修。每个街区，你都能看到许多两三层高的房子正在拔地而起。
马尔多纳多港是马德雷德蒂奥斯区的首府，与玻利维亚和巴西接壤。秘鲁的这个非法矿区过去几乎全是热带雨林，即使在最近几十年，还是南美人迹罕至的的地区。但如今它已是拉美经济发展的关键：贫困率下降，消费需求上升，基础建设如火如荼。
伊纳姆巴里河水产丰富，渔民在展示战利品。
马德雷德蒂奥斯河上的秘鲁船只。
安第斯的水电站
今年下半年，由巴西的建设公司和能源公司组成的国际财团，计划在伊纳姆巴里河（Inambari）建造一座耗资40亿美元的水电大坝。伊纳姆巴里河 发源于安第斯山脉，流入马尔多纳港附近的马德雷德蒂奥斯河。大坝建成后的四到五年内，其装机容量将达到2000兆瓦（MW）（约为三峡目前容量的 1/10），成为秘鲁最大、南美第五大的水电设施。
伊纳姆巴里大坝尚待环境影响研究，它将按照2010年夏天在巴西签订的一项协议建造，该协议由秘鲁总统阿兰·加西亚和时任巴西总统卢拉共同签署。在联合声明中，两人都称赞这个交易对两国都具有“伟大战略利益”。
首先，这座大坝生产的电力几乎都会输送到巴西，因为巴西亟需电能来满足其经济扩张—2011年的目标增速是7.6%，是该国近20年来最快的时期。 30年后，电力将逐渐回归秘鲁，以满足其日益增长的电力需求。“现实就是我们每年需要越来越多的能源，”秘鲁环境部长安东尼奥·布拉克·艾格说，“我们需 要水电。”
然而，十年的伐木和采矿已经对伊纳姆巴里流域造成了破坏，大坝的到来将更加剧生态的改变。河流的水位会下降，水中会缺乏富含营养、低地野生动物赖以 生存的沉淀物。同时，大坝蓄起的400平方公里的水库，将导致至少60个村庄的4000余人失去家园。要知道，这座大坝只是计划和建设的几十座大坝中的一 座，代表了所谓的“蓝色淘金热”—正在让南美内陆地区转型的基础建设热潮。
马德雷德蒂奥斯区声称要成为世界生物多样性之都。马尔多纳多港自吹自擂地建造了生物多样性纪念碑，这座高塔位于城中心附近，耸立在宽阔的交通环路中 央，其底座被宽阔的混凝土的拱壁围在中间，代表的是热带雨林树木。在拱壁中间的浮雕，描绘了城市过去和现在的主要活动—自给自足的农业；丰收的橡胶、原木 和巴西坚果；以及金矿开采—诡异的是，在野生动物纪念碑上，却详细描绘了人类的追求。
亚马逊淘金梦
我在马尔多纳多港找到老朋友内森·卢扬，当时他正带领着一个研究小组在伊纳姆巴里河考察。34岁的卢扬在美国得克萨斯农工大学担任博士后研究员，但 总会花上数月时间在伊纳姆巴里这样的河流进行研究。在过去的七八年中，他一直在寻找一种鲇鱼—甲鲇（又叫吸口鲇），是鲇鱼大家族里数量最多的一种。但是， 现在很多甲鲇受到人类发展威胁，这次考察中，内森就计划在伊纳姆巴里大坝修建之前尽可能地对其种群进行分类记录。
内森带我看的河流已经基本丧失了原貌。现在，它一方面承担着水运、垃圾处理的角色，另一方面却是水源和食物来源。你可以看到，垃圾零散地出现在河岸边，未经处理的污水从沿岸的村庄直接排入河中。马尔多纳多港的经济增长正来自这种未经审核的，通常是对自然资源的非法开发。
我在伊纳姆巴里河上方的Sarayacu村碰见安东尼奥·罗德里格斯，他是1990年代中期从山城库斯科市来到伊纳姆巴里，从事伐木工作。罗德里格 斯一针见血地总结：“我们是殖民者。”数千名伐木工迅速地将周围的森林砍伐殆尽。河岸旁曾经排列整齐的桃花心木树消失了，映入眼帘的只剩下绵延数公里的树 桩和再生林，水土流失让河流变成了灰棕色。“这些年，没几个人对木材还有兴趣。”罗德里格斯说，他们都转向下一个宝藏—金矿。“现在，全民采矿。”
在过去的十年里，金价上涨了三倍，黄金出口生意的利润丰厚。秘鲁是世界第六大黄金生产国，其中大部分黄金来自于安第斯金矿。据估计，秘鲁每年黄金出 口总量182吨中的16到20吨，就是来自于马德雷德蒂奥斯河沿岸的非法开采。小型的私人采矿在该地区可是一桩大生意。在我们沿河乘船的五天旅行里，处处 可见挖掘机在河岸上进行作业，寻找砂金。
不太引人注目的是，成吨的用来分离黄金的重金属汞，最后都流到了河里。水生微生物将汞元素吸收转化成甲基汞，后者具有极强的毒性，且非常容易进入食物链。秘鲁政府估计，每年被排放到亚马逊河秘鲁部分的汞有30到40吨，超过了上世纪中期日本水俣病的汞污染量。
卡内基科学研究所的路易斯·费尔南德斯和厄瓜多尔马查拉理工大学的维克多·冈萨雷斯在2009年做了一项研究，发现该流域中三种最广泛的食用鱼，体 内的汞含量比世卫组织认定的可接受值要高，其中一种鲇鱼体内的汞含量高出了一倍多。当地居民体内的汞含量水平尚不可知，但是他们的饮食很依赖鱼，且人体会 吸收鱼体内约95%的汞。鉴于河中汞含量之高，马德雷德蒂奥斯区可能将面临一场公共健康方面的灾难。
秘鲁正急于解决非法金矿的开采及危害。在过去的几十年里，秘鲁政府颁布了大量严格的开采法律，包括一项停止发放小规模开采许可证的禁令。不同的利 益，让政府与矿工几乎势同水火。去年4月，成千上万的全国独立矿工联合会成员阻断了泛美公路，抗议严格管理手工开矿的计划，这次游行后来激变为暴力抵抗， 并有5人丧生。
马尔多纳多港集市里的卖鱼人。
概念上的清洁能源
不同于厄瓜多尔与委内瑞拉左翼政府的政策，秘鲁和巴西的实用主义中间派领导人认为，良好的财政管理和快速的国内发展才是长久繁荣的关键所在。
自卢拉执政以来，巴西贫困人口比例由2002年的26.7%下降到2009年的15.3%，也就是说，减少了2000万。秘鲁同样也是如此：贫困人 口比例由50%下降到35%，减少了400万。但是农耕和资源提炼需要大量的土地和能源，这也是为什么巴西需要在下一个10年中增加50%电力的原因，秘 鲁也至少需要增加40%。在短期内，这两个国家不得不更加深入地开发亚马逊河以用于发电。
同时，他们也面对着贸易伙伴和金融组织的压力，比如世界银行要求他们在发展的同时，要减少环境损害。巴西已经为最近几十年来对热带雨林的破坏付出了代价。随着全球对化石燃料应用进行限制，水电势在必行。
但直到最近，巴西才开始在国内搞水电。水利设施在落差大的地方最有效，然而，巴西几乎都是平原，因此，过去的十年中，巴西频繁在玻利维亚、巴拉圭和秘鲁修建大坝。
2006年，巴西和秘鲁讨价还价，希望在秘鲁建设至少5座大坝，大部分大坝可以出售电力给巴西，以保障其西南各州的发展需求。去年夏天，加西亚与卢拉表示交易达成，并签署了协议。
尽管秘鲁能源主要还是依赖化石燃料，但是秘鲁工程师从1970年代就开始讨论沿伊纳姆巴里河修建大坝了。从安第斯山脉倾泻而下的雪水通过狭窄的溪谷将产生巨大的冲力—这是建造水电站的最佳地点。当时，仅有的问题在于需求不足，现在，这样的担心已不复存在。
然而，因为需要泄洪，这座待建的大坝可能会毁掉400平方公里、吸收二氧化碳的森林。而且，除非人们把这个森林完全除净，否则浸没水中的树根腐烂之后，将释放大量的甲烷和二氧化碳。
科学家对如何量化这些副作用也存在分歧，但是大多数人承认，水电站并不会像它看上去的那样环保。福斯特·布朗是巴西阿克里联邦大学的地球环境化学家，也是研究西南亚马逊河的专家，他说：“定义的清洁能源未必就是清洁能源。”
具体而言，大坝将导致下游很多水生生物的死亡。在我和内森沿河行走的过程中，他向我解释淡水鱼对水和沉积物的流速变化特别敏感：在旱季，淡水鱼主要 进行捕食和繁殖，但是在雨季它们需要高水位以获取生长空间。而大坝将扰乱这个规律，水位高的时候就会放水，这就是说，每天、每周都可能放水，也可能几年都 不放水。内森说，“这种无规律的流动可能会让绝大多数水生物种灭绝，除了极少数适应性最强和数量最多的物种。”
另外，开闸放水甚至可能使鱼儿中毒。大部分水坝都是从水库底部放水，那儿水压强大，氮气会溶解其中。然而，一旦水流入下游，氮气就开始慢慢地以气泡形式涌出来。要是这时鱼吸入了，里面的气体足以致命。“这就和潜水病一样。”内森团队的生态学家迪安·雅克布森解释道。
其他科学家则提到，如果鱼体内富含汞，当地人最好是不要吃。从长远来看，如果经济更强盛，就业机会更多，收入也随之增长，那样的话，当地人便可购买 外地食品。但是，这些变化，或将使当地面临巨大的经济与社会位移。“这意味着人们将缺乏足够的食物。”生物学家唐·塔富恩说。如他所述，渔民过去能卖出数 十条大鱼，有的重达30公斤。“要是无鱼可捕，渔民就无鱼可卖，他就会失业。”
世界最大的啮齿类动物—水豚。
质疑与支持
不过，秘鲁环境部长布拉克指出大坝好处多多：电力更充足，就业机会更多，还能与巴西建立更密切的贸易往来—可谓利大于弊，而且无论如何，这都会减少 使用化石燃料。“所有环保人士都在大声疾呼，说我们需要用可再生能源替代矿物能源，”他说，“但当我们建造水电设施时，他们又表示反对。”
2010年3月，一场反对巴西计划兴建蒙特贝罗大坝的示威活动引起全球关注，这得归功于电影导演詹姆斯·卡梅隆，他莅临巴西，将亚马逊与其卖座大片 《阿凡达》中描绘的世界作了生动的比较。然而，今年6月1日，巴西环境部门正式批准在亚马逊河支流的欣古河上建造蒙特贝罗大坝，规模为世界第三。
在亚马逊上游的秘鲁，对伊纳姆巴里大坝持批评态度者，现正谴责政府出卖国家资源，侵犯土著居民的人权。大坝蓄水后，水库最主要区域位于普诺省。去年3月，该省600人在坝址附近现身抗议，他们堵塞道路，不让店铺营业。
尽管如此，内陆地区发展已然成为某种政府目标，而政治候选人较量的是谁能承诺提供最多的公共设施和就业机会。造价20亿美元的跨海公路很快会将巴西 大西洋海岸与秘鲁太平洋海岸连通，总长约有3400英里，在公路沿线的广告牌上，并排展示着铺柏油之前和铺柏油之后道路的照片，还印着标题，诸如“往昔： 未卜；未来：光明”。
对于那些反对伊纳姆巴里大坝之类项目的土著和环保组织，秘鲁总统加西亚历来言辞激烈地予以抨击。“许多未利用的资源是无法买卖的，它们既不能吸引投 资，也不能创造就业机会，”2007年，加西亚在利马《秘鲁商报》一篇颇受争议的专栏文章里如此写道，“所有这些都是缘于守旧思想的束缚，是缘于闲散懒 惰，或是，‘如果我干不了，那么别人也别想干。’”
去年6月，加西亚否决了一项议案，若该议案通过，当地部族在其领地上的石油和天然气项目就有发言权。他对记者说，他绝不会授予当地人对国有资源的否决权。他声称，资源“属于全体秘鲁人”。
甚至在秘鲁亚马逊河流域，大坝也赢得了广泛支持。对普诺当地商界领袖的调查显示，61%的人赞成修建大坝。
在伊纳姆巴里的第四天，我遇见了阿尔比诺·莫斯奎帕·塞尔斯，他是马祖科镇一家旅馆的经理，该镇就位于坝址下游。“总的来看，这是件好事，”他谈及 大坝时说，“它会带来经济效益，比如工作与商机。”此外，国家电力公司还允诺建一家新医院。莫斯奎帕还说，政府应该多与当地人协商，而地方政府应该从大坝 建设方那儿努力争取以获得更多的补偿。这些便是我时常听到的抱怨。人们质疑的是电力该不该送往巴西，而非大坝该不该修建。
最终我来到了普恩特·伊纳姆巴里。这是个邮票大小的村子，如果大坝建好，将有50栋房子遭殃。我曾期待这里充满愤怒，没想到，眼前却是热情洋溢。
格拉谢拉·尤斯卡迈塔是位年轻的妈妈，她穿着黄色长袖，坐在路边的门阶上。她的4个小孩在一旁玩耍。和我在旅途中遇见的当地人如出一辙，她皮肤黝 黑，颧骨突起，一副安第斯高地人的模样。而且，如我与之交谈过的其他当地居民一样，她很高兴看到政府为他们在远处的山坡上建医院和新房子。同时，还有机会 在建筑队里找到工作。“这对我们而言会更好，”她说，“有工作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