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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禅修经历 | 正午

时间:2016-07-25 13:10:45  来源:正午  作者:

文 | 沈东

 

 

 

1

 

葛印卡禅修的连锁业务在全球流行的时候,我在电脑前能查到的离自己最近的网点,在炎热的福建。简陋的网页上,详细列出了一座偏僻山间小庙的交通路线。规则之一,禅修期间全程上交贵重物品,手机代为保存,断绝和外界的联系。这一切让人疑心顿起。

 

那是2007年左右,已在许多国家盛行的葛印卡禅修,在中国似乎还未大规模传开。福建的这个禅修营,一没什么官方认证,二没有前车之鉴,不敢轻信。

 

过了一年,我在相关网站上看到另一则禅修营的开营通知,虽不是葛印卡禅修,但运用的是缅甸马哈希长老的方法。禅修地点在苏州郊外的兰风寺。苏州是我的家乡,到那里禅修,似乎更有安全感。

 

和苏州绝大多数名刹不同,兰风寺位于郊外公路旁的山坳里,开阔且安静,是一座还没完工的新庙。禅修营的开班日期是2008年十一国庆长假。我在傍晚抵达庙里时,正是晚饭时间。大约二十个人已在食堂坐成两桌。营员、联络人、还有关键的禅修指导老师悉数登场。其中大多数学员恐怕和我一样,都是第一次在这种宗教场所参加活动,吃得小心翼翼,也不知道该不该和周围的人搭话聊天。从吃饭到大家分配房间领取钥匙,再到进入一间空的禅堂里开始禅修前的开营会,整个过程不禁让人想起小学新生入学。我们都有些静默的兴奋。

 

当天晚上是开营会。联络人是个风风火火的姑娘。她向大家正式介绍了指导老师,一个中等偏瘦但圆头圆脸的和尚。他叫宗净,浙江人,出家在苏州西园寺,之前曾去过缅甸的马哈希禅修中心学习内观禅修。

 

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禅修。每一天,我们在黎明前起床,交替着打坐和溜达,一直到晚上,再上一堂佛教理论课。

 

和我同屋有三个人,起初都“道路以目”,回屋之后象演默片似的,刷牙洗脸先后谦让一番。几天后,不知是谁开了头,也交换一下名片,自我介绍一番,并且品评打坐途中偷眼看到的各人的尊荣姿态。其中一个毕业没几年的小伙子,觉得自己决断力不够,职业全无规划,前途一片模糊。虽然他爱读哲学和宗教书籍,却总希望我们帮他出出主意,规划规划人生。

 

我们打坐的地方,位于寺庙后院,一栋还没有完工的二层小楼上。水泥地面上厚厚一层灰土,灰色的水泥楼梯没有栏杆,只有墙边贴着“关照当下”的纸条。坐在“灰堆”里禅凳上的学员们,衣着各异,严守“止语”的规定,拼命拽回纷繁的思绪,试图把注意力全然放在随呼吸而起伏的肚子上。腰酸腿疼换一下姿势时,都得小心翼翼生怕干扰到别人。

 

但在一墙之隔的寺庙大殿里,兰风寺的和尚们,正举办一场超度亡灵的水陆道场。他们和一群身披袈裟的施主,在钟磬敲打出的口水歌的调子里,念念有词地唱着超度的经文,时停时走地在前院兜圈子,操办得荡气回肠。

 

我常好奇坐在我旁边的其他人,心里会想些什么。也许和我一样,心思来回飘荡,并不擅于长时间地专注自己的意识。隔壁的敲打和念经声,搞得我心烦意乱。

 

每天早上,指导老师宗净,身穿黄色僧袍,默然坐在我们对面。他会以一段简短的说明开始当天的打坐,有时仅仅是一句话:我们开始吧。

 

 

2

 

我至今不觉得自己是个佛教徒。博士毕业后,我一直在一所大学任教。多年来,我似乎更愿意接受科学体系对世界的解释。原因很简单:明了,管用。而一直以智慧第一的佛教,似乎除了一些哲学意味的思辨,很难让人发现前后连贯的方法体系。

 

但佛教的面目,总体现出一种美感。不管是“三千大千世界”或“三十三天”的空间跨度,还是“刹那”或者“无始由来”的大空间跨度,都让人浮想联翩。对于任何一个有阅读习惯的非教徒来说,《圣经》里的故事和佛教经典里的世界观,有同样的吸引力。但随着阅读的深入,我发现绝大多数作为结论的世界观,都看不到得出结论的过程。只有一种具体的方法被模糊地提及,那就是禅修。

 

在英语里,禅修对应的词,是静虑。据学者考证,禅修作为一种基本工具,在佛教产生以前,已在古印度流行开了。与通过对外部世界的考察来总结规律的方法不同的是,禅修方法,是将个人精神专注于某一处,从而进入一种超级专注状态,进而去直观地感知世界的存在和规律。

 

几年前,我第一次接触禅修。我觉得这个几乎已经失传的方法体系,是值得验证的。而这种验证,就开始于世俗化的葛印卡禅修——从原始佛教中抽离出最简洁明了的禅修工具并将之推向全世界。创始人名叫葛印卡,印度裔,并不是出家人。

 

据说今天葛印卡的中国网点班,往往是一期名额刚一放号,瞬间就一抢而光。不过这是后话了。

 

 

3

 

在苏州的禅修营,每天晚饭后,我们都要在院子散步。宗净说,散步,是为了关注自己的脚下,练习“经行”。但渐渐的,饭后溜达却成了我们和宗净自由交流的时间。宗净时常说起自己对宗教、哲学乃至科学都很感兴趣。在教禅修时,他也会提起横膈膜、植物神经这些足够现代的用词。终于有人忍不住好奇问起他出家前的工作,答案是:医生。

 

和许多喜欢端着点架子,嘴上笔下离不开半文半白“国学传统”的大师很不同,宗净常常表现出一种真诚的对世界的好奇感。他是个好学生,从医学院毕业,在门诊接待病人,同时又对那些看上去不那么实用却让人无限遐想的哲学、宗教、科学前沿的东西着迷。作为一个受过严格现代医学训练的医生,他的神经却没有坚强到对那些现代医学也束手无策的病人熟视无睹。他常常有一种挫败感。在一篇博文里,他描述了一个有雪的冬天,他在一座寺院里读到一本针对知识分子的佛教普及读物,感觉那是一种比现代医学更解决根本问题的方法,于是出家了。

 

就像当年他作为一名内科医生却对宗教、哲学感兴趣一样,当真正成为一个出家人的时候,他除了把古汉语和英语这两种阅读佛教文本的语言熟练掌握之外,反倒对心理和网络等现代科技的东西始终保持好奇心。对他本人来说,也许所有这些关注点,都是出于对自我和世界的好奇和探究,但从实际的效果而言,他显然比其他人更显得不那么“迷信”,不那么流俗。他也曾以一个出家人的身份考取了国家心理咨询师的资格。

 

西方宗教以及思想史上,有一条著名的奥卡姆剃刀原则——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可以用已有的、更简单的道理解释的话,就没有必要增加更复杂的解释和原因。宗净未必一定了解这条原则,但他肯定是这一原则的实践者。

 

参加禅修的学员里,有几位显然是浸淫佛教理论多年的居士,专业术语一箩筐。但宗净会尽量用浅近明白的话进行解释。禅修的时候,他告诉大家应当把注意力放在呼吸时腹部的起伏而不是心脏的跳动上,因为“心脏跳动是神经系统自主控制的,如果意识进行干扰的话,有可能干扰到心跳,甚至出现危险“;又比如打坐的时候,应该把腰挺直,因为横膈膜处于放松状态,呼吸才能均匀。等等这些,他会尽量用他本行医生的精确性去描述,而避免使用诸如“气脉”之类模糊的概念。

 

宗净的医学背景,让他有别于绝大多数的出家人和信徒。有意思的是,在后来的阅读和接触中,我发现在缅甸的修习有成的大师、以及一些佛教早期的经典中,对于禅修这门功夫的介绍,也暗合奥卡姆剃刀原则,即并不会用任何“神”的概念或者类似于“保佑”、“加持”这类比较通俗的说法。乃至“气”、“气脉”等等含混的概念,其实也只在中国盛行,并不存在于通行的话语体系中。如果我们不去争论这些概念是否真实、正确,至少禅修作为一种方法,在不添加这些概念的情况下,用更浅近明白的道理就能解释得足够好了。

 

在这样一种接近于儒家“格物致知”的气氛下,每日的禅修在我看来,更像是做实验。虽然过程很艰难,但是显得真实可信,不带任何先入为主的信仰,特别是迷信色彩。

 

直到第四天,一个特别开朗好动的姑娘在禅堂打坐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她说,她突然回忆起自己五岁以前的全部经历,而这段经历在她五岁被领养之后,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所有人吓了一跳。那之后的半个小时也完全坐不住了。宗净对此的解释是,在禅修这种完全放松的状态下,某些压抑在潜意识里的记忆是有可能释放出来的,如果再经过适当的心理调适,这种释放就会是正面的。至于禅修的作用,就在于能够让人自主地进入那种完全放松的身心状态中。在禅修营的那几天里,这算是最“神奇”的一段插曲。

 

很多时候,倡导者的魅力确实会极大地影响某件事情的影响力。作为这次禅修的组织者和指导人,宗净总和每一个人保持着一种足够健康的距离。每天打坐前简短的说明之后,他就开始和大家一起“面壁”;交流的过程中,他似乎毫无心机地和大家交换自己的体验,从未摆出一副大师的面目。 每天晚上我们离开禅堂时,宗净总会打着电筒,给后面的学员照亮脚下。

 

走在路上,我尝试着使用宗净讲过的禅修的一种辅助方法,在心里默默地向身边的每一个人祝福。这种积极的心理暗示非常有效,渐渐地,我发现当你正面地去观察每一个陌生人的时候,他们的表情会变得更丰富,更有说明性,每个人明白地显示出友善的一面。这种时刻,人潮不再是可怕的,而变得丰富和具体。

 

那年十月,桂花飘香,在那座苏州郊外的小庙里,我感觉自己正在和志同道合者一起上路。虽然我没有得到任何神秘体验,但这种结果本身,已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4

 

在北京的朋友圈,因为苏州之行(我也开始阅读一些和禅修有关的佛教书籍),我俨然成了一个宗教人士。但似乎只有我自己明白,这更像是一种出于兴趣和爱好的实践。

 

常有朋友向我介绍一些似是而非、介于宗教和迷信之间的知识给我。大多数时候,这些东西并不让人讨厌,就像八卦一样,只是生活的调剂品。2009年的一天,有人说在北京郊区,有一个密宗的汉族喇嘛,正要办一次禅修班。密宗禅修,不同于葛印卡或马哈希,显得神神秘秘的,再次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们在城里集合,坐包车,天黑时,到了京郊的一个度假村。因为是冬天,住宿楼里黑乎乎的一个人没有,我们的到来显然打破了这里旅游淡季的冷清。晚饭开始就必须止语——每个人的胸前贴上了“止语”的不干胶。随后我们进入一间大会议室,三面拉着厚重的窗帘,里面灯火辉煌,音响中播放着印度调子的唱诵,两侧的墙上像历代祖先像似的挂着两溜唐卡。每个人依照指示找了一块坐垫坐下。过了十分钟,组织人说师傅来了,请大家恭迎师傅。我依样画葫芦地学着别人的样子,面向入口处双手合十。一个披着大氅的出家人风风火火地走进场。他戴一副黑框眼镜,微笑着向大家招手致意,穿过人群,坐上了金灿灿的讲台后的高台。

 

我们手上都已拿到一份印刷精美的小卡片,印着这位师傅的简介:大学中文系就读,后来出家,再后来转学藏传佛教,翻译了若干藏文典籍,深得几位上师的认可,现在受邀在北京传法。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形象也很讨喜,应当是个思维活跃的人。

 

从第二天开始,我们几乎每天都盘腿坐在那间屋子里。坐在高台上的师傅,没有停歇地给大家讲人生、讲社会、讲“空”论“有”。我期待着什么时候开始讲方法,却发现这就是这次禅修的内容本身。虽然我听得云里雾里,但似乎大家都非常感动。

 

从过午不食,到日中一食,到了第三天,整个禅修班似乎走入了完全不吃的境界。师傅带着大家吃个迷你的小梨,或是品一口茶,每个人都努力放慢吃喝的速度。还有人主动放弃了那一个迷你小梨,以示虔诚。盘腿坐了三天后,饥肠辘辘的我有点麻木和眩晕,但又实在不好意思伸手去多够一口吃的。

 

房间里总拉着厚帘子,昼夜点着明晃晃的百十盏烛台,已完全不知外面的晨昏冷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燥热冒汗。师傅带着大家瞻仰完一圈历代上师的唐卡画像之后,指着我对大家介绍说:“看他,刚来的时候面色青白,坐了几天下来,面色红润了许多。”众人点头称善。我心底寻思,我那是一身汗捂出来的。

 

有一次,师傅带领大家唱诵赞叹某位古代上师的时候,念着念着,他自己突然抽泣起来。在此带动之下,好几位台下的人也经不住这种氛围,动了情哭起来。唱念坐打之后,每个人到台前进行“经验分享”环节。活动的组织者,也是这位师傅的信众之一,首先发言。感概师傅发了大慈悲,来帮我们祈福开化,投入了极大的心力,而自己又不图回报。他感到幸福而愧疚,接着大哭。然后是下一个,又下一个。

 

一个中年男子开始分享自己的心得,以及他的感恩之心,当场表示每年会向这位师傅的到场捐助不少于十万块钱的善款。他说,这次原本是被朋友硬拽来的,对宗教信仰的东西一向反感,但几天下来,觉得师父是大智慧,大慈悲,所以决意皈依。师傅让他捧着一杯滚烫的开水绕场一周,并且不能撒出一滴水来。他做完之后感概确实不易。师傅顺势点拨了一番人生道理,说“心态不一样,结果便不一样”。中年男子点头叹服。

 

最后,现场只剩我一个人没有表达感恩了。我觉得诚实是美德,决定“分享”自己曾经的禅修经验。我说,这次的活动和以前的经验非常不同,但也许禅修有很多不同的方式,我不敢妄下定论……至于有愿意皈依的心情,当然也值得祝贺,人生有信仰总比没信仰好。但皈依的决定应该是慎重认真的,不能太随意,一旦决定也不能随意反悔。“我自己对此还没有足够的把握和了解,所以轻易不能下决定皈依。”

 

全场安静。高台上的师父似乎不太高兴,很冷淡地表示我之前接触的禅修只不过是些皮毛,不是高深的秘法。他对我的称呼,已和其他热络的“居士”称呼完全不同,是“这位先生”。

 

最后的高潮是台下全体信众上台一一接受师父摩顶降幅,全场哭得稀里哗啦。看得出来,大家平时都憋坏了,不管是打工的还是当老板的,都没个尽情释放压力的窗口,这回可算是放开了。摩顶完毕,信众再一一奉上阿堵物若干,心情舒畅,皆大欢喜。

 

在结束的前一天,我问同屋一个憨厚朴实的山东小伙儿,为什么来参加这样的禅修班,为什么就皈依了?他说,他知道很多大老板、名人都皈依了上师,他相信那应该很好吧。

 

 

5

 

北京郊区的那一次禅修活动,给我造成了相当大的困扰。我记得在开回城区的大巴上,其他人一路唱着歌,我却饿得前胸贴后背。那次经验带给我一种被弃置的疏离感,这一点恐怕和现场其他人正好相反。也许从他们那个群体的角度看来,是我不愿意投入。但某种程度上,我确实是非常害怕进入那一种人际圈子的,那意味着狂热、偏执,主动放弃作为人的自主判断的能力。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我几乎是刻意地和禅修以及相关的人和事保持着距离。任何更近一步的行动,甚至是念头,在我看来都有可能沦为迷信和偏执狂的危险。即使是对苏州的宗净师傅,我也希望自己不要再去拜访他。我担心更深入的了解会破坏第一次禅修时建立起的好印象。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在淘宝上找到了各种版本的关于原始佛教的书,其中多数并不是国内的出版物,尤其是国外学者的考据书。并且按图索骥地在网上买了一个酱紫色的朴素的坐垫。读书让我发现,有多少浮华的东西是禅修的实践和理论本来并不具有的,又有多少迷信的成分是后世有意无意创造出来的错误。虽然一个人在家并没有坚持多久打坐,但保留工具、阅读接近禅修本意的文字,让我产生一种仍然掌控自己的感觉,远离那次不愉快的“法会”产生的不适感。

 

偶尔,我会想起宗净提起的缅甸的禅修体系,然后试图在网上搜索关于这一体系的信息。在中文网络上,我们已能看到越来越多关于这一体系的介绍。据说,在QQ上就已经汇集了有数千人加入的若干个“群”,分享和讨论在传统寺院体系之外的关于南传上座部佛教的禅修信息。不过,也许这是我的另一种幸运,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些讨论群的存在。那时候,我本能地排斥这样的群体圈子的行为模式,认为这始终应当是纯粹个人的领域。

 

到了2011年,我已经厌烦这些漫天的二手信息。那时,已有许多中国人开始前往缅甸禅修。我第一次在苏州禅修时,学习的就是从缅甸传来的方法。去缅甸的理由似乎很多。首先,缅甸签证好办,去一趟花费不多;其次,缅甸那时仍是军政府,闭关锁国,原本就有点神秘。但最重要的还是好奇心。

 

在缅甸,南传佛教的寺院或者禅修中心,秉持的修行理论和方法、戒律,几乎可以用佛教的原教旨主义来形容。他们似乎更接近最原始的佛教。对我来说,那是个完全陌生的领域。那年夏天,我终于飞到缅甸,坐了一夜长途汽车,抵达毛淡棉山中的帕奥禅林。

 

 

6

 

毛淡棉是缅甸第三大城市,但殖民地时代的城市遗存在今天看来只算得上一座小县城的规模,无论通过长途车还是火车,都需要一通宵的时间才能到达仰光。从毛淡棉长途车站,搭乘摩的,还需要四十分钟才能到达帕奥禅林的山门。然而这里却算得上全缅甸少有的几个外国人集中的地方。

 

西方人、日本人、中国人,以及来自斯里兰卡的出家人和俗家人,在这里都能见到。在英语环境堪称恶劣的缅甸,帕奥禅林山下的义工负责人,能说流利的英语,山上还另设一个专门的外国人登记处,负责接待赶来禅修的各色外国人。这在当年对外封闭的缅甸,称得上是个奇迹了。

 

虽说是座庙,但这里并没有绝对的中心。方圆几公里范围内的几座山头,都在帕奥的范围之内,或者换句话说,帕奥零散地分布在这些小山中。和城市里的禅修中心不同的是,这里更接近于森林道场,但生活设施又一应俱全。沿着一条窄窄的柏油路往山上走,会路过山下女众的住处和禅堂,以及许多精致的别墅——大多是富有的东南亚短期禅修者出资修建,平时归寺庙管理,房主来的时候可以优先入住。

 

穿过别墅区,是一片当地人的坟地,石碑上长满青苔。也许是为了警醒世事无常,中间居然还立着一个大玻璃柜,挂着一副真人骨骼。据说她是当地的第一美女。禅修过程中,有一条线索,需要练习去观察活人的累累白骨,不知修行者是否会借助于这里的“道具”进行一点心理上的准备。

 

再往上步行将近半个小时,才到男众的地盘。山谷里散落着木头小屋——有个小屋里住着一位常年在此修行的出家人,门口挂着大块的酱紫色袈裟布,因为雨季的原因,往往久晾不干,始终散发着一层淡淡的霉味。

 

白天大多数时间里,山上看不到什么人。我们需要继续穿过小木屋拾级而上,经过一百多阶的汉白玉台阶,上到一个汉白玉铺地的大空场。站在开阔的空地上,身后是远山和更远处的海湾,面前就是帕奥最大的禅堂了。

 

禅堂有两层,铺着木地板,大约有五十米宽,一百米进深,最深处有个桌案,供着一尊极小的佛像。所有人——西方的、东方的,本地的、外国的比丘、大长老、短期禅修者,一律面向殿内,席地而坐。这里是帕奥的中心。没有人发出一点声音。

 

 

7

 

在帕奥,每天最有仪式感的时刻,是吃饭。随着义工的一个声音提示,准备进入食堂的十几个俗家人,齐声唱了起来。每个人双手合十,表达着某种谢意。四五字一句的歌词,被唱得抑扬顿挫。在这个队伍里,有两个人只是在应场地轻声哼哼。其中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排在我前面的法国大胡子,雨果。我们俩从不知道该去哪里学习那些唱诵,甚至不明白那些缅文词汇的确切含义。

 

但缅甸禅修中心对外国人的优待,在吃饭这个细节上表现得尤其充分。在帕奥,上千人的禅修队伍,需要排成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依次接受义工的饭食布施。队伍的最前头,是大长老们,随后是外国比丘,之后是缅甸本地比丘。再后面的俗家人,也同样是外国人排在前面。

 

和几年前苏州的那次禅修营相比,帕奥的气氛更像一座大学。尤其对于外国人来说,这里没有什么称得上硬性的规定。周围的人都埋头于自己的事务,一切的一切甚至无从问起。就像新生入学,剩下的部分,只能跟着周围人亦步亦趋了。

 

雨果显然和我一样,常常不知所措。这让我俩总把对方看成一个参照系。在法国,他是个建筑设计师,学业还没有正式结束。资历浅让他必须在事务所奋力干活,也让他有闲心每年跑一趟亚洲,体验一两个陌生的文明。今年是泰国和缅甸。《孤独星球》上说,缅甸特产禅修,必须体验。于是他到了帕奥。

 

南传的禅修体系里,有一本叫做《清净道论》的书,讲了几十种禅修的入门方法,不过历史最悠久,也最普及的方式,仍然是从“观呼吸”入手。在帕奥,禅修指导老师会简单的提示,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鼻下唇上的部位,感觉呼吸气流的进出。相对于感受腹部的起伏,这种方式更传统,却更难。感觉很容易转移到鼻腔里,那里的神经更敏感,但这只是诸多严重的错误之一。

 

雨果只比我早来了一个星期,仍然是个生手。但是他在南亚次大陆的雨季里疯长的胡子,很是让我羡慕。摸着自己剃得光溜溜的“人中”,每次我都觉得,他的大胡子,能弥补那个部位不敏感的神经,让呼吸的气流更明显。

 

不过这种“装备”上的差异,一到实战阶段并不会带来多少优势。雨果说,他每天都会跟自己的指导老师汇报一次状况,得到的指导是继续专注于那个点,他自己仍然是毫无感觉。

 

每天早上四点,在漫山的鸣虫声中,山顶木钟的声音把全寺院的人唤醒。大家摸着黑,踢踏着人字拖赶去禅堂。在一段廊道前脱鞋,赤脚迈上那一百多层汉白玉石阶,上到那片空地,用木勺舀水把脚冲洗干净,在布垫上蹭干,迈步走入禅堂。然后我们各自找到一片坐垫,搬过蚊帐,把自己倒扣进去。然后就是一个小时的寂静。然后是早饭。然后是一上午的寂静。然后是午饭。然后是一下午的寂静。

 

新鲜感是无聊的反义词。但它离开得非常快。第二周开始的循环往复,生活里更多的细节会跳出来,让适应变成一种停滞不前。宿舍的尽头,是淋浴室,但永远只有冷水,而且似乎就是存蓄的雨水。缅甸的雨季,衣服永远不会干,抖开挂着的衣服让宿舍里更像一个杂乱的旧货市场。白天湿热,晚上凉意沁骨。被子有种潮湿发霉的味道,盖着冲锋衣睡觉,时常被冻醒。

 

但这一切不过是一种结构和托辞。更重要的是,大禅堂里黑压压的一片禅修者,对我来说常常变成一种压力。你会觉得,其他人就像在高速公路上向前狂奔,而自己的这辆破车还没有找到点火的钥匙孔。

 

坐在坐垫上,第一周腿脚的酸痛逐渐褪去,思维也不会随意地飘走想东想西,只是闭上眼睛,呼吸点的位置总是不容易确定。每一座是一个小时,其中往往有半个小时甚至全部时间都在寻找位置,即使是感觉到了那个位置,往复十几下气息之后,就又感觉不到那个确切的位置了。每天打坐的十几个小时,总有一两次,能够保持平静,并且注意力稳定地驻留在那个小小的区域里。但这完美的一两次,总是无法确定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又走了。

 

在禅堂前的那块空场上,我常看见雨果背着手,放空一切地望着远山发呆,似乎在为下一个小时积蓄勇气和能量。有一次,我和雨果闲聊,他说起上午最后一座,呼吸非常完美,在持续的对这种完美呼吸关注了一段时间之后,他忽然看到一片非常耀眼的光明扑面而来。那光太耀眼明亮了,把他吓了一跳,赶紧睁开眼睛,身边的一切还是那么平常,等再次闭上眼睛时,光明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成体系的禅修过程中,那种不通过眼睛而感受到的光亮,经常被提及。而所谓的“入定”,也和这种光有关联,往往指的是能够在这种光明中保持三个小时以上的稳定状态。而这种平静的定力,才算是禅修的真正起点,是后面所有的修行或者分析世界构成的基本工具。据说通过几个月的禅修,大多数人都能见到“光”,但能够稳定的保持状态,真正获得禅定的人,则是凤毛麟角。

 

无论如何,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身边的人真正体验到这种传说中的状态,虽然只是一刹那。我对雨果说,恭喜你!他说自己就像一个蹦跳着想看到墙那边风景的小孩儿,那一刹那跳得足够高,但瞬间又被地心引力拉了回来。他对这里的理论完全不明白,但能够获得这种经验,让他非常惊喜。

 

不得不说,这种经验故事有双刃剑的作用。一方面,这对我绝对是正面的激励,足以表明禅修的体验,以及理论的描述是真实存在的,值得继续努力;另一方面,我比雨果晚开始一周,那到下一周的时候,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

 

后来的事实证明,雨果的幸运之光并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甚至雨果也没能再次见到墙那边的景致。无论对于他还是对于我来说,某种明确的目标,显然起了反作用。那是一种你越用力却离目标越远的感觉。

 

很快,雨果的签证就要到期了,他的工作假期也是有限的。快要离开前,他明显放松了很多。而我也变得更像这里的常驻户,而不是匆匆过客。我问雨果,马上要走了,对禅修的体验感觉如何?他晃晃头,挠挠蓬乱的头发:“唔,其实我后来一直就找不到那一瞬间的感觉了,但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并且这真的是一个很大的体系,我一直希望能够理解它。”

 

“那你可能会在这里长期待下去吗?”

 

“唔,不会吧。”他说,“我毕竟还是得回去,女朋友,工作,个人的野心和抱负——你呢?”

 

“应该和你一样吧。”我说。

 

我在帕奥一共禅修了一个月。雨果离开之后,短期禅修宿舍里,来来往往的过客又换了好几拨。有一个健谈的英国人,背着香包,自带有靠背的禅修坐垫,在帕奥的禅堂里坐了一天半,就匆匆离开,他觉得这里“不够友好”,和尚们都忙着自己打坐,没有人看顾他。有次我问他,禅修这么多年后有些什么实际的身心经验时,他不好意思地诺诺道:我也就是爱好,并且坐不住,至今没什么收获。

 

禅修呈现出来的面貌,最后是朴素到寂寞的样子。我离开那天是个傍晚,走在下山的路上,整座山依然安静,比丘们应该还在禅堂坐着,或者在禅堂外的空场上低头踱步。我停下脚步,紧了紧缠在箱子上的塑料布——回到花花世界还需要一整个晚上的路途,一路有雨。

 

 

8

 

从缅甸回到北京至今已两年。离开了那样的一种集体禅修的环境,一个人真的很难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坚持那种强度的禅修。

 

我还记得第一次苏州禅修后,我抓住一切机会,向感兴趣的朋友描述我所经历和了解的关于禅修的一切。但缅甸的禅修经历之后,我反而对这样的行为不太确信了。因为仅仅是个人经验层面的禅修概念,已复杂到绝非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更何况那些从没有实际体验过的人

 

我并不是一个好的禅修者。从最开始的兴致勃勃,到今天,我已经不会再把禅修当作一个足够好玩的事情看待。它比我想象的远远要难。它就发生在你的身上,却遥远到似乎永远无法精确地去捕捉到,更不用说去控制它了。

 

总有人问我,为什么要禅修。有人希望解决心理深处的烦闷苦恼,有人想求财求福,有人想了脱生死,离苦得乐。但这些似乎和我理解的禅修都不沾边。我也总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我呢,既不觉得生活有多苦,更不觉得生活没意义。我对这个世界仍然好奇。

 

 

 


沈东,北京某大学老师,正在拍摄一部名为《香巴拉深处》的大型纪录片,明年将在中央电视台公映。

 

本文写于2013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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