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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Lorreta Pan:一位跨世纪老人的时空穿越之旅

时间:2015-09-29 11:53:50  来源:  作者:个人公众号 漫步经心

   2015.9.11 下午5点 · 两本旧书

故事开始得很偶然。
一个平淡无奇的周五下午,下课后我慢慢悠悠地从学校往家走。每个周末Broadway上都会有小型的跳蚤市场,临时的摊位摆着各种便宜的图书、唱片以及海报等等。我在一个摊位前停下来,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性,说话温柔。由于自己的专业原因,我挑了一本Benjamin Lee Whorf的作品集,还有一本香港出版社出版的中英对照的《武松的故事》,封面上有小碎花,十分雅致。

1962年香港英语出版社出版的武松的故事,定价2.40港币。
1962年香港英语出版社出版的武松的故事,定价2.40港币。


“两本三美金,”摊主告诉我。在给我找钱的时候她顺手拿起地下箱子里的一本口袋书,是繁体版的圣经新约。“如果你愿意的话就送给你了,你可以看看有没有朋友是信教的,可以转赠给他。”我欣然接受了,手捧着三本书回家,心想真是幸运的一天。
回家之后,我打开书仔细翻看。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发现。在《武松的故事》的封面和封底内页,都盖了一个蓝色的印章,内容如下:
LORETTA PAN
404 Kent Hall
Columbia University
New York 27, N.Y.

书封面内页的蓝色印章。
书封面内页的蓝色印章。


而在圣经新约的书底上,则再一次出现了同样的名字,只不过名变成了缩写:
L. Pan

书底手写的L.Pan字样。
书底手写的L.Pan字样。


而书的封面内侧,则是手写的:
Loretta Pan
404 Kent
Columbia
Sep’69

近五十年前的字迹。
近五十年前的字迹。


Loretta Pan,Loretta Pan。这个名字在我脑海中萦绕,挥之不去。她究竟是谁?过着怎样的生活?和哥伦比亚大学又有着何种联系?

                                                        2015.9.11 晚上10点 · 一张讣告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在谷歌搜索了Loretta Pan这个名字,出现的第一条记录,是刊登在2015年4月19号的纽约时报印刷版上的一张讣告。

纽约时报讣告截图。
纽约时报讣告截图。



Pan-Loretta Renqiu
Pan-Loretta Renqiu于1917年10月1日出生于中国江苏省常州市,于2015年4月12日在纽约去世。Pan女士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中国第一个女子学校。她于1951年来到美国,开始在华盛顿的美国国务院教外交官学习中文。1953年,她搬到了纽约,并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教中文,一直到1987年。外交官Michael Oksenberg[1]和Kenneth Lieberthal[2]都是她的学生。她挚爱的弟弟管理学教授Chenglie Pan,在她去世后三天在北京去世。Pan女士的妹妹Renchou Pan现居于北京,侄女Qi Pan现居加拿大多伦多,侄女Wei Pan现居于北京。如有疑问,请发邮件至mcgoverntm@gamil.com询问Thomas McGovern。

讣告的旁边,是电子留言簿。里面有十六条留言,内容各异。

“2015年4月28日
我叫她Pan伯母,因为她和我岳母Kong Ming Yin Kaung,我姑母Gloria Kaung Chao和Anne Kaung Wang在金陵女子高中和金陵女子大学就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她是个热心肠,经常为新来的移民免费辅导功课。Pan伯母喜欢办聚会,和同事、学生以及朋友一起享用中国城的中国菜。她尤其喜欢和我们家族聚会,邀请我在她家渡过了好多个愉快的下午。 ——Sinforosa Tan Kaung 韦斯切斯特社区大学 数学系荣休教授”

“2015年4月21日
和Pan老师学习的时光是我在哥大博士生涯(1974-1982)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在四声上严厉的教导让我至今都害怕自己发错音。她关于没开化的美国人吃麻菜(ma cai音译)的故事以及在百老汇街上边走边吃的故事让我们忍俊不禁。潘老师是我受训练成为一个研究中国的人类学家的重要部分,她为我打下了坚实的中文基础,教会了我很多中国相关的文化。她为我创造了关于一段美好回忆——一段我至死难忘的回忆。 ——Susan Greenhalgh 剑桥 马萨诸塞州 哈佛大学人类学系教授”

“2015年4月20日
作为一个大一新生,我在1971年夏天跟着十分特别的‘Pan老师’修了基础汉语。她要求特别严格,但是在她的指导下在一段中美关系格外困难的阶段学习是我一生难忘并且感激的经历。 ——Eva Lerner-Lam 特纳夫莱 新泽西”[3]

写悼念词的大部分是她的学生,也有两三个是亲戚。从这十六条留言中,我依稀拼凑出Pan女士的些许性格特征以及她主要的社会角色:她是好相处的亲戚,是严厉的老师,同时也是热情的朋友。

这位他人口中的Pan老师、Pan伯母究竟是谁?她的中文名字Pan Renqiu又到底是哪几个字?随着一步步深入地了解和探索,我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和她之间也许有着一种妙不可言的联系。若不是恰好在那个特定的书摊稍作停留,恰好选了一本武松故事,摊主恰好送了我一本圣经新约,我就不会有这样的发现。这一切,除了用缘分来解释外,其他词汇都显得苍白。

                                                       2015.9.11凌晨两点 · 一纸证明

在纽约时报的讣告下面,一个广告引起了我的关注。广告是一个家谱网站,叫做Ancestry(世系)。上面写着:在世系网站上寻找Lorreta Pan。我顺势点了进去。这个网站有大量关于家族情况的记录,以及出生证明、移民证明、参军证明等等。输入Lorreta Pan,出生日期1917年,位置纽约市,弹出了唯一一个Lorreta Pan。第一条记录便是她于1965年正式归化(naturalization)为美国公民的证明[4]。

Pan, Lorreta Ren-qiu的归化证明。
Pan, Lorreta Ren-qiu的归化证明。


在这张证明里,我想寻找的这位Pan小姐,和其余到美国来的外乡人一样,被数字化成为几个编号。这千千万万的移民,因着各种缘由、带着各种故事踏上美国的土地,但在国家管控人口的手段面前,他们的人生际遇、酸甜苦辣仅仅由十个阿拉伯数字的排列组合所代表。想到这里,不禁觉得些许唏嘘。幸运的是,证明上不仅仅是冰冷的数字,还有文件最后她的亲笔签名。看着屏幕上的这个签名,我拿起了那本圣经新约,翻看留在封面内页的那个签名。

 

 

Lorreta Pan两个签名对比图。
Lorreta Pan两个签名对比图。


冰冷的把人档案化的一纸证明上,是Pan女士半个世纪前留下的笔迹。
而我握在手中的这本圣经上,也留有她的笔迹。
一模一样。
在凌晨三点的晨边高地,在离Pan女士生前居住的111街仅有14条街的125街,我兴奋得难以入睡,细细体味着我和这位老人之间奇妙的联系。

                                                         2015.9.12上午十点·几条线索

第二天起床,匆匆吃过早饭,我又坐在电脑面前,继续搜索关于Lorreta Pan的资料,最后仅得到几条线索,少得可怜。

1. Lorreta Ren-qiu Pan的中文名字叫做潘纫秋。
在一本名叫The Making of a Family Saga: Ginling College (家族轶闻的生产:金陵女子学院)的书中,作者Jin Feng在写书过程中采访了好多金陵女子学院的校友。这位Pan小姐便是其中之一。在书的附录被采访人的名字和采访时间的目录中,我发现了Lorreta Pan。

the Making of a Family Saga截图。
the Making of a Family Saga截图。


根据这个目录提供的信息,潘纫秋是金陵女子学院40级英文系学生,在2005年九月到十月期间曾经六次接受作者采访,内容涉及她在金陵女子学院的种种往事。

2. 潘纫秋中学就读于常州市私立芳晖女子中学,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她被特聘为翻译[5]。

3.潘纫秋1940年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市当时著名的圣玛利亚女校,也就是张爱玲所在女子中学教英文。但至于她在圣玛利亚女校呆了多久就无从得知。唯一知道的是,1945届毕业生应曼蓉[6]回忆,她的初中英文老师潘纫秋当时鼓励学生读英美短篇小说,为她开启了英国文学的宝库[7]。

4. 潘纫秋在1946年曾翻译过菲力·魏斯特姆的《雪莱小传》,刊载于1946年的《青年诗人杂志》[8]。

5. 潘纫秋在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是哥大一名很优秀的中文老师。这是哥大历史学博士、圣若望大学亚洲研究所所长李又宁教授在2011年胡适研讨会上透露的信息。谈及胡适1949到1958年在纽约的时光里,为何没在哥大谋得教职,李若望教授解释说是因为当时的环境下,想读中国学的人很少,哥大讲中国历史的是富路德 (Luther Carrington Goodrich),只有五十多岁,而中文老师“则有一位潘纫秋小姐,十分优秀”[9]。

6. 1967年夏志清第二任妻子王洞刚到哥大东亚系报到时,做的是编写语言教材的工作,供语言老师录音。而和她共事的正是潘纫秋。“我去潘纫秋老师的办公室借录音机,潘老师便请我去中国城吃完饭。”第二天夏志清请王洞吃饭,便口无遮拦地跟她讲了很多他和自己当时妻子以及Lucy(陈若曦)的很多情感纠葛,以及他打算离婚的决定。王洞回忆“我这一顿饭吃得心惊胆跳,也不知吃了些什么。我回家后就告诉潘老师。潘老师就说男人都是坏东西,别理他。我问:‘我不跟他做朋友的话,他会不会害我?’潘老师说他人很好,不会害人。翌日,潘老师告诉我夏教授真的要跟太太离婚”[10]。从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到潘纫秋与夏志清关系不错,而对新来的老师也十分热情,印证了在讣告留言板里大家提到的热情好客、喜欢招待别人描述。

除了这几条确凿无误的线索外,还有一条让人倍感迷惑。那就是《少年中国》[11]杂志1919年10月15号第四期妇女号上刊登了一篇名为《少年中国的女子应该怎样?》的文章。这篇文章的作者,在杂志的目录上显示的是潘纫秋。

少年中国杂志目录截图。
少年中国杂志目录截图。


但是在文章标题旁边,印刷的作者名字却看上去像潘纵秋。

文章页的作者名字。
文章页的作者名字。


但从潘纫秋的出生年份1917年来看,1919年她才刚刚两岁,在《少年中国》上刊发一篇讨论新时期女性应该怎样的文章的可能性几乎为零。那么,到底作者是潘纫秋还是潘纵秋。如果是潘纫秋,是否可能有两个同名的人?如果是潘纵秋,她又是谁?和潘纫秋又是否有联系?这些疑团在我心头缠绕、滋长。我想知道答案。虽然有着种种不确定和疑惑,但她的生平以及社会关系开始慢慢浮出水面。

至此,我对她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我开始慢慢走进(或者说闯入)她的世界,开始了解她的性格特征、社会角色、社会关系。而陌生,是因为到目前为止,我所有的了解都是透过某种物质的或是非物质的,实体的或是虚拟的媒介。不论是她经手过的纸质书本,她的签名,刊登在网络上的讣告,她在政府留档的移民文件,还是亲戚、朋友、同事、学生关于她的描述,都是对她某种程度上的片面化和扁平化。

而我想要更加接近真实,想要更加立体的、饱满的故事。我不希望这次冥冥之中由缘分指引的寻找之旅,最后还是逃不开将潘纫秋碎片化、扁平化呈现的命运。虽然斯人已逝,无论怎样的追寻,可能都是徒劳,都是通过其他的介质去寻找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主体。

                                                         2015.9.13 上午 · 一封邮件

那么何种方法,能让我更加接近潘纫秋呢? 纽约时报上的讣告在我脑海中回闪:“如有疑问,请发邮件至mcgoverntm@gamil.com”。 虽然并不知道这位Thomas McGovern是谁,也不能确信他会回复我的邮件,但这是目前唯一一个可能让我较为直接的了解潘纫秋的方式,我决定试一试。

“McGovern先生您好,我是一名在读的研究生。前天在二手书摊无意中买到了两本书,回来之后发现里面都有潘纫秋的名字。这引起了我作为一个人类学学生,同时也是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强烈兴趣。之后在谷歌搜索她的名字,我看到了纽约时报的讣告,很遗憾她于今年4月份过世了,但我觉得她的生平故事十分有趣,涉及到中国二十世纪的社会变迁以及中美跨文化的交流。因此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十分想更深入地了解她的生活和故事。”

点击发送,我忐忑地等待着回复。期盼这位神秘的McGovern先生会看到我的邮件。
第二天起来,打开电脑,他的回复弹了出来。

“适野你好,我十分乐意告诉你更多关于潘女士的故事。我住在111街,如果方便,我们可以面谈。我下周二上午十点有空,我们可以在百老汇街和112街交界处的Tom's Restuarant见面。那是潘女士60多年来最爱的餐馆。另外,我5.1英尺高,200磅重,蓝色眼睛,有着黑白相间的头发。”

晚上到110街买东西,回家的路上经过了Tom's Restuarant,特地停了下来。空中飘着雨丝,Tom's招牌上的霓虹灯在水汽衬托下略显朦胧。

回复我邮件的Thomas McGovern先生是谁,和潘女士又有着何种关系?下周二在这里,又有怎样的故事上演呢?

位于百老汇街和112街交界处的Tom's Resturant
位于百老汇街和112街交界处的Tom's Resturant



                                                    2015.9.15 上午十点 · 一次交谈

这天早上,我如约来到Tom's,发现门口站着一个穿红色T恤的中年男子,双手抱在胸前,四处张望,像是在等人。我上前打招呼,果然他就是Thomas McGovern。 我们走进Tom's,Thomas带我走到角落的吧台,说:“我们坐在这里吧,你现在坐的位置就是Lorreta最喜欢坐的位置”。接下来,他叫了一声正在吧台里忙着招呼客人的服务员,跟他打招呼,并向他介绍我:“她是一名学生,想要了解关于潘教授(Professor Pan)的故事,所以我带她来这里了”。“哦,潘教授,她人非常非常好”,店员回答说。他们愉快的交谈,询问对方的近况,像是熟识多年的老朋友。

等我们坐下,点好了东西。Thomas开始给我讲述Lorreta的故事,更加确切的,是他和Lorreta的故事。

Thomas和Lorreta在2011年11月认识。当时他是一个照顾孤寡老人的义工组织Morningside Village的正式注册义工。那天Lorreta要去看她的眼科医生,需要有人陪同。她通过Morningside Village预约了一名义工,在备注要求一栏,她写的是基督徒的女性,而后来阴差阳错,义工组织派来的是Thomas,从此Thomas开始了对Lorreta长达四年的照顾和陪伴,直到她去世。

“我们俩十分投缘,后来我们的关系更像是母子。我一天给她打两个电话,询问她的状况,陪她聊天,一周带她出来吃几次饭。我们常来这一家,还有这附近的一家法国餐馆以及一家中国餐馆,这些都是Lorreta很喜欢的地方。我们坐在111街的长椅上晒太阳,聊天,我还给她买了一个运动专用的小自行车,让她锻炼身体。” Thomas回忆到。

2015年4月9号,平常的一天。Thomas陪Lorreta去看医生,做例行检查。走到一栋楼门口的时候,Thomas帮Lorreta开门,Lorreta拄着自己的拐杖在一旁等着。突然Lorreta喊了一句“我要摔倒了!”,接着就晕倒了。她的后脑勺撞到了地上,造成了脑损伤。之后的五天,她失去了意识,昏迷不醒,在医院里躺着。4月12号,她停止了呼吸。Lorreta生前把Thomas指定为她的遗产继承人、遗嘱执行者以及她的医疗委任代理人(health care prxoy),因此她去世后所有的后事均有Thomas料理。

Lorreta生前没有结婚,因此也没有家庭和子女。她最好的朋友是Clara Kong Ming Yin Kaung(江殷恭敏),也就是在讣告留言里出现的那个名字。她和江从高中大学时就是好朋友,后来是江殷恭敏女儿的教母。江于2011年去世,同一年Lorreta的另一个好朋友也去世了。她感到孤独。

对于老人,尤其是已经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伴随着他们社交能力减弱的,是身边同龄人接二连三的离开,因此他们的社会关系网络开始逐渐萎缩。对于独居老人,要自理生活,要应付感情上的孤独,便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这时候Thomas出现了。不论从感情上还是法律上,Lorreta都把Thomas看成自己的儿子,自己的亲人。有一次他们谈及将来安葬的计划,Lorreta说她希望和自己的好朋友江殷恭敏葬在一起。而现在她终于如愿以偿。他们都葬在了纽约州韦斯特彻斯特的芬克里夫墓园。这块墓园,也是宋美龄、宋霭龄、宋子文和顾维钧的安息之地。从Thomas发给我的照片上看,Lorreta和江殷恭敏以及她丈夫江德昌的墓碑,离得很近很近。

 

江殷恭敏和丈夫江德昌之墓 (图片由Thomas McGovern提供)

 

潘纫秋之墓(图片由Thomas McGovern提供)
作为一个在潘纫秋人生最后几年才认识她的美国人,Thomas对于潘纫秋之前的人生经历知道的并不是很多。但从他的描述中,还是能依稀拼凑出潘纫秋的人生轨迹。

潘纫秋的父亲是一个商人,母亲是一名教儒家经典的老师。他们一共有12个小孩,潘纫秋在家里排行较小,她之后就只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弟弟在她走后三天过世,现在仍在世的小妹妹,则是个医生。Thomas提供的这些关于潘家的信息,也许可以为之前的一个疑问提供一种可能的解释。1919年发表在《少年中国》第四期上的那篇《少年中国的女子应该怎样?》的文章,可能是潘纫秋的其中一个姐姐所做。如何推断成立,则可以看出他们家在当时应该是大家庭,子女都有条件接受良好的教育,并且男孩女孩一直同仁,女孩子也接受了新式教育,否则,也不会写出少年中国的女子应该“天助者自助”这样的语句。

潘纫秋从中学开始便接受西式教育,是虔诚的基督徒。1940年从金陵女子大学毕业之后,开始在圣玛利亚女子中学教英文。后来供职于上海的英国大使馆,在那里从事翻译工作。1949年,由于她的基督徒身份以及她为英国大使馆工作,她面临被捕的危险。因此,在1949年,她离开上海,去了台湾,并在台湾生活了两年。1951年,受美国政府邀请她来到华盛顿的美国国务院开始教外交官中文。1953年,搬到纽约,开始在哥伦比亚大学做中文老师。刚到纽约的第一年,她住在112街,之后便搬到了111街 600W,住在这里一直到她去世。1987年她从哥大退休,之后也还会辅导中国学生英文,或者教外国人中文。

Lorreta在哥大时是出了名的严格。听说每节课开始,为了赶跑那些仅仅想拿好成绩的学生,她会说在我的课上我从来不给A,想拿A的同学就不要上我的课了。事实证明,这并非虚张声势。在她三十多年的教书育人生涯中,她只给过两个A。由于她的严格,在系里她便得了个Dragon Lady(龙小姐)的外号。但虽然她十分严格,在学校她的声誉却非常好,听说当时还总是有哈佛、耶鲁的学生来到哥大上她的课。Lorreta在哥大期间东亚系的主任是Theodorede Bary(狄百瑞),他也十分喜欢Lorreta。
尽管大家都会叫她Professor Pan,但她却从来没有拿过博士学位。因为去读一个博士学位需要投入大量的时候,而Lorreta的大部分时间和经历,都在学生和教学上面,因此她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攻读博士学位。因此直到退休她都还是讲师,但大家都尊称她为教授。

作为一个很早开始接受西式教育,并且生于二十世纪初女权主义在中国萌芽时期的女性,Lorreta十分不满传统的中式婚姻以及教导女性对男性要绝对服从的思想。她曾经和Thomas开玩笑说,自己是个仇恨男性的人(man-hater)。她对于男性提出的约会请求一般不做理会。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专心教学。虽然一生没有结婚生子,但因为她是好友江恭敏殷女儿的教母,因此她更像是江家的一个家庭成员。而在江过世之后,她又认识了Tom,并在情感上和日常生活中把他认作儿子。同时她和自己的学生也保持了很好的联系。

她对于钱财这些身外之物无甚兴趣。留够了自己必须的之后,剩下的就慷慨的分给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她一直租住在111街那个公寓,一生无甚积蓄,她把自己的一部分藏书留给了Tom,公寓里剩下的全部东西,都捐给了Morningside Village这个义工组织。但因为潘纫秋去世之后的一个月,义工组织忙于一个一年一度的晚宴,腾不出人手到潘纫秋的公寓收拾遗物。因此公寓被房东收回的时候,里面的东西都被房东清理掉了,不知去向。一位漂洋过海的世纪老人所留存的全部关于二十世纪的中国和美国的物质记忆,就这样烟消云散。听罢不禁惋惜。

从Tom's出来,Thomas提议说我们到111街的长椅去坐一会吧,那是以前Lorreta最喜欢的地方。那是上午十一点多,阳光猛烈地打在身上,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旁边就是百老汇街,行人车辆在我们身边来来往往,异常繁忙。Thomas用手指了指西南边一座灰色的大楼,说:“那就是Lorreta生前住的公寓,她对她们的门卫也很好,经常和他们说说话聊聊天。” 说罢,Thomas拿出了自己的手绢,默默地抹去眼泪。我已经数不清这是过去两个多小时中他第几次重复的动作了。

“在她最后的日子,我们经常来这里坐着。我最常问她的一个问题是:Lorreta 你今天感觉如何? 有一次她说:‘我感觉棒极了,我对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心怀感激’。 ” 和Thomas告别前,我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第一次见到Lorreta,你对她是什么印象?

“噢,她身材矮小,但能看出来她是个顽强勇敢的人,每一个见过她的人都会很快感觉到她的顽强。要知道一个人无依无靠,漂洋过海,来这里扎根生活,不顽强肯定是做不到的。”

                                                               2015.9.20 · 尾声

再过十多天,就是潘纫秋98岁生日。在她过世前的不久的一次身体检查中,她的医生还告诉Thomas, Lorreta的身体好得很,各项指标非常正常,甚至比Thomas的还好。而在讣告的留言板中,还有人说之前答应了Lorreta,在她一百岁生日的时候要来纽约参加她的生日聚会。

世事难料。

潘纫秋出生于五四运动兴起的中国,彼时知识分子们感怀于衰微的国运,开始了对于现代化的探索。接受西式教育,成为基督徒,上女子高中,女子大学,潘纫秋接受教育的过程,也反映了中国追求进步、探索现代化之种种可能的过程。西方思想的冲击、女性主义思潮的兴起,这些都在潘纫秋个人的人生轨迹中体现出来。而后1949年离开上海、逃到台湾,最后辗转至美国并定居于大洋彼岸的一系列生活轨迹的变迁,则反映了二十世纪中期中国社会政治格局的剧烈变革。她终身不婚,将全副心思放在教书育人上。她笃信上帝,认为教书是上帝指派给她的神圣的事业。她大学期间学习的是英文专业,而到了美国之后,教的是中文。她逐渐成为了沟通中国和美国文化的一座桥梁,而她自己,也试图在两种文化的张力中寻求微妙的平衡。

个体是渺小的,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小心翼翼地前进,在种种社会条件的影响下争取着最大程度的主动性。在宏大的国家、历史叙事前,个体可能很卑微,卑微到仅仅由一张归化证明和几个阿拉伯数字便可代表。但个体也是鲜活的,每一次机缘巧合,每一次阴差阳错,每一次重大抉择的背后,都有着说不完的故事。

也许我们需要做的,是多一点耐心,去寻找千千万万个潘纫秋,去倾听她们的故事。

[1] 米克尔·查理·奥森柏格(Michel Charles Oksenberg,1938年-2001年),美国政治学者,长期研究中国,为美国政府重要的中国事务专家。参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7%B1%B3%E5%85%8B%E7%88%BE%C2%B7%E5%A5%A7%E6%A3%AE%E6%9F%8F%E6%A0%BC
[2]李侃如(英语:Kenneth Lieberthal ,1943年9月9日-)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美国密歇根大学政治学教授。布鲁金斯学会资深研究员兼约翰·桑顿中国中心前任主任。1998年至2000年,任国家安全事务总统特别助理兼国家安全委员会亚洲局资深主任。参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D%8E%E4%BE%83%E5%A6%82
[3]以上引文中内容均来自纽约时报对于Lorreta Pan的悼念文字。原文参见http://www.legacy.com/guestbooks/nytimes/loretta-pan-condolences/174668030?cid=full
[4]该文件出现在1792-1989纽约归档的归化申请索引(Indexto Petitions for Naturalization filed in New York City, 1792-1989)中。归化是当时针对非美国的外来移民的政策,想要成为正式的美国公民,移民必须先完成归化意向申请(aDeclaration of Intention to naturalize),这类文件为称作第一文件(First Papers)。通常来说在移民刚到达美国领土不久后他们就会填写这个文件。当他们填写了这个申请并且在美国居住达到要求年限(通常是五年)后,个人便有资格提交归化申请。申请文件也被称作第二或最终文件因为他们是完成归化的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步骤。移民也要进行归化宣誓或效忠宣誓。当完成了所有步骤,个人将会得到归化证明(acertificate of naturalization)。详情请参见http://search.ancestry.com/search/db.aspx?htx=List&dbid=7733&o_iid=23560&o_lid=23560&o_sch=Web+Property
[5]详情参见《记忆一所女中的春华秋实》,原文链接http://culture.cz001.com.cn/changzhou/2007/0101/14563.shtml
[6]应曼蓉(1928.2-),女,汉族,浙江人,中共党员,编审。1949年1月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获得文学学士学位。1950年起在外国语学校任教。曾任《汉英词典》组组长,参加《新英汉词典》的编写工作。
[7]详情参见《新民晚报社区版:家庭周刊》,2014年8月6日报道《张爱玲母校才女辈出》,作者马欣然。原文链接http://xmwb.xinmin.cn/home/html/2014-08/06/content_1_1.htm.
[8]详情请参见潘桂英博士论文《普罗米修斯在中国》中的参考文献。
[9]详情可参见《胡适研究通讯》,2011年第2期,总第14期,第13页。
[10]此段轶闻刊载于澎湃2015年8月30日发布的文章《夏志清遗孀:遭人毁谤后,我必须说出这些夏志清情史》。作者王洞,原文链接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369477
[11]《少年中国月刊》是少年中国学会所创办的第一份刊物,与《新青年》、《新潮》等杂志,并为五四时期传播新思潮、新主义的重要刊物。由少年中国学会北京总会负责编辑、校对、发行(主要负责人为少年中国学会创办人、记者、音乐学家王光祈)。从1919年7月至1924年5月停刊为止,共计有4卷48期,其间从1922年7月至1923年2月曾休刊七个月。每其发行量大约五千册或更多,更多详情参见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B0%91%E5%B9%B4%E4%B8%AD%E5%9C%8B%E5%AD%B8%E6%9C%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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