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頂紮營，早上起來蹲在帳篷外弄了一碗公仔麵，煎兩隻雞蛋和一塊午餐肉放在上面，先喝了幾口濃郁可口美味的湯，醒神！突然看見天邊泛黃的暗光升起火紅的旭日，彷彿上帝驟然起床，金光彩雲鋪天燦爛，美極了！我目瞪口呆，驚嘆良久。到我想起要吃麵，聞到麵蒸氣的芳香，捧在手裡的一碗麵不見了。噢，天啊！原來我在發夢。夢醒心有不甘，決定去弄一碗夢裡吃不到的公仔湯麵。

是早上五點半了，知道自己比平時睡多了兩個鐘，心裡一陣充實，精神更覺飽滿，肚子也特別餓，想吃公仔麵的衝動愈大。洗滌時沒暇去想為什麼最近睡得比以往好，想着的是公仔麵湯的可口，麵的美味，湯麵上奶白的煎蛋中間圓圓嫣紅的蛋黃和煎得焦黃酥脆的蛋邊，和那塊粉紅色的午餐肉在裊裊蒸氣中慄動的美景。

廚房窗外天色幽暗，冷風吹來吱吱鳥語令人精神一振，很幸福的早晨，鳥兒也要來吃麵嗎？我用高湯煮公仔湯麵，雞蛋是從京都買回來的日本的瓢亭卵，午餐肉只是一般的，這碗公仔湯麵已好吃到我叫阿媽了。簡單一碗公仔湯麵是令人快樂的捷徑，其實也真不簡單，因為快樂就是不簡單，更多的時候是長途跋涉闖蕩一生，快樂卻總是擦身而過，不是嗎？

如果不是吃了公仔湯麵，早餐我會請司機到深水埗的信興茶樓買一盅排骨蒸飯和一碟蒸排骨（要多一碟蒸排骨因為盅頭飯的排骨不夠我送飯），吃得也挺過癮的。盅頭蒸飯要到平民的茶樓才有得吃，要是到我平時去的茶樓如陸羽鏞記之類是沒有的，大概盅頭蒸飯吃得飽，適合早上開工的勞動大眾吧。我對盅頭蒸飯情有獨鍾，雖然吃完飯味精的餘味有點令我不舒服（吃兩塊橙就沒事了），我亦甘之如飴。可能只是我的成見，我認為好吃的勞動大眾食物有靈魂，是星級的美食沒有的。我早年在工廠做工時吃慣了，吃着那親切的味道心裡泛起甜甜的滋味，恍如親人的溫情。成長的土壤結成今日的花果，一脈相承就是這意思吧。

剛選上台北市長的柯文哲醫生前一陣子演講時說，早上空肚吃水果對身體有益，甚至不會輕易患癌症。聽他言之有理，我現在早上起來先吃半個蘋果才做運動，做完運動吃早餐。吃早餐時胃口似乎比以前好，吃多了會肥，這不是好事，但最近睡覺比以前好卻是好事，可能與此有關，因為我生活飲食作息規律沒有改變，就是除了早上空肚吃了這半個蘋果。不理有沒有關係，既然睡得好就繼續吃吧，睡得好太重要了。

我發夢吃東西通常都會見到媽媽，媽媽是我美食的使者，從小美食都是從她的手裡送到我口中的，這沒有什麼奇怪。奇怪的是我吃她不會煮的西餐吃到特別好吃的也會心中一愣，彷彿媽媽的笑臉在眼前掠過。但是夢見吃小時候愛吃的菜餚媽媽總會出現。那天夢見自己睡在小時候廣州家大廳的酸枝長椅上，媽媽捧着托盤盛着一碟魚腩炆茄瓜和一碗白飯，走過來叫醒我吃。我還未醒來便聞到菜餚的馥郁和米飯的甘香，心中大喜，從媽媽手上接過托盤放在膝蓋上準備吃，忽然我從夢中醒來，媽媽不見了，膝蓋上的食物也不見了，我忍不住坐在床邊痛哭，不知是沒得吃魚腩炆茄瓜痛哭，還是想念媽媽痛哭，還是最近壓力大情緒趁機發洩。痛哭完我感覺非常舒暢，非常開心，也把魚腩炆茄瓜和媽媽忘掉了。

吃東西時吃到某些熟悉的味道突然會想到某些人或某個情景也是常有的。而且這種情形發生時，你會感覺味道夾雜了微妙的滋味。這滋味是人情味嗎？還是所有好吃的味道都夾雜了這微妙的滋味，只是有些我們感覺到，有些是潛意識的，我們感覺不到而已？食物與生活息息相關，我相信我們吃到好吃的味道都牽連着我們過去生活人情事物的關係，這關係可以是直接或間接的，但這些經驗都豐富了那味道。味道除了味覺還有感情，除了口腔的刺激還有生活的記憶。味道並不是個孤島。

十二月十一日大師姐及師公 Joseph請了我們夫婦和肥仔及我們幾位朋友到他們家吃飯。他們幾個月會請我們一次。被邀請了，還未吃已喜出望外，饞涎欲滴。她煮的不是鮑參翅肚，山珍海味，是平凡一頓家常便飯，每一次都是一場盛宴。她靠的不僅是合時的新鮮食材和高超的廚藝，而是那微妙的媽媽的滋味。如果有人說，我要煮一頓有媽媽滋味的菜餚，他是煮不出來的。正如畫畫畫得很像的畫家說，我要畫一幅生動傳神的畫，他是畫不出來的。那傳神的生動就如媽媽的滋味，是神秘不可捉摸的魅力，你有就有，沒有的話窮一生心力去學，學死都沒用。

我是老派的食家，你可以說我是食古不化，我就是不喜歡吃創新的菜式或 fusion food，最討厭是分子菜餚。吃過兩次當時說是全世界最好，做分子菜的餐廳 EL BULLI。我吃了兩次不是因為好吃，而是為了家人朋友勉為其難吞聲忍氣陪着去吃的。吃了每次都媽媽聲，我也把這些怨氣在《壹週刊》的專欄寫過。食色性也，若然菜餚變成了一個個泡沫，一粒粒粉狀，吃的只是那份味道，實體和口感欠奉，就好像說做愛只是為了那個神仙洞，是人是鬼不重要，多荒唐！

大師姐做的都是傳統家常菜餚，有些甚至是很傳統現在少人做的舊菜式，如窩渣和金錢雞等。菜餚是生活，味道是經驗。試想想，沒有傳統沒有歷史的生活會是多恐怖？菜餚亦然。一個沒有記憶的人生，是沒有意識潛意識，沒有感覺感情是非好壞的人生，多恐怖？菜餚亦然。菜餚與生活有密切的關係，是有記憶的。傳統就是記憶，記憶就是歷史，歷史無價，對人生，對菜餚，都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