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楊凡

現時流行一個新詞彙：「老民國」。上網一查，也沒有一個準確的定義，大凡是對一九一一年以後的物體事件和人物，或許有些動亂情懷，而又曾經生活在中華民國旗幟之下，只要夠老，都可入列。

孩提時在台中大肚山的東海大學度過。那時中華民國的總統是蔣中正，沒人有資格直呼他的姓與名，更加沒聽過蔣介石三字，我們只能稱呼他蔣總統。書本文字提到他，必須空一格位表示尊敬，走在路上聽見「蔣總統」，馬上需要立正示敬。在民主還沒有得到之前，我們這些頭腦簡單的學童們起碼學會了尊重。

台灣光復大陸解放，國民黨移政台北總統府，拉扯着「反共抗俄」的標語，希望每一個明年都會回到自己的老家。那時最流行的漫畫是《牛伯伯打游擊》。

那是個一切簡單凡事缺乏卻又充滿着希望的年代。雖然白色恐怖正籠罩着這非常的戒嚴時期，我們這批天真的乖孩子心裡想，國民黨除了胸懷大志反攻大陸之外，也曾好好的想將這個福爾摩沙寶島推上一個正軌的道路。於是陳誠副總統推出了「 375減租」，接着又有「耕者有其田」，財政廳長任顯群制定了「統一發票」，還有蔣經國監工的「橫貫公路」。濁水溪上完成了世界第二「西螺大橋」，金門島上豎起了「毋忘在莒」大石碑。

隨便數下當年民國渡海人物，于佑任張群閻錫山曾約農林海音胡適徐復觀溥心畬郎靜山，被軟禁的孫立人張少帥趙四夫婦還有白色恐怖頭號受害者雷震，名女人自然少不了北平李麗徐悲鴻前妻蔣碧薇和白先勇筆下的尹雪艷金大班藍田玉。他們並非喘息着前朝的餘暉，但是都繼續着南京北平上海的生活方式。

俱往矣。在台灣苟存的「老民國」終於隨着時光而凋謝，國民黨政府軍國政策隨着解嚴解報禁全民普選而逐漸瓦解，民主的時代終於來臨。神聖的立法院可容委員大鬧學生霸佔，民主二字讓舊日的一切改觀。誰人還記得「375減租」？當年僅次於舊金山「金門大橋」的「西螺大橋」，早已失去交通價值淪為觀光橋。金門島上的「勿忘在莒」石碑已成陸客的觀光勝地。唯一留下讓與舊日民國息息相關的，只剩下一張張沿用至今，由任顯群制定出稅制改革的「統一發票」。

民國成立之後，曾經盛行宮廷與民間的京劇被定為國之粹寶，改稱「國劇」。過海之後老民國的延續，自然少不了京崑國粹的歌舞昇平。於是有位十歲開始學戲，一九四八年底將近解放的前夕，方在南京度過二十生辰的青衣，帶着她自挑的班子「顧劇團」來到台北演出。由於太受歡迎，合約一再延期，直到大陸解放，有家歸不得，終於成為這批民國人物中的尹雪艷。

五年永樂戲院的挑班生涯，舞台上下人比花嬌，自然引起不少狂蜂浪蝶的仰慕，民間蜚短流長在所不免，藝術加上政治更是傳奇最重要的因素，其間尤以蔣經國的追求更是流言大街小巷。然而這位風華正茂的藝術家，早已心有所許，富貴不能移貧賤不能屈。在她二十五歲那年，收拾戲箱，終與俗違，與她的摯愛遠離塵世，在青山秀谷之間，相夫教子，做了農婦。

她就是一代名伶顧正秋。她的摯愛就是策劃台灣「統一發票」的任顯群。

所有對老民國有興趣的人，都等不及要看顧正秋傳奇的一生。但她從來隻字不提，說是要就講真話，要就不講話。直到蔣經國去世後的第十年，由女作家季季整理撰寫，一本萬眾期待的回憶錄正式面世。

回憶錄是極其優雅的「休戀逝水」。顧老師說是來自《鎖麟囊》薛湘靈的唱詞「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還說自己十歲開始學戲，一切做人處世，傳統古德都是在戲曲中學得。

顧老師的女兒任祥請我為回憶錄封面寫真，自是當仁不讓。拍照的那天，惠風和暢陽光普照，走進陽明山姚府（任祥的夫婿是名建築師姚仁喜）就見到和藹可親不施脂粉的顧老師，甜美的嗓音配合高雅的儀容，福慧雙修，誰能想到她也有滄桑歲月。

季季女士拿着一本散裝的自傳樣書，趁着顧老師在化妝之際，大概地為我補習一下其中內容，希望可以增加些拍照靈感。對閱讀文字頗有障礙的我，十分留意書中的圖片：有顧老師的舞台上下，有恩師同學的歷史留影，有達官貴人造訪農場茅舍的溫暖友情，有夫妻的情深也有天倫的馨香，忽兒有一張照片完全吸引了我虛榮的目光，那是五十年前顧老師穿着件豹子皮大衣在台北三條通的留影。

我望着客廳衣架上掛着兩件皮草，其中有件金錢豹大衣。這會是五十年前的那件大衣嗎？是的，就是那件，顧老師說，這大衣是在上海唱戲賺錢後買的，在台北曾經遇劫差點被搶走。我望着這件色澤新潤的皮草，在潮濕的台北經過五十年的寒暑，仍可歷久常新，可見主人家對它的疼惜。記憶中，大衣裡子有條I.Magnin的標誌，說起這間時裝店的滄桑，將是另一段時尚歷史。

顧老師穿上大衣，樣書中一切的畫面都忽然在我眼前閃過：未滿二十的美麗姑娘，用自己辛苦賺來的錢買到一件夢想的衣裳。它陪伴着她漂洋過海，看她贏得掌聲和青睞，目睹她的戀愛與波折。看她走下燦爛的舞台到樸實的農家，然後生活在回憶與藝術中。好事的我，想像它也曾經看過台灣的經濟起飛與走向民主，又怎知今日會變成環保人士的眼中釘……

然而這件豹子皮大衣今日已成不能改變的歷史，它就是「休戀逝水」。

這本回憶錄沒有萬紫千紅浮華世界的描繪，卻有生命舞台艱澀的試煉，尤其珍貴記錄了她與任顯群相戀還有被捕入獄的詳細過程，連判決書也全文照登，雖有情感的忐忑卻無不平的申訴，一切客觀。

顧正秋半世紀前的歸隱，結束了她與蔣經國的閒言閒語。但是她的復出，卻是為了慶祝總統蔣中正華誕義演《鎖麟囊》。前後她為蔣家義演過六次《鎖麟囊》，不是為了老總統華誕就是為了老少總統就職大典，或是慶祝蔣夫人宋美齡快樂生辰。顧老師和蔣家那種說不出的情緣，可見一斑。

難怪她可以說一句：「我的回憶錄，不需要靠蔣經國的名字賣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