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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国胡适的前十年

时间:2014-07-24 22:39:36  来源:豆瓣  作者:玻璃动物园


1922 年年底,在胡适以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高明手法”,欲擒故纵,使自己在最后一刻入选上海一家周刊评选的“中国今日的十二大人物”后,他志得意满地写信给美 国女友韦莲司报喜。“成功这样容易”,刚过而立之年的他颇有些飘飘然:“那就好像一觉起来,发现自己已经成为全国最受欢迎的领袖一样。” 
   1917年回国后,短短五年间,天赋异秉的胡适已取得了耀眼的成就:写新诗,便是风靡一时的《尝试集》;做研究,就是开风气之先的名著《中国哲学史大 纲》、《白话文学史》;不到三十岁,便已是北京大学著名教授,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如此“暴得大名”,唯有当年的梁启超可与之相媲美。但正如他自己所意 识到的那样,“骤然享有如此过当的名气是很危险的”。明末陆桴亭曾评价王阳明道:“吾恨其聪明多。”回看胡适的一生,亦可谓聪明太多,反受其累。 
   
   读过江勇振的系列传记《舍我其谁:胡适》的第一部《璞玉成璧,1891-1917》的读者,会发现第二部《日正当中,1917-1927》的体裁已经发 生了变化。第一部基本以时间先后为序安排章节;第二部则以问题为导向,每章各研究一个专题,相互独立。这是不是体例不一呢?其实作者的匠心便蕴于此。 1917年前作为学生的胡适,事迹相对简单,便于线性叙述。回国以后,感情、学问、事功不同方面皆大放异彩,再以时间为顺序不免混作一团,治丝益棼,分开 叙述则导山导水,脉络分明。而且,江勇振非常热衷于反驳前人的错误观点,专题式体裁能够给作者足够的空间,将对手挨个挑落马下。 
   在序言里,作者便火力全开,批评以往的胡适研究大多“都是在炒冷饭”。因为他们太相信胡适在书信、日记、回忆录里的一些“夫子自道”,不加辨析,“跟着 胡适起舞,亦步亦趋”,陷入了“胡适说过就算主义”。殊不知胡适一辈子有“偷关漏税、引而不注的坏习惯”,所以除了读胡适外,还要读胡适当年读过的书,在 资料占有上超过或至少与他齐平,才有资格研究胡适。至于在大陆学者中流行的拿胡适作为针砭当下的工具,指桑骂槐,抒发个人的政治理念的“影射史学”, 更是歪曲事实,须一并廓清。 
   
  在第一部里,江勇振指出:胡适虽然一直自 称实验主义者,但他的治学根基实乃实证主义;留美期间,对他思想影响最大的,是康奈尔大学的克雷登(James Creighton)教授,而非哥伦比亚的杜威(John Dewey)教授。胡适继承了康奈尔客观唯心派教授的哲学观点,其名言“大胆地假设,小心地求证”从杜威的角度来说,“犯的是一种认识论二分法的谬 误”。 
  余英时曾认为,1914年时,胡适虽然“还没有研究杜威的思想,但在精神上已十分接近杜威的实验主义 了。”若以江勇振的新研究结论来看,这绝对是未精研实验主义便下的错误判断。不要说留美时期,就是在回国后的前几年,胡适都未入杜威之堂奥,直到1919 年与李大钊等人辩论“问题与主义”时,“才真正跨进了实验主义的门槛。” 
  胡适自称有“考据癖”,他的“假设与求 证”实不出乾嘉诸儒之矩矱,只不过安上了舶来的“科学”、“实验主义”名号,来迎合当时唯西方马首是瞻的学术风气罢了。这是他不愿抛弃“用结果成功来定义 实验主义”成见的根本原因。但杜威不会同意将结果是否符合假设来作为真理的终极标准,因为就连选择和发现“事实”的过程本身,便已掺杂主观思考的因素了。 所有用于“求证”的事实,都是有弹性的,是“经过人工处理的”——思考在经验的疏导下,不断地在不同观念间比较、选择、实验,这种“无休无止地思考问题的 状态”才是实验主义的真谛。 
  胡适经常在不注明来源的情况下,一面挪用、加工杜威(以及赫胥黎、易卜生、穆勒等 人)的观点;一面又不时夹带自己的独立见解。江勇振说:“胡适的胆子之所以大,就在于他知道没有人会去读杜威的原书。”没有人会挑战他对实验主义的了解, 此时他的名气与地位“已经到了他无须担心被怀疑、被验证的地步。” 
  利用国内对于新理论的反应速度比欧美学界慢几 拍的时间差,用一种“创造式翻译”的灰色方法做出“成果”,今天的很多中国学者,仍然在沿用当年胡适的办法。必须指出的是,胡适在先秦名学、禅宗史、红学 等领域所做的研究,其原创性是不可否认的。而且,胡适“聪明过人的地方”在于,他对西方理论“采取彻底改写的方式”,经过一番巧思后,再以洗练、优美的文 笔出之。由于文章精彩,且紧扣当下,他成了一个畅销书作家,版税收入在全国数一数二。 
  即使不算丰厚的稿酬收入, 单是胡适在北京大学拿的280元丰厚薪水,在当时就足以养活北京的五口之家三年。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时期在北京大学图书馆工作,年龄只比胡适小两岁 的毛泽东,月薪仅有8元,勉强维持生存罢了。成为中共领导人后,37年毛泽东在与斯诺的一次谈话中,苦涩地回忆道: 
   “我的职位是如此之低,以致人们都不屑和我来往。我的工作之一就是登记来馆读报的人名,不过这般人大半不把我放在眼里。在这许多名人中,我认得有几个是 新文化运动著名的领袖,是我十分敬仰的人。我很想和他们讨论关于政治和文化的事情,不过他们都是极忙的人,没有时间来倾听一个南边口音的图书管理员所讲的 话。” 
  真是“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胡适日记中有“毛泽东来谈湖南事”、“作自修大学计划”的简短记录,可 知毛所说的“新文化运动著名的领袖”也包括胡适在内,而且胡当时对毛的态度应该并不好,给毛留下了心理创伤。荣格(C. G. Jung)曾说,人的心理存在一种“潜意识补偿(unconscious compensatory)”机制,毛泽东25年写的《中国社会各阶层的分析》,以及后来针对知识分子的一系列政治运动,尤其55年大规模的批判胡适,都 可隐隐看到这一点。 
   
  1919年前后,新文化运动内部开始分裂。在陈独 秀、毛泽东渐渐左倾、接受马克思主义的时候;胡适则开始右倾,按江勇振的说法,甚至“法西斯蒂化”。正好从那年到1920年初,杜威受邀访华,在北大作了 名为《社会哲学与政治哲学》的十六次演讲,由胡适担任现场翻译。但杜威的原文与胡适的译文之间,却存在一定出入,个别关键环节的表述甚至南辕北辙。 
   此时的杜威已经扬弃了古典自由主义,认为“假定个人是己身利益最好的决断者”,个人最大利益的相加,就是社会的利益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不同群体之间会 发生利益冲突,一部分人会将自己的利益“披上社会以及道德的外衣”,名正言顺地损坏另一群人的利益,这是“个人与社会冲突的主因”。杜威批评道,国家本应 该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而洛克以降的英美自由主义者却“只知保障个人的权益,而没有善尽国家保障社会大众的责任”。 
   翻译到这里,胡适打住了,接着“当着杜威的面做出错误的诠释”。胡适不但把这种团体与阶级之间的利益角力消弭于无形,甚至说“两方的冲突都是为社会整体 利益”。江勇振尖锐批判道:“这不但完全违背了杜威的意思,而且根本是不知所云。”胡适不惜在众目睽睽之下曲解恩师的观点,有其争夺“文化霸权”的个人考 量。五四运动后,保守派一蹶不振,马克思主义者转而成了胡适的最大论敌。为避免借寇兵、资盗粮,他在公开场合都不愿谈社会上有不同利益团体或阶级。 
  胡适对马克思主义的防备和戒心几乎达到了某种偏执的程度,1925年五卅惨案发生后,面对中国工人被日本厂主枪杀、英国巡警射击游行群众的事实,他和昔日新文化运动的好友陈独秀发生了激烈争执。汪原放回忆道: 
   “谈着,谈着,仲翁(陈独秀)道:‘适之,你连帝国主义都不承认吗?’适之兄生气了,说:‘仲甫,哪有帝国主义!那有帝国主义!’拿起‘司地克’(手 杖)来,在地板上连连地笃了几下…第二天,我的大叔知道了,对着适之兄说:‘适之,你怎么连帝国主义也不承认呢?不对吧?’适之兄放下脸来,一把扯着我的 大叔的袖子,连连的扯了几下,说:‘孟邹,什么是帝国主义?什么是帝国主义?’”。 
  可以说,此时坚决“反赤化” 的胡适,已经丧失基本的现实感了。面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风起云涌的形势,杜威等人的反应是正视其挑战,承认十八世纪古典自由主义在对于“自由”、“权利” 等关键概念的理解上,确实存在弊病。而这不是简单地补苴罅漏,援“社”救“资”就能够解决的。个人自由诚然是自由主义的基石,不可撼动,但群己权界究竟该 如何划定?笼统的“自由的边界是不侵犯他人的自由”,在面对帝国主义的扩张,面对理论更为严密的马克思主义时,是否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但胡适始终坚信,十八世纪边沁(J. Bentham)和穆勒(J. S. Mill)的“最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理论在当下中国仍然适用。即在“好人政府”的引领下,在少数精英家长式的教育下,广大人民可以“化私为公”,上下一 心为国家奋斗。若有不同意见分歧,“只要让大家自由发挥思想,不合的逐渐淘汰,将来自能趋于大致相同的地步”——以伯林(Isaiah Berlin)的观点来看,这是一种自法国启蒙运动以来形成的、认为“所有价值都能和谐相处”的典型“形而上学的一元论”,完全违背自由多元主义的立场, 是一切乌托邦思想的根源,一个严重的“概念性错误。” 
   
  江勇振将 1917-1927年的胡适描述为“日正当中”,真是寓意深远。在新文化运动中,他与《新青年》同仁一起痛批“王敬轩”,摧枯拉朽;在与梁启超派系的“科 学与人生观”论战中,他把敌人打成“玄学鬼”,进一步巩固头号“公共知识分子”的地位。但正所谓“日中则昃”,在长期的论战过程中,胡适养成了只抓一点不 及其余、“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习惯,在新文化运动中各种思想纷纷扰扰的情况下,这是杀出重围的聪明策略,但后来却自食其果。 
   从五卅运动到“四一二清党”期间,他发表了一系列惊世骇俗的言论,诸如“沪案只打死少数人”,“用的不是机关枪,只是步枪”,“中国是‘烂’民族,绝对 欢迎西洋文化的侵略”,等等,还明确支持国民党屠共。胡适本意只是用禅宗棒喝的方式把日趋激进的学生打醒,但弄巧成拙,实际效果却是他以及自由主义在年轻 人心目中的地位直线下降。很快,胡适开始后悔自己27年短暂的右倾法西斯化,对现实失望的他开始“超然”于政治之外。但从此后中国历史的走向,便开始偏离 他“再造文明”的目标越来越远了。 
   
  2014-1-15初稿 
  2014-1-17定稿 
   
  (已发表于第664期《经济观察报》,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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