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 4月，由于内华达州的一名牧场主邦迪（Cliven Bundy）长期拖欠联邦土地管理费，美国联邦执法人员决定捕牛清场，将牧场的牛驱逐出联邦土地，但遭到当地民兵组织持枪抗议，附近的加利福尼亚州、爱达 荷州也有不少民兵持枪赶来支援邦迪。双方枪口对峙数日之后，4月13日，联邦执法人员宣布撤退，并释放300多只被捕牛群，继续以法院途径解决纷争。

此事堪称美国民兵运动的历史性事件。

20 世纪90年代，民兵运动在美国曾经一度颇具星火燎原之势。据统计，在1996年的高峰时期，全美国共有858个民兵组织。震惊世界的1995年俄克拉荷马 城爆炸案，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民兵运动的副产品，其主谋麦克维（Timothy James McVeigh）是民兵运动的强烈支持者。这是“9.11”之前美国本土遭到的最严重的恐怖袭击，共有168人丧生，超过680人受伤。

要 想了解美国民兵运动的来龙去脉，不可不读罗伯特•H•邱吉尔（Robert H. Churchill）的《在暴君面前挥枪：自由至上主义的政治暴力与民兵运动的起源》（To Shake Their Guns in the Tyrant's Face: Libertarian Political Violenc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Militia Movement）。邱吉尔是美国哈特福德大学的历史学者，在这部出版于2009年的著作中，他分析了自认为直接继承美国革命精神的民兵运动在美国社会被 边缘化，但又始终拥有一批铁杆死忠的原因。

美国民兵运动的意识形态基础是1791年制定的美国宪法第二修正案，其内容是：“受到良好规范 的民兵部队对于自由州的安全是必要的，人民持有及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容侵犯。”（A well regulated Militia being necessary to the security of a free State, the right of the people to keep and bear Arms shall not be infringed.）这一法案体现了美国立国初期的主流政治思潮，即必须保障民众武装反抗暴政的权利。美国民兵也确实在独立战争中居功至伟。1792 年，美国制定了《民兵法》，将民兵列入国家的军事制度。

然而，就在制宪会议召开前夕，马萨诸塞州便爆发了抗税的谢司叛乱（Shays’ rebellion）。1794年和1799年又先后爆发了抗税的威士忌叛乱（Whiskey rebellion）和弗赖斯叛乱（Fries's Rebellion）。虽然几场叛乱的领袖都最终被赦免，但是主政者对民兵的态度渐渐地不那么友善了。在1812至1814年的美英战争期间，平时缺少训 练的民兵屡屡败阵，不复有开国时期的气势，从此美国军事力量主要依赖正规军队。

在南北战争前夕的美国，相互对立的政治派别都呼吁民众武装 起来，反抗专制暴君。只不过，废奴主义者所说的暴君是支持奴隶制的南方政客，而支持奴隶制的人士则将林肯总统描绘成肆无忌惮扩张联邦权力、削夺传统州权的 暴君。后来布斯（John Wilkes Booth）在行刺林肯之后便高喊：“这就是暴君的下场！”

南北战争对美国的影响不亚于独立战 争。如果说“革命建国”的独立战争意味着“个人权利不容侵犯”成为美国政治的正当性原则；那么“维护统一”的南北战争则意味着“联邦统一不容破坏”成为美 国政治的另一项正当性原则。正是联邦政府权威和权力的强化，使美国从一个各个州的松散联合体变成了一个政令统一的现代国家。但是，在上述两项正当性原则之 间存在着难以避免的紧张关系，在极端强调“个人权利不容侵犯”的自由至上主义者看来，联邦政府始终是对自由的威胁。

自由至上主义者在历史 上的形象并不是那么光彩，他们以维护自由的名义而实施的政治暴力，经常和种族主义纠缠在一起。邱吉尔列举了几个主要例子：南北战争之后成立的第一代3K党 （反黑人），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成立的第二代3K党（反黑人、反犹太人），20世纪20年代从第二代3K党中分化出来的“黑军团”（Black Legion，反黑人、反天主教、反犹太人、反外国移民）。

种族主义毕竟是时代逆流，难以逃脱边缘化的命运。更重要的是，进入20世纪以后，世界许多国家此起彼伏的革命和军事政变所引发的血腥暴力和社会动荡，使得美国主流社会相信必须避免革命和军事政变的发生，这就要求防止极端势力拥有军事力量。

1903 年，美国修订《民兵法》，将各州民兵组织整编成国民警卫队，听命于各州州长。从此以后，第二修正案就有了两个不同版本的诠释方式。“个人版本”认为，“受 到良好规范的民兵部队”现在就是指国民警卫队，“人民持有及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容侵犯”，是指每一个人持有及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容侵犯，但并不是支持成立私家 武装部队，啸聚山林。“集体版本”则认为，“人民持有及携带武器的权利不容侵犯”，意味着民众可以成立自卫性的私家武装部队，这“对于自由州的安全是必要 的”。随着时间推移，第二修正案的“个人版本”日益被美国主流社会所接受；但是一些极端势力，主要是右翼白人，坚持第二修正案的“集体版本”，成立民兵组 织。

不过，直到冷战结束之前，由于民兵组织和联邦政府在国际上有着共同的意识形态敌人──共产主义，彼此基本相安无事。冷战结束以后，双 方的矛盾迅速激化了。邱吉尔将主要原因归结于克林顿执政期间在枪支控制方面的强硬措施。直接导火索是1992年的“红宝崖事变”（Ruby Ridge Incident ）和1993年的“韦科事变”（Waco Incident）。前者是美国烟酒枪炮及爆裂物管制局（ATF）对白人种族主义者兰迪•韦弗（Randy Weaver）一家人的围攻，导致其数名家庭成员死亡；后者是ATF围攻大卫•考雷什（David Koresh）领导的邪教组织“大卫教”，最终导致70多名大卫教徒在大火中丧生。

韦弗和考雷什都是声名狼藉的人物。但是，ATF的两次 搜查理由都是怀疑其持有非法枪支，在执法过程中也没有采取应有的谈判手段以避免伤亡，甚至颇有故意致人于死地的嫌疑。此外，国会在1993年底通过了“布 雷迪法案”（The Brady Handgun Violence Prevention Act ），授权联邦政府对枪支购买者进行背景调查；1994年又通过了为期十年的“联邦突击武器禁令”（Federal Assault Weapons Ban），禁止民间制造和销售具有军事武器特征的枪械。这些事件激起了很多右翼白人的敌对情绪，认为联邦政府违背了第二修正案。民兵运动因此蔚然兴起。

1995 年4月19日，“韦科事变”两周年纪念日，俄克拉荷马城爆炸案爆发。主谋麦克维声称其动机就是为了报复联邦政府在前述两次事变中杀害无辜，要以暴制暴，让 联邦政府知道厉害，未来不再制造更多暴行。但是他的行为适得其反，克林顿政府抓住这一机会展开宣传攻势，让美国主流社会相信民兵运动具有恐怖主义倾向，必 须严加监控。

邱吉尔否定了美国主流社会的上述刻板印象，他指出，20世纪90年代美国民兵运动的主流是“宪政民兵运动” （Constitutional militia movement），其成员都是具备正常情感和理智的普通人，其武装是防御性而非进攻性的，是为了继承美国革命精神，防止联邦政府侵犯其权利，而不是谋求 以武力改变现行体制。“宪政民兵运动”虽然和鼓吹白人至上的“爱国者运动”（Patriot movement）时有交叠，但本身并不是种族主义的，有些民兵组织甚至由黑人担任首领。

随着小布什当选总统，美国民兵运动进入了休眠期。小布什在任上放宽了枪支控制，其减税政策也很对右翼白人的胃口。“联邦突击武器禁令”2004年期满之后，共和党掌控的国会没有再让该禁令生效。民兵组织不需要与联邦政府为敌，自然销声匿迹。

然而，奥巴马当选总统以后，民兵运动再度潜滋暗长。无论是奥巴马的肤色，还是他的“大政府”福利改革计划，都是极右翼白人憎恨的目标。奥巴马全力推动强化枪支控制，更使他成为这些人眼中的暴君。很多新成立的民兵组织就是冲着他来的。

即 使在美国主流社会，奥巴马的控枪努力也是阻力重重。2008年和2010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先后做出了两项关于第二修正案的指标性判决。一是在“哥伦比 亚特区诉黑勒案”（ District of Columbia v. Heller）中判决，第二修正案保障个人拥有枪支的权利，并且可以基于合法目的使用枪支，不论此人是否属于民兵；二是在“麦克唐纳诉芝加哥案”（ McDonald v. Chicago）中判决，第二修正案同样适用于各州，从而推翻了芝加哥禁止手枪、限制步枪与猎枪的相关条例。2013年4月，奥巴马试图将购枪背景审查从 零售店扩展到展销会、互联网等领域的立法努力，在参议院遭到否决。和克林顿时代相比，今日美国主流社会对枪支控制的态度消极了很多，这给民兵运动提供了相 当程度的舆论支持。

回到开篇提到的内华达邦迪牧场事件，之所以说它是美国民兵运动的历史性事件，不仅因为这是最近几十年来民兵组织首次逼 退全副武装的联邦执法人员，而且因为这是最近几十年来首次出现多个民兵组织的联合行动，跨越了州的界线。可以预见，美国民兵运动的发展势头将会很快超过 20世纪90年代的水平。

“告别革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美国也不例外。

（本文作者黄湘是资深政经文化编辑，现旅居美国。文中所述仅代表他的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