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楊凡


實在記不起是怎樣找到她。只記得那天她駛着賓士開篷跑車到來，十足「美國舞男」那種。牛仔裝束配上高底皮靴外加一件貂皮外套，進了門說是肚子有點餓，就找了一罐餅乾拿起來吃，很是自在。我拿起相機要拍她的吃相，她就把餅乾當做男人來吃，我驚訝她的表情如此自然可愛，想像力可以如此豐富。一塊餅乾都可以把它當成一個男人。她就是李翰祥的風月女郎之一的余莎莉。

歐美遊學五年，一九七三年回到香港，港產電影和李翰祥都變了樣。

標準影迷第一部就看了《騙術奇中奇》，最記得有位紳士站在中環旺區，睜開眼睛望着於仁行高樓，好想看到些什麼。那東西一定很奇特，要不那紳士怎麼望了那麼久還在定神注視，專注的連嘴巴都不禁微張。是不是有人要跳樓自殺？還是有人會在空中亂撒鈔票？抑或是露台上有美女裙子被風吹開看到內褲？他的眼神似乎緊張卻又莫名更加好奇，他的好奇引起更多路人的好奇，羊群效應跟着紳士的視線一齊往高處望。不消片刻集聚了數十人，大家一起抬頭望，或許會有 UFO出現滿足大家的好奇？忽然這紳士打了一個噴嚏，拿出手絹抹抹鼻子，若無其事地走開，留下一群白癡抬頭的好事者，目瞪口呆。

多麼幽默的諷刺，這是李導演送給標準影迷闊別香港五年之後的第一個禮物，真是開心。

在遊學歐美的五年之中，看過的國語片真是寥寥可數，唐書璇的《董夫人》、胡金銓的《龍門客棧》、孫寶玲的《迷》、李行的《秋決》還有邵氏公司第一部打入歐美市場的《天下第一拳》。最記得在奧克拉荷馬浸會大學中國同學會放映《龍門客棧》，那些 Brad Pitt鄉里們對於飛簷走壁的中國武俠，匪夷所思，萬般不解。有如標準影迷在倫敦看了配上英語的《天下第一拳》，同樣不解華納公司為何選了這部拳腳片做世界發行。原來在香港已經有了李小龍的崛起，一個功夫電影時代已經蒞臨華語影壇。

原來七十年代已是獨立製片開始蓬勃的天下，百花齊放，有你也有我，看看誰能勝出。好萊塢的片場制度已經過時，新的導演和新的拍攝方法代替了舊時的片廠制度，是個價值觀改變的年代。一夜之間，天王巨星的伊麗莎白泰勒忽然發現自己不再值錢。這個淘汰風潮，有若默片轉型有聲，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國語片也由以往的仁義道德健康寫實，轉變為拳頭與枕頭。這時李翰祥收拾了在台灣受到的創傷，把騙術艷情和他獨創的東方西席第米爾風格混為一談，為之「風月片」。

李翰祥在台灣又受到了些什麼創傷？他的電影王國又怎樣在短短五年中崩潰？在香港電影資料館出版的《風花雪月李翰祥》一書中，女兒李殿朗的口述歷史可得見一二：

曾經有一大群人來我家，將他和媽媽捉去一個政治部門，媽媽在晚上被放回來，但爸爸沒有。我不知道他們被盤問的詳情，只知道他們硬要說爸爸是共產黨，因為我媽媽曾經回北京接我祖母、姑姐和大姐姐。她曾經兩次回去探望她們，帶些食品和用品回去，讓她們過得舒服一點，第三次才把她們接出來。後來爸爸好像是因為《緹縈》（1971）的配音，去了東京，接着就回到香港，再沒有去台北，但我們就滯留在那裡了。……這是軟禁，絕對是軟禁。所以直到現在，雖然我丈夫是台灣人，但我對台灣沒有好感。

一字一淚。誰虧欠了誰。

台灣是個美麗可愛卻又不可思議的福爾摩沙小島，經過荷蘭日本的殖民統治，國民黨戒嚴時期的專政，終於可以自由民主傲視彼岸。但是一場學運風波，擦槍走火，引變成不可收拾的場面。至於是否由於執政者的無能，抑或是在野黨的煽動，再不就是一知半解年輕人的衝動，三個巴掌，打得好響，每個人都在爭取自己的政治籌碼，好一場民運現形記。孰是誰非，實難評理。

話再說回一九七三年的香港，香港股票由從來不見的高峰跌到從來未遇的新低，炎熱的七月帶走了尚未成為一代宗師的李小龍。那年的電影，票房出現了奇跡似的《應召女郎》，改編徐訏的《江湖行》又出了一個身材結實救生員出身的李修賢，台灣來了一個脫衣露點當喝白開水的《毒女》陳萍，跟着還有出水芙蓉也夠《浪》的王釧如，最後由中西艷女在日本鬼子魔掌下的《女集中營》做個快樂聖誕大結局。

但是忠心耿耿的標準影迷仍然沉醉在李翰祥的「風月片」。《北地胭脂》中何莉莉的國色天香，《風流韻事》中潘金蓮與李瓶兒的活色生香，《一樂也》中享盡艷福而不知福在其中的許冠文。這時，那些有別於《邦女郎》的李氏《風月女郎》，衣服照脫愛照做，遊戲人間，不講仁義和道德，觀眾愛看。有影評人形容「這時的李翰祥終於放下身段，與民同樂」。

李翰祥何時有過身段？回顧他的影片，每次的付出，感情都是真的，這是做藝術家的基本條件。無論從他的黃梅調《貂嬋》、《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文藝片《後門》、《冬暖》、《一毛錢》，宮闈片《傾國傾城》、《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更不遑多說風行七十年代的風月片，幾乎每部影片都感覺得到那種細緻真摯的情意，種類多元，但卻部部精心，他，就是電影界的張大千。

當今中國水墨書畫拍賣場上的寵兒，有齊白石的意筆，有黃賓虹的濃墨，有傅抱石的憂鬱，有溥心畬的清貴，但是誰都比不上張大千的全面。張大千就是書畫界的文武崑亂不檔，生旦淨丑，不單是通而且還精。他的工筆意筆花鳥人物山水，隨着歲月的積累，千變萬化，層出不窮。以為完全掌握住他的藝術，卻又發現在你已有的資料中還可不斷找到新意念。以為過目他所有的經典，卻不知何時何地又會出現一張從來沒發現的精品。

徐悲鴻這樣說過張大千：五百年來第一人。標準影迷期望某時某日也有影評人如此形容李翰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