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年有一家拍卖公司请我去看画子。说好不坐班，一个星期来一次就行了。我问公司的玉老板，我说你做这个拍卖公司，是准备拍真的还是专门拍假的。他跟我信 誓旦旦的说：“那自然是拍真的，如果拍假的就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了”。然后跟我剖肝沥胆地说他良心如何如的好，他说上一回秋拍没有做好，有一个买家买了一张 画回家发现是赝品。他说我接到电话就到赶到福建去了，把三十万画款退给他。说这回不一样了，你帮我掌掌眼。咱们死命住真里弄，我拼着赔三年本钱，把名声打 出去。正一正拍卖这个行业里歪风邪气。有一次我跟老玉开车出去，在路上遇到一条狗被车轧死了，老玉噙着一泡眼泪说：“太难过了，我这个人最珍视生命。不管 是狗命、猫命。死在我眼目前，我心里就要难过多少天，饭也吃不下去。别人看到只觉得是猫、狗。可在我眼前是众生平等啊！太伤心了！“老玉信佛，前挡风玻璃 下放一尊佛相，佛相的脖子上绕着一串念珠。有时车子一颠佛珠串歪了，老玉就要开进休息区，先施一礼。然后把佛珠摆正了，才肯开车。




我 上岗的第一天，来了个老头说是这家拍卖公司的董事长老玉的朋友。老头儿带着老伴、儿子，媳妇一道来的。抬来三口大樟木箱子，我问老头有那些名家的作品，他 说：“都是大名家的，张大千八张、吴作人两张，傅抱石四张、吴湖帆二张、齐白石草虫三张、陆俨少三张”。公司里几个人把白手套套上，（平常也不戴，当着人 前才戴戴。平常抱画子，跟抱柴似的），有一个人递给我一个放大镜。我说：“不用，看看就行了”。他凑近我说：“拿着，显得专业一点”。我只好接过来细瞅。 一只眼睛被放大到跟牛眼一样大。老头微微张着嘴等着我评判，第一张看吴作人的老鹰。一只飞着的老鹰，跟吴作人有点关系的地方，款上写着吴作人。我迅速的看 完，然后递给旁边的人卷画子。


老头看我脸上没有表情，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知道情形有点不妙，就跟我鼓噪说某某专家看过是对 的，某某名家说这件东西很难得。我说：“老人家你不要着急，等会全部看完了。你听听我说好不好？我要说得不对，你权当是放屁！”。我大约用了一个来小时， 把这几件东西全看完了。如果搁在平常十五分钟就足够了。老头跟我絮絮叨叨说自己他收藏这点东西不容易，以前自己开过一个建材公司，头十年挺挣钱的。挣来的 钱都扔在收藏里，他说八、九十年代还没有假画子，所以说我收来的东西西全是真的（注：什么时候都有假画。假的远远多过真的），他从画堆里把傅抱石的画子拿 出来给我看说：“90年买的，四张花了我二万多块。一张摊五千块钱，当时这个钱按揭房子都够了。后来我看报纸上说随便一张傅抱石的画就能卖出去几百万，上 千万“。为什么我把儿子、媳妇，老太太都带来呢。我就想让他们看看，你们瞧瞧你爹的一对眼，就这个眼力就值钱。以前我要买点东西，你们还挡三阻四不让我花 钱，说我白扔钱。说有那个闲钱不如买几间门面房等着升值，专家你说说我现在这四张傅抱石的能拍出多少钱，你给估估！我说这个尺幅，怎么也得值个一千来万 吧。老头得意的把头扭来扭去，这时我用眼光去捉旁边玉老板的眼光，他也不看我。


最后都看完了，有一个手卷。旁边的人卷不齐，我接 过一边卷一边说：”老人家你的东西都是好东西。能不能上拍你得问玉董，因为拍掉了你自己以后就没玩的了，如果不差钱你还留着自己玩吧”。他瞪着眼睛问我： “为什么？”。我一看他是个外行，古玩行里一般说东西是好东西，让自己留着，大家都心知肚明了。我也不方便把话说明白，准备抽身就走，我装着接电话说： “我有点事，去接个电话”。老头一把扯住我说：“你不能就这样走了呀，话要说明白。东西既是好的，那必然是对的，为什么不能上拍”。我说：“老人家，我们 话说到这里了。你也请许多专家、教授都看过了，他们都说好，那必然是好东西。我是老玉请来帮忙的，能不能上拍你得问他，我只管看。但他只管牢牢扭住我不 放。他说：“不行，既这么着。你得给我说说这里面的画，那一笔好，那笔不好”。这个问题弄大了，好象祥林嫂问鲁迅人死了有没有灵魂一样，更近乎登台说法时 有人问我文学的意义一样，都是叫人没法回答的问题。


他们家老太太倒是一个明理的人，她上来解劝道：“东西对不对人家都说过了，你 这样死活扭住人家不放是怎么个意思？”。老头说：“他也没说个真假”。老太太说：“你是白长白大的，话说得这么明白。你听不懂，他的意思是你那堆破纸没一 张是真的”。老头听到这句话，登时象红了眼的公牛一样，他拿了一张齐白石的草虫举到我眼前，快凑到我鼻子了。他说：“呵呵，老玉这个昏虫。从那里找来你这 么一个“专家”给他看画子？，我听他们口口声声叫你教授来着“。“你看这个蛐蛐的须子，这一上一下，这个笔力。一般人能画得出来？”。这时我也发了脾气 了，我说：“我跟你说过我是教授了吗？我跟你说了，我是玉老板请来帮忙的。最后还要他定夺，另外谁跟你说这种笔力画不出来。不信现在拿笔来，我拖一条线给 你看看。你自己看看“八十八岁白石老人”这个款是这样写的吗？不信你拿本人美出的《齐白石画册》来看看。老头说：“你不说，我都让你给气忘了。我这里有 书，他还真拿出一本人美印的《齐白石画册》，他翻到一张三张草虫册页上说：”书上印的就是我的三张，你拿放大镜看看是不是？”。

我把书翻 过来一看，就问旁边的人谁有扫书的条码的手机。旁边许多人劝道：“那么认真干吗？”老玉说：“实在不行就上拍吧”。这时老头儿子说话了，他说：“慢着，专 家既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我手机能扫”。他开开手机，扫了半天，也是没办法识别。他很得意的说：“爸，你别跟人家争了，你这书也是假的。人家就印了来蒙 你们的，当初我们跟你说了多少回，让你有闲钱买点商铺，买点房子等升值。你不信啊，让你出去玩，买点好的吃吃。你总也不肯。挣两个钱就买这些东西，咱又不 懂！今天非要我们来，说要给我们长见识。既然人家说了东西不对，咱们就拿回家去，也不指着它卖了换饭吃。愿赌服输，你扭着人家不放能解决什么问题？我趁机 挣脱他的手，跑到走廓另一边的办公室喝茶去了。等到傍晚的时候，我从鉴定室门口走过。还看到老头坐在里面，他们家的老太太、儿子、儿子媳妇跟斗地主似的围 在他的身边说话，我见势头不好又溜了回去。



快到下班的时候。拍师老李从外面进来了，他看着我一笑说：“人走了，你别生气 啊。下回遇到这样的人，你别太直了。要拍给他拍呗，咱们这行有句俗话叫：瞎子买，瞎子卖。还有瞎子在等待”。我说：“老玉不是说努力拍真的吗？”。老李 说：“他那个嘴跟屁股似的。你能信他？一般拍卖行里百分九十假就算好的了，小的基本上百分之百假。他倒想卖真的，上那儿找那么多真的去？咱们这回封面一张 是真的，封底一张上真的，就算天地良心了！他拿着几本拍卖公司的目录说：”你看看，这几家连封面都是假的“。我说我还送拍了一张山水，本人可以拍着胸口说 是真的，因为是我亲手画出来的。他说这张画印在中间，加上你这张，三张真的，那就很了不起啦！后面的几天我陆陆续续看了几百件张大千的山，徐悲鸿的马、李 苦禅的鹰、齐白石的虾、黄胄的驴，说来也奇怪，这些假的东西倒在风格上很统一。都是一眼假，才一打开就要卷起来，有的做旧做得厉害，明明写的民国的东西但 破旧得比晋唐法帖还要厉害，沾手往下掉纸渣子。弄得我的手跟挖矿般的黑。



我问一个造假画的朋友：“这些东西是不是一个地 方批发来的”。他看了看图片说：“是批发来的，苦禅鹰是山东的。何加英的裸女是天津货”。“冯大中的老虎你瞧瞧是那里的？”。他看了看说：“以前不是送过 你十来张吗，我从山东批来的。三十块钱一张，你看了说好拿去十张，还记不记得了”。我说：“是有这么事，当时有的朋友要结婚或者开公司。要画子又不给钱， 我也懒得给他们画，情面上又却不过去。就送他们一张老虎，个个快活得心花怒放”。他说人家一个村子画老虎，男女老少都会画。我说他们这个造型弄得还蛮准 的，他说什么呀，这有个模子，一套型就有了，然后画眼的，画虎须的，丝毛的，画尾巴的，一张一张往下传，流水作业似的，一天出几十张。你算算就算二十起 批，不比到外面打工强。


我问他冯的老虎就算是真的也没什么好的？他说一般当官有钱就喜欢这路东西，当时我劝你批点回来屯着，你还 不干。要不现在，你在上面添点松树，或者岩石、瀑布什么的也能卖钱。我说好好的家里，又不是白虎节堂挂个老虎算什怎么回事？他说有气魄啊，你看一般老总办 公室都喜欢挂大老鹰，大老虎。老鹰上面就写高瞻远睹。或者决胜千里，题诗就是何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买老虎画也有讲究，上山画好卖，下山虎不好卖。我问 他为什么？他说上山虎是饱虎，下山虎是饿虎，寓意不吉祥。品位高的挂古代仕女，几个女的坐在竹篁里抚琴，或者坐在莲塘里采莲，都是罗裳半褪，阴毛影影。这 就算雅得不得了的东西了。还有一路画西藏的，藏女带藏獒，添狗加钱。藏女的脸拿墨搽了，或作含羞带嗔状，或作扬鞭骑马状。

字画足足看了一 个月，真的基本上没有。连当地小名家也有仿的。字画刚看完，送杂件和瓷器的人来了，这批宝货的牛逼吹得更大。几个北方送拍品的来的，我问他有什么好东西， 他说也没什么好东西，就七、八件元青花。几件钧窑的小碗，把文物鉴定部门人听了直瞪眼。我问他还有好东西吗？他说象你们这种小拍卖公司好东西带来了也卖不 掉，我问他你有什么宝贝？他说：“和氏壁，和氏壁听说过没有？”。我说：“听说过，小学语文书上学过。献玉的时候让楚王把一家老少都砍残疾了”。“献和氏 壁的就是俺们家老祖，胳膊让楚王给剁了去”。说完他在我肩头这么一比划，使得我浑身一激灵。瓷器我不懂，但我知道大小呀！看到他们拿出来的“元青花”一个 比一个大，牡丹缠枝大瓶一号、二号、三号————“哎，哎，别拿拿了。把盒子盖打开就行了”。瓷器专家老张跟耍古彩戏法似的把瓶子子在手中转了几圈，他 说：“都抬下去吧”。


老玉小声地说：“一件都不对？”。老张两眼望天说：“这要有一件对，这件东西能把这幢楼买下来还有找头”。 “那我还拍不拍？不拍没东西呀”。老张说：“你既这么说，那就拍吧。不过年代怎么写？这尿罐子你写元朝的，万一人家买回去跟你打官司你可怎么处？“老玉沉 思良久说：“我们免责条款上不是有不包真假，风险自负吗“。老张说：“你要在拍品目录上注上年代据卖家提供，这样跟你一毛钱关系也没有了“。我说：“这么 一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全假无真了”。老玉说你再给好好看一遍，看看有真的没有。“人家一个地方进的货，甭看了！这东西如果便宜，二三百块钱一个，房子装修 好了弄弄气气氛蛮不错的。他这个瓶子没有装瓶子的木头盒子贵”。我说：“老玉，你问他这个盒子那买的，我弄两个装装印章也是好的”。


晚 上吃饭的时候，老玉叹了一口气说：“哎呀，其实我说句实话。我本来也想拍点真的，但真的真不好卖。一般土老肥花个三二万，他还能招架得住，再多就难了。你 比如齐白石的画，三四万块一张，假的。买回家挂着，又上档次又显身份。你以为所有人都能看懂真假，就算是看懂了人家也不会说。为什么呢，得罪人，你到一户 人家，这人还是有身份的，你一进门看到挂了张画，你能开口就说是假的，没这么二百五的吧？兴许你还要找这个人办点事情，你把人家心情弄糟了，你这事情还能 办得成吗？所以就算你是专家，你也得咬着牙说这东西不错，是捡了一个大漏。所以我们玩的这行，跟你们玩的那行。看起来差不多，其实是两股道上的人。我们要 的是钱流动起来，哎！它流动起来，真的假的不重要。关键它给我们一个说事的由头，有了这个由头下面就好办了。我问老玉那我看过的那些画，你不会又给拾掇回 来吧？


老玉把一只手抚在我肩膀上说：“兄弟，哥不是驳你面子。那些挑出去的假东西，可能要拿回来一大半，不然没办法拍啊！人家来 看什么？“我说你老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自己看看不就完了吗？老玉说假得太烂的东西，我们不能要。否则人家说你不专业。错，谁家拍卖公司都有错，我请你们 来，说明我们对这个事情很慎重！这时我隐隐看到老玉的爪子露出来了。猫在真要动手时，会把窝在爪子里的刺刀弹出来。过了没多少天，我看到拍卖公司的目录出 来了，上面赫然印着我跟老张两个是顾问，我打电话给老张要不要跟他打官司，老张说“贼去自关门，咱们下回长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