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强的率直火辣早有耳闻，但百闻不如一见。我坐在他跟前，直视他，希望用调侃来打破他的无视，“在我来之前，我的媒体小伙伴们说，估计您十分钟就得把我轰出来。”随即得到的任式回答是：“那不至于，30分钟吧。”其实最后聊了一小时。

　　我去见任志强的那天恰逢他生日前一天，“大炮”的生日十分了得，与中国广大妇女同胞同乐的一天。他的办公室堆满了整束整束的鲜花，还有各种礼品，这一现实让我相信“大炮”的人缘其实挺好。

　　事实亦如此。去年9月，任志强回忆录——《野心优雅》出摊，他的好朋友们悉数登场为其撰文：中粮集团董事长宁高宁，万通控股董事长冯仑，北京西城区前区长衣锡群，搜狐公司副总裁刘春，当然还少不得仿佛连体婴般“潘任美”组合之SOHO中国有限公司董事长潘石屹。

　　这里要插播一段子。我的同事前不久见到任志强，提及“您的好伙伴潘石屹……”不想被任志强打断，来了句：“他不是我好伙伴。”这次我得以当面问他缘由，“伙伴是有共同利益关系的，是指生意上的合作者，兄弟才是朋友”，“那潘石屹是你好兄弟吗”，“可以说是好朋友”。

　　而在网络上，任志强的超高人气快赶上娱乐圈人士了，至少在地产界，任志强的人气绝对数一数二，以至于孤陋寡闻的我在前两年一度以为任志强不是万科就是恒大的老总，最后依靠度娘才知道华远最初只是北京西城区的一家国企。但这并不妨碍任志强成为微博上最有人格魅力的地产商。

　　任志强1951年出生在一个高干家庭，他的父亲任泉生解放后担任过商业部副部长。任志强从不否认自己“红二代”的家庭出身，但也直言自己不是所谓的“高干子弟”。也是。1985年任志强曾被以“贪污罪”关进看守所，被关了14个月。因为任志强给自己和员工发了一大笔奖金，虽有上级批准，但在领取奖金的单据上只有签名，没有数额。此事存在较大争议，任志强拒绝认罪，1986年无罪释放。多年后他对此事的评价是“妈妈也有打错孩子的时候”。

　　有人说，微博时代造就了任志强，他的直白和真实在网络世界各种虚幻泡沫被戳破之后犹如处子般可贵。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任志强对房价只会说“就是涨就要涨”，不妨这次来听听他怎么谈改革。

　　记住，任志强是双鱼座，有着天性中的悲观与浪漫。

　　访谈全文：

　　【纸牌屋】您怎么看这次成立深改小组？

　　【任志强】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如果不成立深改小组，不能有效地集中权力（没有一个统一的权威），各个部门、单位的利益将很难协调，各项改革也就很难落实。十八大之后，党的领导地位突出。现在的深改小组，我们只能说他们已经看到了在现有的制度条件或者框架下已经无法完成改革的过程，他们希望有超越部门利益的指挥系统，或称之为顶层设计的一个指挥系统。习近平在讲话中说一分布置，九分落实”，这个深改小组起到的作用是布置。换句话说：谁落实不了，就找谁说事。

　　【纸牌屋】是否可以认为我们这一次的全面深化改革已经开始了？

　　【任志强】三中全会是党的工作体系，习近平向来强调依法办事，所以不管党的工作上如何布置，最终都要转换成行政、法律，转换成执行体系，而党的工作体系不是执行体系，所以现在我们还没有看到这个改革正式开始布置。很多人误解，以为三中全会提的那300多项改革都是在今年内要完成的，其实不是，三中全会说得很明白——2020年完成各项工作。比如我们看到楼继伟最近表态说“房产税要尽快参与立法”，他并没有说具体是今年或是明年完成。

　　【纸牌屋】但是有明确的时间表，现在是倒计时。

　　【任志强】没有时间表，其中一些改革也只是研究层面，到2020年只是研究就行，不一定非要有个什么结果。有些不是这一届十八大完成的，可能会搁到十九大。其实这也很正常，比如美国宪法那十四个修正案大概用了150年时间。一个好的制度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够形成的。再比如，我们现在看美国大片里有这么一句话：犯人被抓后，警察会说“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说的每一句话都会做为呈堂供词”，这句话成为法律用语不是一次性出来的，其中间隔了十几年。当然，我们国家因为基础不好，所以在改革过程中遇到的矛盾可能会比美国更多一些，比如美国最初形成的宪法是各方坐在桌子上相互妥协谈出来的。

　　【纸牌屋】平地起高楼，更容易？

　　【任志强】比如当年取消人民公社，就很简单，因为人民公社不是依法成立的，它是根据党的工作六十条成立的，它没有经过人大立法，所以发一个红头文件就能取消。类似情况还有很多，所以我们的法律通常是出了一件什么事才建立一个法律，逐步慢慢形成的法律系统，它是一个滞后、被动于改革的法律体系。比如，我们最早没有资本市场，关于资产的一些法律的完善本身就是一个渐进的改革过程，从非流通股，到限期流通股，到最后变成流通股，这其中有很长一个周期。

　　【纸牌屋】没有经过人大立法，单靠党和政府的红头文件，现在这种情况普遍吗？

　　【任志强】现在还是很普遍的。比如谈到我国税制的时候，现在18个税，只有3个是人大通过。我们可以试图理解当初为什么这么做：人大为了促进改革，授权国务院，然后在改革的进程中逐步完善税制。所以我们看到，今年两会透露出，人大可能会回收一部分立法权力，重新研究立法，这说明现阶段已经成熟了，“重新研究”本身就是这个回收权力过程中的一步。

　　【纸牌屋】现在普遍认为：改革到现在，难度是越来越大了。

　　【任志强】我认为也不至于难到什么程度。国企改革职工下岗那会儿也是难啃的骨头？我可以说，很多难啃的骨头朱镕基时期都已经啃了。想想当时我们的税收才多少？那时候上万亿的不良资产都给朱镕基解决了，现在财政多富裕？朱镕基那时候比现在难多了。也正因为难，朱镕基下刀下得狠。1993年的时候，朱镕基硬是砍了金融和信贷两刀，刀刀见底。

　　【纸牌屋】但就以收入分配改革为例，说了多少年了，迟迟未决，它不是难啃的骨头又是什么？

　　【任志强】在我看来，收入分配其实是最不难啃的骨头，财政收入已经那么多了，实施起来很容易的事情。现在的难点归根到底是利益分配问题。比如这次楼继伟提了落实扩大营改增和整体经济“减税”问题，而我们看上一届政府，谢旭人几时提过税制改革中“减税”吗？从来没有。所以最难啃的骨头不在于我们看到的矛盾，而在于去解决一些实实在在的问题。说动利益比动灵魂难，那是因为你不敢动。

　　【纸牌屋】敢动就能动得了吗？

　　【任志强】你要敢动就能动。比如汪洋在今年两会上说，过去的改革是所有人都受益，现在的改革是一部分受益，一部分不受益。我们现在的改革就是要把已经受益了很多、并且是占了没有受益的那部分人的利益给平衡掉。说白了，你得砍掉一部分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砍掉他们不应该得到的那一部分利益。比如因为国企垄断而形成的利益问题，早就该砍了，就是因为你没有砍才造成另外一部分人不受益。朱镕基当时为什么就能够砍呢，几十万人下岗，包括国有企业，包括国家机关。

　　【纸牌屋】砍了之后又有新的问题了。

　　【任志强】其实当时朱镕基的大刀阔斧，是给后人留了余地。因为朱镕基减了，给空出来了。你譬如说，那个时候，保罗·沃尔克是美联储主席，他在里根时代已经把利率涨得很凶了。过去从来没有人提出质疑，都认为格林斯潘很伟大。现在回头来看，因为保罗·沃尔克那个时候让美国经济从严重负债，赤字经济变成盈余经济。虽然这是在后任克林顿时期实现的，但是前任做的事情是重要的。我们说朱镕基实际上相当于那个时期，相当于里根时期。当时我们可以看到英国、美国都是里根和撒切尔时期进行最多的改革，所以撒切尔下台了。但是她下台之前实际上做出来一些事情让后面所有人受益。所以在里根和撒切尔去世的时候，这两个人是比历届都受到社会尊敬的人。朱镕基就干了这种事，他干了很多国企改革职工下岗、分税制等等一大堆难事。

　　现在没有大量失业，那个时候有，朱镕基的时候有，那个时候是零开始建立社保制度，现在起码已经有了开始，钱也有一部分了，虽然也有窟窿。所以谈改革之难和不难要从对比的角度去谈。我觉得没有什么路是走不通的，而是你去走。邓小平往往比较强硬，说硬话，当时他说教育问题就说得很清楚，你干不了，干不了就下台，往往一句话就解决问题了。

　　【纸牌屋】对呀，您觉得现在还是要靠强人政治？

　　【任志强】反正我觉得还是要有那种改革的精神和勇气。改革说起来都是难题，碰那儿都是难题。当年我们改革的时候说的大胆探索大胆闯，那你是不是得动宪法呀，宪法要不修改，土地承包制怎么能进行？

　　【纸牌屋】还有领导干部终身制等等问题？

　　【任志强】没有党政分开，没有政企分开，很多事情实际上是做不到的，我们是看实际的情况作出判断。就说党政不分，如果党政不分是为了推动改革，大家应该可以接受。但如果党政不分最后不是为了解决改革问题，而是为了获取私利，那最后还得进行一次更大的变革。

　　【纸牌屋】您对现在提要处理好政府、市场、社会这样的关系问题怎么看？

　　【任志强】这一次已经提出了社会建设方面的问题，包括社会组织的注册登记制度改革等等。但是现在的社会组织首先是以慈善为主的一类社会组织，但是只要有了这个起步，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我觉得是要有一个过程的。我们的老百姓也需要有一个逐步适应的过程，政府需要是确立一种自信，积极培育社会自身的发展。现在社会存在着一些问题，解决社会的问题，一方面需要魄力和勇气，另一方面也需要有余地。譬如说，香港建立廉政公署还有一个大赦的余地，如果没有这个大赦，很多事情是走不下去的。

　　【纸牌屋】我看到两会期间有一个报道，提到李克强要求政府报告要实在，做不到的事情不要写。

　　【任志强】这个精神早就有了。我们的治理还得跟上时代的步伐，你比如说我们高科技和新技术的问题，互联网的问题，就说余额宝吧，很明显是两种声音。周小川就认为应该保护，允许它的存在，但是很多专家去评论，包括有人在中央电视台上也说是错的，应该取缔。现在的一些干部跟不上时代的步伐，新的科技倒逼我们，如果你没有适应这种高科技新技术的发展，你就变成落后了，因为你落后了你就反对，那只能说明你自己不能适应。

　　【纸牌屋】您觉得今年的两会与过去比，有什么不同吗？

　　【任志强】在这一次两会中我们看到，代表和委员都很活跃，正面的、反对的、呼吁的、指责的声音都不少。此前我们两会的部分委员和代表还开了一个关于民间组织提倡环保提案的媒体见面会，一共提了五个提案，都是涉及到环保、野生动物保护、水污染、环境污染等等问题的。这些都是两会越开越好的表现，我们看到了人民代表在行使权力或者政协委员在行使权力的情况在有所改善。

　　【纸牌屋】您觉得改革切入口在哪里、哪个先改比较好一些呢？

　　【任志强】我们的改革里面目前涉及到的最大问题，很多人都认为是政治体制问题。但是现实的情况是，党和政府认为我们还没有条件先动政治体制，首先应该解决的还是经济社会层面越来越凸显的矛盾和问题。这也是有道理的，但同时呢，我们还是要认真的研究。因为政治体制的问题不解决，在经济体制上反映出来，很可能就形成了一个叠加的问题。当然，先从经济体制入手，比如说我们现在提出来市场决定资源配置，如果这个问题解决了，经济会相对稳定，自我运转的能力会有所提高，那个时候政治体制再进行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