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原谅我总是在别人苦大仇深忧国忧民的时候联想到不正经的事情，比如当大伙儿在讨论犬决以及极权的时候，我竟然想到了少时臭了大街的一首迪斯科劲歌，那盒磁带叫《荷东》，在中国加上盗版也许有上千万盒的销量。那会儿还不知道啥是摇滚呢，一代中国青少年就在大街上摇头晃脑跟着唱：“杀了你喂狗，杀了你喂狗……”

后来才知道那歌叫《Shy Like An Angel》。

 我们生活在一个幽默的国度，理应对荒诞具有与生俱来的体验，那甚至都不算有意识的恶搞，因为中式疯狂英语确实就是那样拿天使去喂狗的。这是对浪漫主义的伟大反讽。还有一首青少年喜闻乐唱的广告老歌：“我们是害虫，我们是害虫，正义的来福灵一定要把害虫杀死！杀死！杀死！”我认为这才是中国的朋克国歌，其有趣于在于当年大家都喜欢以害虫而不是杀虫剂的口吻高歌，在推销正义的同时没有忘记自嘲，何况来福灵是日本的。

岁末都在评选年度流行语，《咬文嚼字》的十大，让“中国梦”一马当先，引领着其余九大：光盘、倒逼、逆袭、女汉子、土豪、点赞、微XX 、大V、奇葩。

但怎么可以没有“小伙伴”，以及小伙伴们最感兴趣的“犬决”？新浪微博大v赵晓教授这条转发达十几万的微博完全可以入选年度最佳微博：

——“朝鲜‘犬决’张成泽：张由金三二哥金正哲亲率护卫队逮捕后，5日已被处决，同被处决的还有张的5个亲信，与往常用机枪、小钢炮杀政治犯不同的这次是‘犬决’。张和5名亲信被剥光衣后放入铁栏内，放入120条饿了3天的东北猎犬撕咬，直到吃光。全过程持续1个小时，金三、李雪主带朝鲜300多高官观看。”

仅从时间上推断，“犬决”之说就无法成立。当然不管张成泽怎么死的，横竖都是死，“大v”也大可不必为传播谣言而担责。既然“大v”这个词在官方手里已经实现了从嫖娼到造谣的神奇漂移，那么为了抵制和对抗官方，不少“大v”干脆就将真相和谣言混在一起搅拌成正义牌大力丸和民主狗血汤，每日服用，滋阴壮阳，强身健国。极权主义越是信息封闭言论禁锢，谣言也就越兴盛，而类似赵晓这样的以反抗为己任的“大v”公知，也难免被极权主义所形塑，变得和他们的敌人同样喜欢造谣。这是一场有趣的谣言大战，正义的民主的谣言，大战邪恶的专制的谣言。

针对关于消息来源的质疑，赵晓教授宣称：“翻墙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猜赵教授翻的应该不是刑场的墙，那么把“墙内”和“墙外”做如此截然对立的区分——好像墙外就意味着真相大白，好像真相就跟大白菜一样只要翻墙俯拾即是——也表明了其微博的身份定位：一个成天忙于搬运囤积大白菜的民主搬运工，吭哧吭哧地扛着八百斤重的民主和正义，要带领我们度过漫漫严冬。赵晓教授称：让历史照亮现实。似乎应该说是“让野史照亮现实”，更准确地说其实恐怕是“让野狗照亮现实”。不少知识分子，尤其是一些在微博上异常活跃的公共知识分子，其热血情怀和良苦用心值得感佩，但他们太惯于施展一种绝对主义二元价值观和思维逻辑，历史/现实，真相/谎言，公知/五毛……这些截然对立的范畴一一团结统一在民主/极权这个大命题旗下。

但请允许我揪出一个小三，那就是消费主义。她不单和极权也和民主一起共赴云雨，她色诱了政治、消费了政治、意淫了政治。她让娱乐照亮现实，让暴力成为媒体奇观。结果，媒体还真的揪出朝鲜宫廷戏的小三了，他们指出张成泽和李雪主有一腿，于是大家又给宫廷戏加上乱伦的戏码。

在信息封闭言论禁锢的专制传统中，宫廷秘史源远流长。薄熙来案便充分满足和激发了人们对宫廷戏的猎奇心和想象力。而朝鲜小朝廷又成为吾国大朝廷前世今生的绝妙镜像以及替代物。我们既可从中激发出某种命运共同体休戚与共的切肤之痛，并一解心头之恨，又可以从中获得某种“只要我过得比你好”的优越感，因此，制造生产和传播消费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的朝鲜秘闻，势必成为一个前途无量的产业，微博上既有“作家崔成浩”这样的超级段子手，也有赵晓这样可歌可泣的公知。但段子手好玩，而赵晓们无趣——跟他们的敌人一样无趣。

“犬决”之所以能如此大肆谣传，也源于看官看客们对暴力文化的迷恋，对暴政的意淫。在揭露暴政、批判暴力的正义感驱动下充分实现了力比多的释放，这就叫“以暴饲暴”。对暴力的恐惧迅速转换成对暴力的饥渴——像饿了三天的猎狗一样——需要用更多的暴力想象来喂饱。如同我们从横店抗日片中以爱国主义名义获得的暴力快感一样，横店之后是朝鲜，朝鲜俨然成为有待“文明社会”征服的一个荒芜的星球，一个暴力的渊薮。所不同的是，横店片完全脱离历史真实，在特效帮助下一跃变成科幻动作片，而朝鲜是一部现在进行时的真实电影———部建立在现实基础上，但允许艺术想象和加工，人人均可献出一份爱与恐惧的暴力惊悚片。

朝鲜是中国的一个扭曲变形的他者。朝鲜除了能够令人联想到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还有助于宣泄中国社会的暴戾之气。比如，当河南陕县5位官员去福建考察归途车祸丧生，针对网民的一片欢呼，著名微博大v袁裕来律师评论指出：“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而这句话恰恰是吾国最流行的政治句式之一，人们总是陷入以暴易暴、“扛着红旗反红旗”的恶性循环中不可自拔，与其说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不如说群众的眼光是血红的。这种血红的眼光，同样需要“犬决”的画面去加以餍足。

有两种不同的重口味，一种是老混沌的重口味，一种是小清新的重口味。老混沌的重口味是对残酷社会现实的即时反应，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式的宣泄；而小清新的重口味，则是将现实虚拟化，将政治娱乐化、八卦化、卡通化。更别说金正恩本来就长得卡通，如果说以往政治人物成为消费主义logo往往是一种酷文化，那么金正恩则一举成为“萌文化”的新教主。

据说前段时间张楚上海演唱会上，有一位女孩举着朝鲜国旗。我实在不相信张楚会拥有朝鲜歌迷，这面国旗更可能是作为一个时尚logo而出现。金正日曾经被《南方公园》作者泰瑞·帕克和马特·斯通用在另一部动画片里，而金正恩想必会更受动画界的欢迎。政治变得如此好莱坞，《三胖犬决》简直是一出结合了动画片和惊悚片的既萌又酷的3D电影，在《南方公园》中，国际原子能机构大佬被“鲨决”也就是喂了鲨鱼，而《人皮客栈2》则有放恶犬吃人的恐怖戏份。

这个世界不得不不断制造更多绘声绘色真真假假的朝鲜新闻，来缓解或掩盖在朝鲜问题上的焦虑和无力感，然而也只能自欺欺人火上浇油；有时候又不惜大肆添加娱乐佐料，用番茄酱充当狗血，来转移、悬搁迫在眉睫的现实。而中国人尤甚，似乎中国人比韩国人还更喜欢制造和传播朝鲜秘闻。

数月前关于“金正恩下令用冲锋枪枪毙前女友”的报道，援引的居然是所谓“中国消息人士”，而更为耸人听闻的犬决之说，最初也是出现在海外中文网站，并被香港《文汇报》转载——有的论者据此判断该报得到高层授意，但这未免太抬举香港《文汇报》了，实际上香港《文汇报》、《大公报》喜欢跟风刊载政治小道消息并不是新鲜事，这个风与其说是来自高层，还不如说是来自网络碎片化、政治八卦化的民间。

即便是官员，也难免要与民同乐。你以为官员们会看横店爱国科幻动作片？有空他们也爱看看宫廷戏的。并且，你以为他们真的了解朝鲜问题，了解其历史由来？尽管沈志华等人对朝鲜战争的研究令人耳目一新，尽管杨奎松与汪晖近日关于朝鲜战争的争鸣也令人瞩目，但学界的研究成果和观点远远未能扩散普及到公众。

让历史照亮现实？照亮历史真空中的政治白痴？赵晓教授不加分别地斥之为“金粉”——这也成为他面对质疑的挡箭牌。然而，不管是涂金粉还是洒狗血，都是把政治的内核抽空，变成一场接一场政治八卦娱乐秀而已。有时候公知并不是被污名化，而是自己主动污名化自己，假如公知为了真理而不愿意为真相负责，那不过就是和五毛一起跳进污水里互相砸肥皂而已。

汪峰宣称“信仰在空中飘扬”，而吾国是在朝鲜和美国之间飘扬，也是在极权主义和消费主义、在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之间飘扬，那是信仰在空洞中飘扬，从这个巨大的空洞中，放出了一条又一条饥肠辘辘的猎狗。“三胖犬决”，年度成语，年度大片，给这部戏配乐吧——杀了你喂狗，Shy Like An 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