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京办公室临时只轮转过来三位同事，公司里讲汉语的却显得像多了一倍。

这几位小爷好动，活跃，嗓门大，邮轮假期的优惠券全熟。仨人到达后一协调，分配由做风险控制的周挺去考驾照，没两个礼拜就考下来了，总张罗着周末去烧烤，不然凑一起打牌。

周挺有点大舌头，平翘不分，念JP Morgan就把J发成一声的“贼”，Chase Bank听起来就是"cei丝"，我百逗不厌，他说一次这俩银行的名字，我能振奋半天。

他 们来之前，我们这有限几个中国人没私下里一块活动过。博士毕业工作，有的还加上一两个博士后，都是三十岁上下了才新入行，基本拖家，一半带口，年华虚度， 工作超时。谁要是不焦虑那绝对是装出来的。宋南鹏，就是回国时在大学数学系作了场《我是如何从理论数学博士变成金融分析师的》讲演的那位，打了那记强心针 也只精神了两天。

说穿了，从研究p进制霍奇理论和高维特征簇上的伽罗华表示，到来建模写程序，领的薪水跟学术界比是高了几倍，跟合伙人比毛都不算。说是喜剧就是喜剧，说是悲剧就是悲剧。那个讲演题目后面是加句号也行，加问号也合适——一个自己也参不透的谜。龟兔赛跑里，我是蜗牛组的。


13. 除了谈恋爱早期，晶晶先给我一巴掌再赏个枣儿的时候，我还没有过这种状态。心灰意懒又好像能看到点希望，人趴地上可树顶上还挂了一枝钞票馋我，整天强颜欢 笑，又好像不全是强出来的。基金公司的风格和效率要求，都不容人萎靡不振，必须得表现出近乎亢奋的合作精神和呆子般的注意力。

半大不小了才引擎发动，做的还是给那些运动员身材的商学院毕业生基金经理分析数据和提供技术支持的工作。找工作面试时斩钉截铁地论证，“我的博士研究给我提供了逻辑思维训练和统计工具”，心里清楚，就为具备那思维为会使那工具，要是得耗上七年，也太笨了点。

负责量化组的合伙人路易斯说，我们的“软技巧”需要培训，尤其是谈判、沟通、快速建立人际关系的能力。我猜，这帮人里外国人多，打电话讲总没有邮件写得清楚，这些“前科学家”又闷，估计日理万机的合伙人嫌交流耗时费劲。

大概就是那沾了水气的柴禾。能烧，也非烧不可，但有点招人烦，也得再经一遍处理。跟其它那些柴禾还是有点不一样。


14. 谈判培训，一帮三十岁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地练分组辩论。说是辩论赛，跟演话剧似的，一队装瑞士人，一队装坦桑尼亚，讨论碳排放的公正问题。坦桑尼亚组有一位 以前是研究燃料的，派上了用场，唾沫横飞地雄辩，说到得意处一顿水杯，大珠小珠嘈嘈切切；老顾在瑞士组，他一急，说英语就磕巴，面色憋得红扑扑，还是宋南 鹏上去救场。

四十分钟的培训结束后，大家循例客套，去茶水间哈哈一会儿，眼看又是十分钟。我边跟宋南鹏开玩笑，“嘿这做过演讲的，辩论也 能耐啊！” 边着急。知道按公司礼仪，开完会最好寒暄一下，可估计着堆的邮件又得有十来封了吧。培训是硬塞进来的，派活儿的可不等你，丢的这一小时都得靠自己超速干活 再加班给补回来。

一层推一层的海浪，没有退潮的时候。


15. 晚上我九点半到家。晶晶正咬着指甲拿根铅笔在纸上猛划，看我进来，立刻“哎哎你可回来了”地嚷。我脸上没现出来，心里挺高兴。

她说，“你心算厉害，快帮我挑挑。这十多样东西已经快五百了，我就想凑三百的赠品，你帮我看哪几样加起来正好三百。”
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就戗茬儿了。我说了她一句，“又买啊？我前天查信用卡，这一个月下了不少单了吧。钱是够花，也别总买啊。”

晶 晶瞪大眼睛看着我。我马上后悔了。她自己在家肯定闷，买买东西是正常的，再说，化妆品买了早晚能用，不浪费。她身子一拧，铅笔摔在桌子上。我道歉，她更生 气了，声音越来越高，“我为你放弃了多少？你以为我愿意来？” 后来她吵累了，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就睡着了，翻身时手在被窝底下迷迷糊糊地摸索，跟小鸟爪子揪住树枝一样抓住我手腕，满意地嗯了一声。

我岳母跟我说过，晶晶上小学放暑假时，她爸非让她每天中午睡午觉，说对骨骼发育好。晶晶睡不着，她爸爸就拉上窗帘讲鬼故事吓唬她，她吓哭了，呜咽着就睡过去。打那以后，她一哭，反而容易睡着。

心软成一滩泥。我提醒自己，明天早晨上班时得记着塞张道歉便条到隔壁邻居房门底下。


16. 北京帮这一来，那真叫一个活动繁多，振奋人心，把蜗牛组原来的板滞气氛带得跳脱。

这 三位的共同爱好，头一个是探索城中的中国菜馆子，再一个就是德州扑克，带赌的。隔两三个礼拜开去隔壁州印第安保留地的赌场住一晚，再手痒了就飞一次拉斯维 加斯，说，“就带几百块钱进去，输完就不玩了，出去吃馆子。” 总听说北京生活压力大，我不知真假，反正他们几位花钱看上去是挺顺手。

他 们也是从国内高校博士毕业进的公司北京办公室。国内读得快，入职时年纪小，这几位二十六七岁，领国际标准的薪水，大概在北京过得能算得上滋润。我挺羡慕他 们那股年轻得意的劲。没有负担，心脏强健，提起来海岛，哪个都去过，对电子产品津津乐道。他们问我的时候，我也不好直说自己对海洋中的小块大陆和电子产品 都没兴趣，像趣味高人一等似的。我就打哈哈，“星星去吗？我熟。”

说是没兴趣，可低头看看，平时各方面花钱都比他们谨慎得多。可能是长年读书的习惯，上个月要买个鞋柜，货比三家，到底买贵了，算算去退，时间上又不值得，光是肉痛。

钱呢，我是比上远远不足，比起来能有余的我也不认识。在基金打下手倒霉的就是，你只认识比你混得好的。


17. 北京帮带着我们这些老帮菜组织集体活动，一时热闹非凡。周挺的老婆在春节前后到达，大家说弄个像样的聚餐，开它一个半小时，去郊区一家据说道地的四川馆子吃口蒜泥白肉。

我问周挺和老顾，要不要叫上赵弗？

老 顾没说话，唔了一声。他总这样，看不出是肯是否。我原来嘲笑他这是受大猩猩影响，拟声词拟的是兽类，人类理解起来有点困难。直到有一次，合伙人路易斯在电 话里把老顾的“唔”当成是程序做完了，过一下午发现其实刚开个头。路易斯发了火，训他的时候，办公室没关门，“态度暧昧的沟通会令你在公司的位置不稳 固！” 声音传出来，我手心也汗津津的，再不敢拿这事跟老顾开玩笑，给自己拿中文写了个提醒便签：电话里没说清楚的，务必追一封邮件。

周挺倒是直白，“犯不上。人高级着呢。丫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18. 打撞见后的这两三个月里，我和赵弗没工作接触，但是在餐厅又碰见几次，打了招呼，渐渐聊起天来。

说 是聊天，其实也就泛泛谈几句天气和体育。公司各组做的交易不同，奖金跟赢利直接挂钩，跨组间借人是常事，但不太交流各自工作的具体内容。我也是刚入职时遭 过几次委婉的冷眼，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做模型的和前边办公室之间又复杂一点，虽然不算上下级，但人家派活我们分析数据，赢利了算人家决策正确。做模型做 了几年的，大多都希望能往前跳，我想自己这新手分析师的职位都未必稳当，就别一副狼子野心按捺不住的样子穷打听瞎巴结，聊天时格外谨慎。

赵弗给人感觉挺温和，不算热络也不冷淡。这人礼貌得有点特别，我这边还没说完，那边他眼镜后的眼睛就已经稍微眯出一个弧度，准备好笑了。我话音落，他立刻礼貌地笑出声来。这种生分的客气是不是就算是职业化，我也不知道。

聊过两三次后，我说，来这儿挺长时间了才第一次撞见你，你不常下来到这层吧。也是，这层就是我们写代码的、会计、跟食堂。

就是没话找话，顺带自嘲一下。没想到他挺认真地对待，问我，哪个月的事？
我说，我十月入职的。
他说那不是。十月十一月他出差来着，不在办公室。

挺意外他能当真想想，而不是把闲谈打哈哈对付过去。我觉得这人挺实在，好像跟他距离感也近了一些，才在大家伙张罗聚餐时跟周挺建议叫上赵弗。我猜他们应该年龄相近，兴许共同话题多一点。不叫就不叫吧。


19. 北京帮喝酒口气大，喝高得却快。四川馆子其实是一对台湾老头老太太开的，雇了川菜厨子，服务特别周到，看有快倒下的，还拿来了热毛巾。

周 挺老婆来了没俩礼拜，代购业务已经做得风生水起，周挺到礼拜五就嚷嚷周末得跑唐人街给她找便宜快递发货。我随便客套了一句，“真行，我们晶晶没这本事。” 晶晶在桌子底下狠掐我一下，大概是嫌我不给她面子。那边周挺老婆好像也过敏了，“什么哪，都是给国内亲戚朋友带的，不是什么买卖。你别听周挺瞎叨叨。” 估计是怕晶晶待在家没事儿干也要求入伙。

喝多了，酒桌上词儿就没那么干净了，不过我也好久没见过这么热烈的气氛，喝得还挺高兴。

过会儿，喝晕了，骂开了。
“北京办公室那Tom，就是一老B灯。说是global pay, 我来了以后一打听，才知道参照的是香港薪水，才是这边五分之四。”
“他妈的为了跟美国盘，天天上夜班，比驴都累。”
“公司开北京办公室就是为省钱，福利它不也省了么？雇我们和他妈的在温州建工厂没区别。他妈的就是义乌小商品，论盒装的，操！”

对我来说，他们都是精英——至少有精英的作派，比我日子过得轻便，我根本不想抱怨的事。我也挺佩服他们对什么都门儿清的本事。薪水和奖金都是秘密。

“凭 什么一样工作两样待遇？现在又给我们整到这来，那工作内容强度完全一样，还拿的是北京的薪水，那点补贴就是个屁。看那赵弗那B样儿，跟我们穷客气，装什么 美国人啊？他傲个屁，还不就是家里花钱给弄去澳大利亚读了高中，申请读美国大学就容易了？读完就能进front office，我们跟驴似的，累死累活算模型，一辈子也别想去做交易。”

“现在这社会，陕西油田的小公务员也能搂几百万。他有能耐在国内 参加物理竞赛啊。搁国内他初试都过不了。那小破孩样子，在北京出差见能源部的人，人以为他实习生呢。就他这样的，升不上去，升par也得拿得出手。就赵 弗，在国内显得像个台湾人，在美国像爱好同性的，我看，没发展。”


20. 这馆子的台湾阿姨刚才还来送热毛巾和热茶，“嗳呀年轻人，解解酒”，跟家里的长辈一样照顾小的们，还比长辈少了责怪。最好她别听到刚才最后这一句，容易误 会。周挺也是够厉害的，到了没多久，权力斗争、个人历史、薪水数字都摸清了。我还看不明白赵弗是不是没发展，就听说过他那组花了一年时间开发出来的挺贵一 量化投资系统，投入实战以后输赢没准儿，大老板砸了一次白板擦。

喝是喝高了，信息量还挺大。我才知道原来赵弗这人是这历史。高中在哪儿念，大学读金融还是天文，这些事说有物质基础和个人选择也没错，说是造化也是造化。这些以分析偶然性为生的人，等偶到自己头上，还是没法然出一个心理平衡。

推着我们浮浮沉沉的，是浪花，还是泡沫？

越 说越没把门儿的。宋南鹏也进了状态，指手划脚，开讲大老板的秘书。他酸溜溜又神秘兮兮地说到那秘书是老板的“口水鸡”时，我觉得快坏事儿了，最好赶紧散伙 ——再是不经世事的前科学家新晋分析师，我也懂谈公司不公平待遇是一回事，还不够熟的同事间直接卖大老板的八卦是另一回事。谁能信任谁啊，尤其活该兵荒马 乱的同事间。

我搞概率的，得清楚这个。


21. 路上我打起精神开车，把窗户都打开，散酒气。到了家，晶晶撇着嘴说，赖喆你这帮同事怎么这么俗啊。真恶心。

本来我也觉得酒桌上那些话诸种不宜，她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烦，就想维护他们。要说“谈钱当然俗了”，话到嘴边，怕她多心以为我嫌她不赚钱，又咽了回去。想起来在公司“软技巧”培训上学的那些说服技巧，我改说，“不喜欢他们，下次就别去了。”

她要不去，我也高兴，说话能自由一些。

看舌尖齿利的晶晶让诡诈的软技巧一下噎得没词儿，我又有点不忍。她不常出门，议论议论这帮人，于她大概也是件新鲜事。我问她，“什么时候你也学学开车吧？”
晶晶想也没想地回答我，“不爱开。宅惯了。用不着。”
我说，“为我好。再一起出去，我想喝也能多喝一点，今晚回来路上，我开得真是心惊胆战。”
她说，“我在国内都不出门，宅家习惯了，在美国我谁也不认识，更不犯着。出门干嘛？你不喝酒不是更好啊？不喝呗，我还愿意你一滴不沾呢。”
还说我问句多... 我想，在国内不出门，那原来说的那些追你的成功人士，都是天花板上掉下来的吧。

顿顿，我说，“也是怕你在家闷，学开车能有些事做，学会了也自由一些，想去哪儿都行。”
她说，“不然咱俩生个孩子吧。”

轰一下。

我就怕这事。


22. 结婚前，我们说到她来以后的安排。我建议她读书，她不愿意，说硕士贵，博士都是做研究，她在国内念书是一路缺乏竞争下的随遇而安，对研究并没兴趣。

是有一次在电话里，她轻描淡写地提起来的。

“赖喆，你还不是怕我闲在家里找你的茬儿。不然等我一去，咱俩就生孩子吧。那就闲不着了。”

我正在开始做博士后的交叉路口，犹豫该转行还是该接着申请博士后后再等着做下一个博士后后后，没钱，前途未卜。凑合过日子容易，一个人烧一锅土豆炖牛肉，配挂面能吃一个礼拜。想到一个人变三个人，还是没钱，前途未卜，拧钥匙开门有哭的有叫的，我眼前就一片黑压压。

我 熟悉晶晶的脾气。她虽想一出是一出，说出话来也不是丝毫不当真。当时电话里这茬算混过去了，但这几个字算在我脑袋里钻了根螺丝钉，想起来就嗡地疼一下，就 怕她再拣起来。来美国，结婚，我找工作，搬家，这些让晶晶兴奋了一段时间，没提生孩子的事。但我上班安定下来后，她是又把这码事给想起来了。

是 真怕。从某段时间起——有这感觉，早在转行或者做博士后之前——我开始觉得生活错了。也不是大错，要回头看，好像步步也稳妥，正确，没什么好挑拣的。跟常 人比甚至算得上顺利，我没资格埋怨什么。但就像艘潜水艇，某时某刻发生过一个微小的故障，不易察觉也没法察觉，就全错了。到点儿它想升没升不起来，可要沉 也沉不下去。就那么在水底漂着。看谁能扛过谁。

撑着。

我没法要孩子。我连自己都撑不住。


23. 晶晶想生，我不愿意。

那只能不上。

晚上趁她洗澡，或者对着电脑看连续剧，我就抓紧躺倒。就这点本事，对着望远镜不分昼夜观测时练出来的，想睡觉的时候基本想着就着。

二十岁刚跟晶晶谈恋爱的时候，浑身都是热的。我应该没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算着日子没关系的时候，偶尔也有。很少。问题不大。这么多年自己一个人，早摸索出来了解决的办法。

晶 晶倒是这点好。她是彻底的小姑娘气，不往歪道儿上走心。她怕我变心是怕，但睡前运动做得少，她好像反而不往深了琢磨。有次我迷迷糊糊的，听见她哼着歌儿从 浴室进来，惊讶地对自己念叨，“哎呀又着啦！我指甲还没干哪”。她重重往床上一靠，床垫子弹起来一下。大概是以为我已经睡死了，她趴过来亲我一口，下巴蹭 过我肩膀。

特幸福。也冲动。那一刻真想把她搂过来，差点就没忍住。

但还是没敢回应，怕出事。

屏住呼吸，调整心跳的节奏，接着装睡了。也就... 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