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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新疆笔记

时间:2013-06-13 09:07:38  来源:  作者:王炜

(一)马人

       有时我会想起一个哈萨克山区牧民对土地的戏谑态度。2006年,我在伊犁阿希金矿搭乘过他的货车。我不能具体记 得他的言语,只记得生硬的普通话发音和随便的语气。大概是说,牧场是坏蛋似的牧场,地是靠不住的蛮横的地。人在劳动中变得眼珠子昏暗、手指变形、皮肤皲 裂、关节疼痛,都被折磨成了一副奇怪的模样。人是土地造出来的小丑和老狐狸。等等。他喜欢看电视,他说,电视比牧场可爱得多。他跑运输,很爱钱。我记得他 说出的一些想法,不像我遇到的其他哈萨克人。他说,钱是他的土地。并且表现出满意这句话。我对他说,汉族人会说“钱就是一切”,但不会想到说,钱是土地。
       搭乘他的车后的第三天,我在牧场上又遇到他,他骑着马,带着他的小女儿。我在牧场上走错了路,于是他领着我往正确方向走了一段时间。
       他慢骑着马,时不时停下来等我,我要走得很快才能跟上他。我记得他问我:“会不会骑马?”我说会一点。他笑着说:“不,你不会骑,哈萨克的马一跑快,你就会摔下去。”

       一些新疆人家中的墙上会悬挂一个作为装饰用的马头骨。我对朋友开玩笑说,西藏是牛头,新疆是马面。
       骑 兵在近代新疆扮演过重要角色。被斯文•赫定称为“骑在灰色马上”(语出《圣经》)的青年战神马仲英,在进入星星峡口之后一度控制了整个南疆地区。他被民间 称为“马超转世”。在鼎盛期,他甚至想建立一个“中亚联邦共和国”。马仲英失败后,他的骑兵部队也像“游移的湖”罗布泊一般,很快在大地上蒸发消失了。
       哈 密地区一度是新中国骑兵部队的重要驻地。骑兵撤销以后,战马大部分被处理掉,它们的血液、肌肉、骨头和尿液被分毫不剩地用于各种用途。其中一些活下来的战 马又与当地马结合,产生了新的、在人们眼中也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劣马”。一个马主对我说,“骑兵的撤销直接导致了新疆马的衰退”。
       人们不再需要饲养上麻烦且花费不菲,会生病、会老死的马匹。新疆是汽车和公路大省。
       伊犁马来源于顿河马,后者即哥萨克骑兵使用的马种。
       昭苏的一个畜牧人员称,汗血马其“汗血”的真正原因是寄生虫叮咬。

       军马场的空地中央有一座无墙的铁皮棚屋,作为配种的主要场所。每天下午五点,这里充满暴烈混浊的生殖的气味。
       军马场的人打电话叫我去看他们给马配种的过程,我从草原上赶回马场的时候,大雨下起来。一群麻雀也集中在铁皮屋的屋顶下避雨。
       铁皮屋下,好像永远有一匹两只后脚被一米长的绳子束缚住的母马,抑郁的等待在这里。它的尾巴被发辫般编起来捆住,露出下体。
       人们牵来一匹发情的半血马公马,等待它充分勃起,然后,需要四个人才能控制并引导它在铁皮屋下就位。但它并不会真正插入那匹母马的体内,人们会用一只柱形的空筒半路调包。整个过程里,麻雀的吵闹声不断,这群会飞的看客好像在八卦和嘲笑马的处境。
       人们在鸟儿的聒噪中,努力控制着被动的走兽。暴雨掺和着这三种生命扭曲激烈的运动。
取得马的精液的技术员立刻一溜烟小跑,冲进配种室,趁着精液的温度将其稀释,流水线般送到配种室隔壁的马厩里,在那里,常常有上百匹从伊犁各处哈萨克人驱赶来的母马等着配种。
       我想进配种室看看,被拒绝了,因为有人进入也许会改变配种室内的温度。
       那匹被捆住双脚的母马,人们长时间一直使用它,马场的人说:“它已经患抑郁症,不会活很久了。”
       技术员老罗问我:“你说,这些被杂交许多次、被精确制造出来的动物,还可以叫做马吗?”
       半血马的精液价值不菲,一匹品种良好且健康的马的精液稀释后,可以使平均八十匹当地母马受孕。马场的技术员老罗说,“我们可以插手生物树形结构,理论上,要什么样的马都可以制造出来”。

       配种室旁边流水线般长长的廊道里,母马群被驱赶进来。每匹紧张、惊恐的马之间被一根木棒隔开,它们将在这里接受老郭带来的半血公马的稀释精液。
       人们呼啸和嬉笑着,时不时用木棒击打行动稍微迟缓一些的马。一匹灰马的脚打滑,在狭窄的巷道里跌倒,四肢混乱的折叠着,马蹄盲目地撞击墙面,恐惧的嘶鸣一阵后困难地重新站起。
       母马们在阴暗狭长的廊道中打着响鼻,有的马不停喘息,整个廊道充满了动物的粗重的呼吸声。
       在这一切中,一匹没人管的小马在廊道里游荡,有时会用嘴去找一匹被禁锢着的母马的乳头。
       朱赫猫着身子,让摄像头的高度小马一样,跟着它在廊道里到处走。
       人工授精完成了的母马集结在廊道外的暴雨里。

       马主老郭带着他的驯马师,以及他的十数匹半血马来到这里,一是借用这里的草场驯马,二是让他的马与当地马配种以获得不菲的收入。他说,世界上最好的马在北欧,所以北欧人可以天价出售马的精液,但是欧洲人不会真正让他们的马种流传到中国。
       老郭说:“你见到的马匹已经是杂交了几十次、甚至几百次的结果”。

       从昭苏县城来了三辆中巴车,是当地政府组织的公务员参观团。这是马场工作人员的义务项目之一:骑摩托车去草原上,把马群驱赶给这些有着各种职务的客人欣赏,好让他们拍摄那种一般都以“万马奔腾”为标题的照片。
       一 个中年男人好像是当地的什么官员,带着一顶牛仔风格的毡帽,为他带来的一个西方年轻女人与半血马拍合影,一边拍一边用中文对女人说“浪漫,太浪漫 了,beautiful”,并且呵斥马场的年轻人,要求他们把马牵好。他有些过分兴奋,用大拇指指着自己,对我和马场的人说,“我有多么牛逼你们知道吗? 昭苏就是我的”、“我就是中国的cowboy”,然后继续摇头摆尾发骚。
       一群退休老干在马厩参观结束后,缓缓颤抖着走过来,面孔已经衰老得没有表情。他们咕哝着“我要看宝马,我要看宝马”。这时,一场新的假交配正在铁皮棚屋下激烈进行,公马的阳具醒目地晃动着,有时又萎顿下去。老干们站在一个安全距离外痴呆地看着。

       老 郭说:“哈萨克人不尊重马”。他说,“一个哈萨克人会表示他怎么怎么爱马,但喝醉了就会去揍这匹马,高兴时候还会把这匹马宰掉吃肉。”他表示不能接受当地 哈萨克人对待马的方式。在他眼中,哈萨克人的马也都是不折不扣的劣马。见过世界名马的他有这种看法很正常。他认为这个马场的配种方式是“瞎搞”。
       哈萨克人的劣质马匹,意味着这片土地混乱无序的自然状态,但它们却具有纯血或半血马不能具备的耐久驮运能力、在野外环境中的生存适应能力。
       老 郭这类来自北京或其他内地发达城市的马主,在哈萨克草原上寻找更宽阔、更自然的草场,也带来了精细的、资本主义模式的马匹繁育理念和技术。马不再意味着自 然界,而是一个产业的精细的产品,可以产生巨大利益。老郭认为在他这样的马主经营中,马会完全脱离“哈萨克方式”(也即无序、原始的状态)。
       老郭说:“我们这些养马的人自称是马人”。
       在古希腊故事里“马人”是青年的教育者,是德行、户外生存与格斗技艺的教练。
       我面前的“马人”是马匹的生产者,也是培育者。“你们已经半人半马了”,我对他开玩笑说。
       老郭说:“马是人的镜子”。老郭这样的职业马主可以按照比赛的要求,精确繁育自己所需要的马匹。人们的技术已经进步到了规定一匹新生的马是用于短途冲刺的速度马,还是耐力型的长途马。
       服役时间长久的速度马,膝盖极为脆弱,不乏速度马在生命晚期只能躺卧着生活。

       文学中最著名的劣马好像是“驽骍难得”(堂吉诃德的坐骑)。

       在一个昭苏维族人开的小书店里,老板用普通话问我,是否认识墙上画像所绘的人物,我认出穆罕默德•喀什噶里、玉素甫•哈斯•哈吉甫。他表示满意,说他们是“伟大的诗人”。
       我说,我也写诗。他表示不以为然,保持礼貌但很骄傲地说:“朋友,诗不容易写,诗是自由和高贵的语言”。

       在新疆北部的可可托海的哈萨克人地区周游半月后,我前往木垒。木垒的赛马节正在进行。老郭和他的骑手、马匹们也到了这里,他邀请我来看比赛。这以后,他们还会去贵州都匀地区参加少数民族运动会的赛马项目。马必须不断参加比赛,拿到成绩才会升值。
       木垒人由哈萨克人、回族人、维族人和汉族人构成。

       木垒的干旱地貌接近吐鲁番,这里往西南方向是艾丁湖地区。6年前,我同一个维族司机进入艾丁湖中心区域,在湖区颠簸一天。
       艾丁湖是吐鲁番盆地的巨大蒸发盆,现在已经是一片干旱荒漠无人区。坎儿井在给了这片地区灌溉用水后,剩下的水以地下水的形式汇流聚集。在冬季,因为地势低(是中国最低点),剩余的农用水便注入到湖区。现在的艾丁湖并不是一个“湖”,仅仅是一处季节性的积水。
       每年特定且有限的时间里,艾丁湖地区会出现稀稀拉拉的野马群,这里是生态脆弱的迁徙路线。
       我在木垒的十数天里,水也定时供应。白天的强光在地面上留下的热度,入夜后还久久不减。

       骑手阿力泰爬到马厩的墙上高举着药瓶,给他们的马输液。这些赛马因为长途运输有些脱水,从它们的皮肤弹性减弱、缺乏活力可以看出来,需要输送盐水补充体液。
       阿力泰是老郭麾下的冠军骑手,他身形瘦小,两腿因为长时间夹住马的两侧而明显罗圈,他对我说:“以后看见这种体形的人,肯定是个骑手。”
       阿力泰说:“人的缺陷很多,马都可以感受到”。他认为马对人的精神状态很敏感,能感受到人的恐惧甚至贪婪。
       骑手们并不称自己为“马人”。他们像游侠一般被暂时雇佣,拿到金牌后便休息或离开。
       阿力泰的目标是做一个驯马师,因为专业的驯马师在国内寥寥可数。他说,他见过的最惨烈的事,是北京一个知名育马企业为了不让自己的马种外流,一次性击毙了几百匹被淘汰的马。

       木 垒县人民广场的露天电影,播放着毛泽东青年时期的影像。这是一部专门关于他的体育运动爱好的影片。画面上出现他的登山手杖和横渡长江的壮举,他的身体在水 中翻滚,有时只露出一颗细小的、老年人的头,表情冷漠,周围跟随着一群亢奋的、喷吐着江水的青年人,仿佛他是个游泳的摩西。与此同时,广场上正聚集着大量 做着各种常规或古怪的健身运动的人们,都是汉族人。汉族人不像哈萨克人那样喜欢看赛马,但他们的健身舞蹈要做出一种类似骑兵驰骋的动作,音箱播放的歌曲唱 着“骏马驰骋在广阔的草原上”。此外,还有数量可观的人集结成队列,绕着广场舞蹈着前进。舞蹈比东北的“僵尸舞”要稍微好看一些。毛泽东的面孔久久在夜晚 闪烁。

       看完比赛后我回到乌鲁木齐,一个月的旅行和不断对话使我极为疲惫。乌鲁木齐的老友L正计划写一篇关于动物的小说。他的动物不是我的马,而是两头猪。在他的小说里,一个在帕米尔高原上专事养猪的士兵因为缺氧,浑身变成蓝色。
       因为缺氧而昏迷的士兵灵魂出窍。他的灵魂漫游到南方故乡的上空,俯瞰着四川的山川。他养的两头猪在他身边飞翔,一头黑色,一头白色,是两位忠诚的猪天使,或者猪无常。
       他 想把这篇小说写成《好兵帅克》那样的东西。他是军人,有丰富的积累,想写一种关于中国军队的小说。“应该多写写动物”,他端着啤酒很严肃地说:“多写写动 态和那些运动中的东西!”为了写这篇小说,他读完了几本养猪方面的书籍,宣称自己可以去养猪了。我连忙说,养马的人都自称是马人,你呢?



(二)可可托海

       鹰 是我到达可可托海时见到的第一种事物。它们在可可托海名声不佳,在垃圾中找食,聚众聒噪,有时叼走鸡雏。我在新疆最常见的鸟类是乌鸦,它们常常像肥硕的流 氓,挡住在公路中央。在可可托海,鹰已经乌鸦化了。它们甚至不敌麻雀。我亲眼见到一只鹰被两只麻雀追赶,努力在空中翻滚,以躲避招架麻雀的尖啄。尽管如 此,这里的哈萨克人仍然对我说,他们是鹰的民族。

       我参加的哈萨克人聚会,是为一个少年的割礼大行庆祝。哈萨克人把女孩初带 耳环、男孩割礼视为成人礼。我的临时汉族司机高万忠认为,哈萨克人过分喜欢热闹。在高万忠眼中,哈萨克人比不上精明勤快、满世界闯荡的维吾尔人。他坦白对 我声称,“哈萨克人是个懒惰平庸的民族”。
       在去聚会的路上,高万忠开始他的长篇絮叨。在生活简朴、甚至有些枯燥的高万忠眼中:哈萨 克人的节日实在是太多,仪式也花样繁多,凡遇到满月、男孩割礼、女孩带耳环,以及上学、工作、结婚、生孩子都要大操大办。葬礼更是铺张,死者死后7天、 40天、1周年都要大规模操办。高万忠的负面意见层出不穷,他认为哈萨克人太铺张浪费、攀比虚荣。比如,一家人在富蕴县结婚,统一黑色的轿车不能少于40 或50辆,全城漫游。人们都说,哈萨克牧民的女儿娶不起,男方必须赠送女方的直属亲戚每个女性一头牛、每个男性一匹马,关系较远的则每家一头羊。“可 是”,高万忠感叹:“哈萨克人亲戚巨多!”。有一家人,有3个儿子,家里有成千上百的牛羊马匹。三个儿子结婚以后,家里仅仅剩下6头羊。
        我 把这番吐槽转述给哈萨克人白山听,他却有些同意高万忠的话。白山认为,这些看似缺点的行为,可能是仍然流动延续着的部落意识。虽然,哈萨克人的部落意识早 已淡化,但在哈萨克人中依然保持着若有若无的部落式的交往秩序。白山的话使我感到倾佩。他说,所谓的部落意识,也许正是这个族群的平庸化后比较好听的名 字。古乌孙人,也即今天的哈萨克人有3大部落之说,阿勒泰的哈萨克人曾经分为两大部落。白山把“乌孙”念为“于孙”,在他浑浊的口音里,这一不可考的谱系 更显虚无。

        19世纪末西方传教士的中国西域旅行记或回忆录中,常常出现对哈萨克人的记述。在那个时代,哈萨克人从俄罗斯 边界南下,经由新疆、青海、西藏,行至中亚多个地区,穿越南亚次大陆,直抵印度。他们的活动范围广大,但活动轨迹却是一个谜。他们的战斗力、歌谣和生活方 式,给西方传教士留下了深刻印象。迄今,散见各处的文字记述仍然无法拼合出当时这支半军队半游牧的力量的完整图像。人们对于哈萨克在内亚地区活动的历史的 认识,一直缺乏充裕的证据。

       过去在格尔木的一次交谈——
       一些重要的共性使我在可可托海的旅行中,想 起青海格尔木海西州的哈萨克人。可可托海与格尔木一样是哈萨克生活区域,一样负载着过去工业时代的大规模集体劳动史。海西州曾全称为“海西蒙古族藏族哈萨 克族自治区”,1984年,“哈萨克族”从繁长的州名中消失。该年,这里的哈萨克族集体返回新疆。关于这次哈萨克返疆的原因,诸种记载大多语焉不详。直到 2002年,当年部分返疆的哈萨克又赶着牲口回到格尔木。这段迁徙史之于1949年以后的中国民族史,是一段绝无仅有的特例。
       2009 年冬天,我与同事从格尔木启程,沿青藏公路开始一项名叫《青藏公路:衰落抑或嬗变?》的采访工作,终点是拉萨。我们的一个意外收获,是在格尔木访问了一位 曾在1984年担任那次哈萨克族群众迁徙小组成员的年(他不愿我在文中写他的全名)。年已在十数年前退党,如今,快要70岁的他拒绝亲戚要他去西宁共同生 活的邀请,独身生活在格尔木,花很多时间用于“系统阅读西方哲学”。
       ——以下年的口述由我当时的同伴、现在上海从事宗教社会学研究的魏毅记录整理而成:
      “格尔木的哈萨克族从一个流寓民族变为一个自治民族,自治区的成立,是周恩来亲自批的。当时就有一个时髦的说法,称呼哈萨克为‘青海的宠儿’。
       我 个人非常喜欢哈萨克族。他们的性格很自然,风俗习惯也让我好奇。我对哈萨克的感觉不是新鲜,而是从心底里的亲近感。哈萨克族对外是一个很强悍的民族,但是 在家庭内部却非常民主,那时候在我们看来,他们很少有封建的东西。我从未见过他们的大人对小孩戳过一个指头,小孩们也很懂事;往往是,小孩一整天放羊很辛 苦的回来,看见家里有客人,就自己坐在帐篷门口休息,不进来打扰,第二天一早拿上个馍馍就静悄悄走了。
       一些哈萨克族官员怀有私心, 认为在格尔木再怎么提升,也是个副职,他们天真的以为如果回到新疆‘自己的地盘’,可以提升得更快。于是这些人窜在一起,要求‘回去’。他们先做老年人的 工作,找了很多理由,比如说气候寒冷干燥啊、不利于养老啊等等。慢慢的,想迁回新疆的情绪越来越大,反复了好几次。民委也几次来人劝说:既然定居了,也已 经形成了自己的独立族群,没必要回去。1983年7月,胡耀邦来青海正式拍板,说‘想走那就走吧’。
       并不是所有哈萨克族群众都愿意返疆,有些人不想走。但当时有个规定:要么都走、要么都不走。这样分为两派,又折腾了一段时间,终于在1984年开了两趟专列,上千人,由一个工作组护送到达新疆,我当时是工作组的成员之一。
       到 了乌鲁木齐,一下火车麻烦就来了。开始说有人来接,但没人来。分别时一千人哭得不行,场面让人很难受。当时的办法主要是分散安置,有的去阿尔泰,有的去青 河,有的去布尔津。还有一部分人留在乌鲁木齐,晚上我们一起去吃烤羊肉,我隐约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当地的MSL对哈萨克族有很大偏见,说‘土匪又回来 了’。
       我有一个哈萨克族老朋友,名叫岗萨,当时被分到建设兵团一个废弃的农场里,那里四周什么也没有,就几排房子,他们住在里边。 他们去看到这一切,只好抱头痛哭。大家把从格尔木带来的馍馍拿出来,说“就这几个,吃完就没了”。岗萨当天就赶着八只羊,说要回格尔木。后来,陆陆续续又 有不少哈萨克回到了格尔木。
       哈萨克族离开格尔木以后,他们的牧区被划给了附近的蒙古族,而且很快就已经分到了每家每户。重新又回来 的哈萨克族没有了牧场,只好给蒙古人当雇工,冬天去山里放羊。政府劝他们返回新疆,因为走之前定下了名单,户口都已经销了。劝不走,就赶;赶不走,只好把 他们安置在青海、甘肃交界的马海农场,那里当时条件很差——这个过程持续到2002年,那一年,送他们去马海时动用了300辆军车。我也去了,到达马海 时,我们在放鞭炮,牧民们却在哭泣。
       我现在非常后悔,没想到哈萨克最后留给我的,是这么一段伤心。这几年,我越来越意识到自己当时 的失误:哈萨克自治区是周恩来亲自批的,本来没有人可以改动它。当时我不敢与上级作对,也没有明确提出这一本来是明摆着的、但当时人们好像都忘了的事实。 我当时只是在私下说说。如果当时我胆子大一点,或许可以留下他们;即便当时不行,那么我现在也要安宁一些。原本,我可以改变这段历史……”
       ——年的口述至此结束。
       我问年:“总体来看,人的行动是盲目的吗?”因为之前,年对我们谈到他对黑格尔历史观的看法,年不认为历史有一个内在目的。他说,他的人生经验告诉他,当这样的目的大行其道,也是谎言像钢铁般坚固的时候。
      “我 基本上不再接受从黑格尔到马克思这条线索的历史观和政治观。我尝试看一些英国哲学家的东西,读培根和休谟。我读了许多罗素的书,尝试从英文看,他的书质量 不齐,有的写得很随便。我过去是GCD员,在体制里工作,担任职务,真心相信过gczyml思想。我想用退休后的20年推翻它,也许它在知识上其实并没有 那么难推翻,但它造成的现实影响并不是一时一刻的辩论可以说清,对于我这代人,它曾经是真实的,但以后变得虚假,我也不同意那些希望它一直真实的人。我现 在认真的考虑信仰基督教,但我不会进入教会。”
       听完他说完这些话,已经是深夜两点过。他自称是年羹尧的后代,兴许,虽然正史记载年 羹尧被雍正灭族,但仍然留下了一支。屋子里越来越冷,寒气从四周上个世纪留下的水泥墙体释放出来。我很希望有一张毛毯。那几天的工作,使我在当时感到一阵 阵疲倦。年依然不见困意。有那么一会儿我的注意力有些迟钝,印象错乱而浪漫,我觉得我几乎在面对一个格尔木的康德。但这一想法的过分夸张使我又清醒了一 些,我想,那些话其实已经触及他表述的限度,再往前也许他就不能再说出更多,而是一些重复或者相对宽泛的东西。
       我忽然想起,他曾经在青海文联工作过。我问他是否认识诗人昌耀。后者诗作中许多关于游牧民族的描述显然来自对这一地区的哈萨克人的印象。“您怎么评价昌耀?”,我们问他。
“我认识他,但没有太多接触。我想,他是个抒情诗人,他处理不了作用在他身上的那个强大的历史逻辑。当然,应该尊敬他。”
        我想,他可能也不能完全确定什么是“强大的历史逻辑”。过去,伊犁的哈萨克人也对我说,他们相信命运的安排,他们也是那里的金矿工人的主要构成。

       关于中国特色的“后代”们。2006年因工作原因,我曾在乌鲁木齐接触过几个互称大师的人。几个人都是三个字的名字,于是彼此称呼都是把姓去掉,在名后面加上“大师”,煞有介事且不觉得不自然。
       男 一号是个画行画的,男二号是个“策划大师”(用大号的红字憨厚地印在名片上)。三号是王洛宾的狱友,武斗时期被判过两次死刑,同其他要被处死的人一起押赴 刑场,枪响之后才知道只是为了整治他的“陪杀”,乌鲁木齐的报纸用整版写了他的经历,使他忽然出名。四号自称是贺知章的第多少多少代孙,也效仿他的先祖, 给自己取了个别号叫什么狂客。
       有两个女崇拜者一人在一头,把行画大师的十米胡杨长卷展开,他开始对自己的画进行心灵解说——他的画 都是各种胡杨——这时策划大师正在对另一个女崇拜者神侃,行画大师生气地说:“请说话小声点,不要影响我的情绪!”说这话时鼻孔抒情地翕动,听起来有种舞 台化的气声。策划大师虽然脸色有些尴尬,但立即闭嘴了,对行画大师有些畏惧。

       在新疆,我常听闻汉族人歧视维族人,维族人又歧视哈萨克人。
       新疆拜城的作家珠玛拜的短篇小说在哈萨克斯坦拥有许多读者,但在汉语中几乎不为人知。一些他的新疆拥趸,视他为艾特玛托夫的传人。
       哈萨克人也有些不在乎自己的处境,其一,是因为生活得还不错,其二,他们觉得有自己的国家:哈萨克斯坦。他们对极端事件表示一种笼统的遗憾,认为维族人的手染了血,同时又表示同这一事件的所有相关问题距离遥远。
       过去,我在新疆工作时一直希望去可可托海看看。现在,我到达这里时已经是6月,气温到夜里仍然会坠落到零度。这里是中国的第二寒极。寒冷会再一次带给我怎样的谈话呢?

       3号脉矿坑上空,一只鹰盘旋飞行的轨迹,仿佛矿坑内部道路的迂回阶梯路线。这是下午3点20分左右,工人开始下午的工作,重型卡车像虫豸在矿坑中向上蠕动爬行,油门轰鸣声久久充斥矿坑。
       我 来到3号脉矿坑边时,狂风已经平息下来。金字塔形的乌云夹杂着电焊般的闪光,像要在矿坑里着陆。过去,由于雨季和地下水的渗出,3号脉矿坑一度成了一个 湖。人工剖析分层的峭壁上,有的缝隙已经成为鹰巢。这座高山上,还保留着过去年代用灰白碎石砌成的巨大标语:“大跃进万岁”。有一会儿又下起雨,突然放晴 时,日光倾注到矿坑里,地上几乎所有的云母都在反光。初看时并不觉得,所见尽是碎石灰土,但眼睛适应稍久之后,会发现四周上下尽是细小闪烁的云母和石英发 光体。
       起初,我以为可可托海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林莽。以后我知道,它稀疏分布于额尔齐斯河边的狭窄谷地,全部的人居地点,只是局促存 在于阿尔泰山脉这只克洛诺斯巨手的指缝之中。可可托海到富蕴县的公路直到2003年才开通。二十年里,可可托海的风貌原封未动直到九十年代。从可可托海镇 中望去,环绕四周的阿尔泰山岭上遍布的白色斑点,全是过去开矿留下的痕迹。石头塑造了这里的人的主要知识,父辈对下一代人的言传身教,是猎人一般风餐露宿 在阿尔泰山中寻找价值不菲的石头的经历。在我的经验中,可以同可可托海对照的另一个相似的地方,是辽宁阜新,那里有着同样的巨大矿坑,同样以石头为生活重 心的人们。我想起那只干渴的乌鸦,用石头喝到瓶子里的水的故事。
       海盗一样的众神在仓皇离开大地时,把一部分财富集中埋藏在这里,成 为3号脉矿坑。这个非凡的矿坑蕴藏世界已知140种矿物之中的86种,主要是用于军工业和航天工业的铀、锂、铍、铖、钼、铷、铯、铪、钍。这些稀有金属矿 石,为大饥荒时代的中国偿还了百分之四十的欠苏联外债。稀有矿石被采掘完以后,人们继续开采剩余的云母和石英。

       在六十年代可可托海留下的黑白照片上,合影中的苏联人自信、体面、嘻嘻哈哈,中国人则拘谨刻板、少有笑容。

       1931 年代,哈萨克牧民常常在这一带捡到奇特的石块。但正式意义上的勘探发现者,仍然是俄罗斯人。十九世纪后半叶的俄罗斯人,像摸清皮肤之下的血脉一样,摸清了 涵盖满、蒙、疆的内亚大陆的矿藏资源。他们是最早对新疆金矿、石油蕴藏、稀有金属矿作出深邃勘探的人。这些胡须繁茂、冷静而怪诞的地缘研究者和地质、海洋 探险家,在一战时代纷纷成为俄罗斯一代军政人才。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苏联人正式在这里开采,像营建一个未来城市般对这里进行长期规 划。他们了解这片山地的能量,想最终得到这里的主权。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苏联一度撤离可可托海。民国政府好像并不看重这座矿坑,当二战局势好转之后,苏联 人又再一次返回可可托海进行自由开采。
       1950—1960年代,也是苏联短命的马林科夫时代,中国和苏联合作成立有色金属公司。这 里一派盛况,最好的地质学家汇集这里,并且有新疆最好的医院。中苏关系破裂后,苏联撤走全部生活在这里的俄罗斯技术人员及其家庭。虽然,中国继续开采3号 脉矿坑,却主要用于偿还所谓“苏联巨额外债”。人们把千百吨稀有金属矿石用雪爬犁运送出阿尔泰山,装入一列列车皮,运送到苏联。
       俄罗斯人没有得到这里的主权,却继续得到这里的资源。

       在阿尔泰深山中,即使野兽出没的岩石上也会出现一串串阿拉伯文字,是各种技校招生广告。在一座曾由苏联管理的林场家属楼废墟,我走进一间空屋,整面墙上用木炭画着一只巨大的鹰。

       我 们乘坐高万忠的小面包车进入阿勒泰山区,沿着额尔齐斯河上游,穿行在云杉和红松林中。高万忠说,他可以“把这辆小面包车开出路虎的水平”。我们此行的目 的,是去拜访一位被可可托海人称作“老和尚”的隐士。我屡次在可可托海听人谈起他,并被建议去访问他。可可托海人认为我这种外来者肯定感兴趣“老和尚”那 样的人。
       可可托海在文革时的混乱也同石头有关,当时,自治公安局每家检查偷盗“黑宝石”的人。我们的拜访对象,“老和尚”付明聚在文革时,被工人同事指控参与“黑宝石”的偷盗。他一怒之下,居然咬掉一节食指,用断指在矿区公告墙上血书“毛主席万岁”5个大字。
       在被殴打后,他的脚几乎残废,但他的生命力支持他沿着额尔齐斯河爬行,一直爬进深山。这很令我震惊,我知道这条路的遥远,从可可托海镇爬行到阿勒泰山中是不可思议的。
       濒临死亡的处境中他受到游牧至此的哈萨克人救助。可可托海的人们以为他死了,直到八十年代才知道他的讯息。他在额尔齐斯河边一间黑暗的地窝子中生活至今,并逐渐成为可可托海的传奇人物。
       甚至有人对付明聚的事迹浮想联翩,认为他是受到不公正待遇的人民苦难形象的代表,是毛时代的约伯。
       付 明聚已经形成了一种通过访客或者记者传播,可以“解决问题”的印象。我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必须时不时提醒,我没有能力解决任何问题。也许是因为习惯被拒 绝,也习惯于倾述,他不理会我的提醒而自顾自的说下去。他甚至谈到,他在这孤独的一生“不知道性是什么”。他说,这也许是他在这野兽才能活下来的地方保持 体力的原因。他已经八十多岁,人们担心他在这个地窝子里熬不过今年冬天。
       不过他对未来显得很有打算。尽管我推辞,他固执地送给我一页他写的“文件”,是他“申请在阿尔泰山中从事个人淘金活动”的书面请求。他说,他要给我一些“办事经费”,坚持从他洞穴般的房屋内掏出一塑料袋钞票。我们只收下了他的“文件”,他的钢笔字写得挺好。

       我同几个可可托海八零后喝酒,他们想让我帮着“参考几个生意项目”,他们认为自己缺乏知识。其中的一个是采石世家之子,他对我说:“我知道的事情只是石头,石头,石头,我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我对他说,你知不知道猪八戒怎么回答孙悟空的问题?当猪八戒以巡山为名,贪睡一个中午后,孙悟空问他考察的结果。猪八戒回答到:这鬼地方嘛,反正就是石头山、石头洞。
       他参与过淘金,对此不堪回首,中学同学有的在乌鲁木齐上完技校后,回到可可托海从事石料运输。有的摩拳擦掌,准备“投资可可托海奇石”。石头,石头,石头,他们这样念叨着说,并且说自己是“被社会剩下的”。
       相比这些年轻人,中学英语老师张愈强则要积极乐观得多,大概,是因为他拥有“知识”,而且是由可可托海地理所塑造的个人知识。
       他 的“环保浪漫主义”在可可托海得到了实物支持,认为自己是一个《天工开物》里的农夫,他知道可可托海山地什么地方有“高钙粘土”,并且从苏联时代的工厂得 到废弃的、但依然质量不错的砖头,每块砖头都有那个时代的编号。从废弃的苏联时代的工厂取来宣传栏的窗框作为窗户。用废弃的木制电线杆作为房梁。按照网上 的草泥建筑的教程,自己修建了一座草泥建筑。远远看去,房子外观像一座乡村小教堂。
       张愈强怀有一种令人敬佩的,具有乡村教师风格的 宏大志愿。他希望在可可托海建立一座目的为公益的“自然资源学校”,一座“关于地球知识的学校”。他每年订阅《西伯利亚报告》,其中一期,有一幅额尔齐斯 河下游的图片。等房子竣工后,张愈强准备把这幅图片挂在面向上游的额尔齐斯河的窗边。
       他说,等这些事都忙完,他就要进山了。我问他,进山干什么。他说,找奇石,找黄金啊!我想,说不定他会遇到付明聚,成为搭档。

       拜伦《唐•璜》(朱维基译本)中的一段诗,仿佛是写可可托海——
                      “假如从大自然或我们自己的
                        思想深渊里只要能抓住一种确实性,
                        说不定人类能找到他们迷失的道路——
                        可这又会破坏很多良好的哲学。
                        一个体系把另一个体系吃掉,
                        这又同老塞顿吃他的子孙十分相似;
                        因为他那虔诚的妻子给他石头
                        来权充儿子时,他毫无顾忌把石头也吃掉。
                      
                        但‘体系’却把这位巨神的早餐颠倒过来,
                        吃掉它的父母,纵令消化困难。
                        请你告诉我,在作了应有的探索之后
                        你能把你的信仰拴紧在任何问题上么?
                        先回顾一下无数年代,然后再把你自己
                        紧绑在火刑柱上,再把某种方式称为最好的方式。
                        没有比不要相信你的理性更确实的了,
                        可除此之外,你又有什么其它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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