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嚴定非

如今美麗的天通苑街心花園，地下卻埋藏著十餘年的垃圾填埋場舊賬。（南方週末記者嚴定非/圖）

（何籽/圖）

原標題：亞洲最大社區，再掀垃圾舊賬——天通苑，地藏毒？

作者：南方週末記者嚴定非

發自：北京個居住60萬人口的北京社區，地下卻是十餘年舊賬未清的百畝垃圾填埋場，如今患癌疑慮不脛而走。

像天通苑舊時那樣野蠻堆放的垃圾場，北京尚有250余處，在1980年代有4700多處。這都可能污染地下水。

相比天通苑社區網上焦慮的年輕人，與網路隔絕的老年人仍生活在程式化的節奏中。

2013年5月4日下午，黃阿姨右手牽著松獅犬，沿著天通苑小區街心花園的回廊遛狗。“哪有什麼癌症？我們這裡都好好的，喝的自來水也是達標。”面對迎上來求證的南方週末記者，黃阿姨轉過身，嘆口氣，“哎，就怕這些謠言。”

而在虛擬社區裏出沒的天通苑居民，顯然沒有如此淡定。天通苑社區網是年輕人的“網路居委會”。4月19日，一條名為“北京天通苑被疑土壤污染，癌症 高發傳說引擔憂”的帖子被置於首頁醒目處，大半月過去，熱度依然不減，跟帖已到7頁，輕蔑、敵視、否定，但帖子裏主流的情緒則是焦慮。

在疑惑和爭論中，一個事實清晰可見，已近60萬人的天通苑社區，佔地約8平方公里，號稱亞洲最大社區，最初打樁開工的地基，卻是建在一個百餘畝的垃圾填埋場。“這是歷史遺留問題，北京僅此一例。”北京市市政市容管理委員會副總工程師王維平稱。

垃圾走廊的終點

直到今天，並非所有人都相信，天通苑小區地基下真的填埋過垃圾。菜園、墳地，網友不斷拋出新的答案。

2013年4月24日，網友“bjwejk”在天通苑社區網跟帖稱：誰說天通苑原來是垃圾填埋場呀，原來這裡是農田菜地，垃圾堆埋場是亞運村北沿北苑路和立湯路之間。過了立水橋，都是菜地和村子。

北京的地鐵5號線上，立水橋站往北兩站便是天通苑。北苑路和立湯路之間約是北京四環和五環的間距，9公里長的道路，是北京北部地區的一條主幹道。在 2008年奧運會之前，如“bjwejk”描述，兩邊堆放著市內轉運出來的垃圾。在北京市政系統，它有一個貼切、形象的稱呼——垃圾走廊。

不過，“bjwejk”的記憶並不準確。網友“xyzh”提供了真相的另一個截面：前些年買天通東區樓房的時候，在售樓處往東200到300米處，路邊工人正挖溝埋管線，半米深的地底下就是黑乎乎的臟亂垃圾。

在天通苑街心花園的長椅上，一位河南籍的工人印證了“xyzh”網友的說法，“前些年在旁邊修路，挖開全是塑膠袋之類的”。顯然，天通苑才是垃圾走廊的終點，而非立水橋。

作為國內知名的垃圾處理專家，王維平幾乎了解北京每一座垃圾場的前世今生。“（這裡）原本是一個14米深的沙坑，大概有一百多畝。從1985年開始 往這填，主要是生活垃圾。”在他記憶中，天通苑垃圾填埋場位於小區東南角。“那時候垃圾成分比較簡單，也沒這麼多塑膠、重金屬。”

天通苑社區網的活躍分子姜遠則幫助南方週末記者找到了準確的對應位置，“進小區後的第一個十字路口，右拐，看到有鴿子的街心花園就是”。

在北京的景觀地標中，下沉式的花園很少見，而天通苑街心花園即是其中之一，也不難看出設計師的匠心：就勢利用沙坑的地理構造。沙坑中心被改造成花園，而100畝的垃圾填埋場面積約佔天通苑地區八分之一的面積。

而在1999年之前，北京市所有的城市生活垃圾幾乎都是被隨意填埋，天通苑也不例外。王維平認為，這其實是一個歷史問題，當時國內的環境法律法規幾乎仍是一片空白，不僅僅是北京，找個地方把垃圾埋了是多數城市的選擇。

“沒有採取任何防滲漏的保護措施。”社區環保組織自然大學研究員陳立雯告訴南方週末記者，“全是很野蠻的處理方式。”

而在天通苑小區開工時，開發商打下的第一根樁不偏不倚地插在垃圾填埋場上。

被遺忘的垃圾場

2650元每平方米，這是1999年天通苑地區最早的樓盤——天通苑小區開盤時的價格，這對北京市的不少中低收入者有足夠的吸引力，也因此被譽為“民心工程”，其中一部分便是經適房。

天通苑小區位於如今天通苑整個社區的東南角，被生活在這裡的居民稱為“老區”。而在過去十多年，在天通苑小區的北面，新區的樓盤如雨後春筍不斷崛起，寬泛意義上的天通苑地區已經膨脹到了60萬人的規模。

在2004年前，經濟適用房有3%的利潤率限制，北京市的經濟適用房還未實行招拍挂，均由政府指定開發商承建，一般是有國資背景的地產企業。不過，天通苑小區的開發商——順天通房地產開發集團有限公司卻是一家民營企業，老闆田在瑋早年曾任哈爾濱市綜合開發建設總公司總經理。1998年田進入北京發展。

離街心花園最近的一位三區居民透露，他自1999年入住，“剛搬過來時，氣味確實不好聞”。王維平透露，“開發商只清理了地基周圍部分的垃圾。其餘部分被覆蓋了凈土，種上綠植。”他分析，異味的主要成分是甲烷，十多年過去，當年封存的垃圾已經腐化成土壤。

1990年，北京的土地價值仍未充分挖掘，“地王”一詞在十多年後才出現在媒體上，天通苑小區為何“碰巧”在一塊垃圾場上開工？南方週末記者曾數次致電順天通房地產開發公司，未獲回應。

一位不願具名的專家曾在接受南方週末記者採訪時透露，保障房一般為無償劃撥用地，政府“理所當然”劃撥較差的地塊。

在程式上，此時環評法仍未公佈，天通苑小區順利開建。清華大學教授、原北京市環境保護科學研究院總工程師王凱軍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並非所有的房地產項目都必須環評，只有達到一定規模的（才需要）。而在上世紀90年代，也還未要求房地產行業強制性環評。”

時至今日，中國依舊未出臺土壤污染防治法，也沒有污染場地的調查、風險評估、修復、驗收各環節的標準。

王維平向南方週末記者透露了一個細節，直到2003年，北京市相關部門組織對天通苑建築群的環評。“我們當時強制要求的。”不過，垃圾填埋場的土壤和水質未納入環評報告。

天通苑小區通過環評頗具戲劇性，焦點在天通苑小區和天通北苑之間的一家化工廠——北京大學精細化工廠。2003年，天通苑居民在網路上組織聯名簽署反對化工廠，“當時我就要求（化工廠）必須搬走，否則環評不讓通過。”王維平回憶。

而對自己的腳底下埋藏一片未經處理的垃圾，在天通苑小區並非秘密，但知情的居民並不介懷，直到一位叫“落湯雞”的網友成了他們的鄰居。

飲用水舊賬

“天通苑垃圾填埋場停止使用後，垃圾都轉移到阿蘇衛填埋場。”陳立雯回憶。

阿蘇衛是北京第一家採用衛生填埋法的生活垃圾填埋場。所謂衛生填埋法，指採用底層防滲，垃圾分層填埋，壓實後頂層覆蓋土層，使垃圾在厭氧條件下發酵，以達到無害化處理。而在此之前，北京市的生活垃圾被隨意堆放在空地上。

然而，在趙章元看來，號稱衛生填埋法的阿蘇衛並不衛生。2001年，時任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研究員的趙章元對阿蘇衛附近的地下水進行檢測，結果令人 色變：用防滲透技術並未阻止有毒物質向下滲漏，地表30米以下的地下水被污染。“周邊的幾個村莊都是高發病村。”但北京市政管委會並未採納他的研究結果。

與此同時，天通苑小區的維權運動正如火如荼。故事始於一位名叫“落湯雞”的網友，他本名王瑞琦，是最早一批居民。2000年10月份，他搬入天通苑小區的第一天，搬家公司司機臨走前丟下一句話：“最好別喝這裡的水。”

《中國青年報》曾報道，水龍頭裏放出的水時常渾濁不堪。最誇張的一次，據說有居民燉一鍋紅燒排骨，因下樓辦事忘了放醬油，但那鍋湯水的顏色，卻和放過醬油後沒什麼區別。

社區業主將懷疑對象指向到街心花園地下的垃圾。他們驚訝地發現，社區的飲用水來自自備井，而它與街心花園僅僅相距300米。這裡正是他們未曾介懷的垃圾填埋場中心點。

此後，開發商與業主的博弈一波三折。在向順天通房地產公司反映過數次後，均被告知水質達標。於是，王瑞琦開始在網上呼籲業主們募捐，申請權威部門對水質進行檢驗。

當年12月7日，衛生部食品監督所出具檢測報告，檢測結論推翻了開發商“水質沒問題”的說法。同時，業主恐慌起來：氟化物超過國家標準70%。氟化物超標輕微可致氟斑牙，嚴重的可能造成氟骨症。直至2003年7月，在北京市政府的過問下，天通苑居民才用上自來水。

至今，水在天通苑社區網上仍是一個敏感話題。姜遠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不少居民仍然對於飲用水疑慮重重，尤其天通苑的癌症話題在網路上發酵後。

2013年1月，北京市腫瘤防治研究辦公室發佈《2010年全市各區縣惡性腫瘤發病分佈圖》，處於昌平區的天通苑和回龍觀被北京市腫瘤防治研究辦公 室副主任王寧提到。他認為，雖然這兩個區域癌症高發，但有其特殊原因，因為人口集中和老齡化程度較高都會導致癌症發病率高發，居民不必對生活環境產生致癌 恐慌。

此後，媒體在尋找癌症原因時，天通苑垃圾填埋場往事被打撈出水面。

不過，癌症高發的疑慮目前並無相關佐證數據。王維平表示，北京大部分淺層地下水早已經遭到污染，污染源不僅僅只是垃圾的滲漏。“源頭很複雜，不能說垃圾填埋就導致癌症發生。因為導致癌症發生的原因也很複雜。”

二百五十分之一

“在垃圾場上建房的，天通苑是特例，北京市也只有這一例。”王維平多次解釋，而在1994年阿蘇衛衛生填埋場投入使用之前，天通苑填埋場只是不起眼的四千七百分之一。

在1980年代，王維平所在的單位利用全球定位系統統計出北京50平方米以上的垃圾堆數量。在如今北京四環路的位置，4700多個垃圾堆連成一個圓圈，“就是隨意地堆放在那裏。”王維平透露。

而在2007年，北京市政市容委再一次統計時，北京市仍存在1011處非正規垃圾填埋場。相比二十餘年前的無意識，北京市容市政部門已經感知到嚴峻的事態：非正規垃圾填埋場不僅污染了周邊環境，還嚴重威脅著地下水的安全。

2013年3月，環保部聯合三部委公佈的《華北平原地下水污染防治工作方案》表示，生活垃圾填埋場對地下水產生點狀、線狀污染。這筆沉重的歷史欠債已經到了不得不償還的時刻。

“馬上要開始動手了，把以前填埋的垃圾重新挖出來，能焚燒的燒了，還要做防滲漏處理。”王維平稱。

4月8日，2013年首都環境建設暨市政市容管理工作會舉行，北京市準備對已完成填埋的存量垃圾重新挖出，進行分揀，之後進行焚燒。與會人士表示，一些垃圾填埋坑經過二十多年的使用，底部的防滲層如果出現損壞，可利用這個機會進行修補。

同月，北京市市政市容委發佈《北京市生活垃圾處理設施建設三年實施方案（2013-2015年）》，北京存在約250余處非正規垃圾場，根據時間表，今年將完成75處的治理，明年完成100處，其餘的將在2015年全部完成。

然而，這些數字幾乎肯定與天通苑無關，已經埋葬于社區下的垃圾場，幾乎不可能被列入重新焚燒處置的計劃中。這幾乎註定，網路上的那些熱心的年輕人，他們也只能將憂慮埋在心中。王維平提供了他的建議，“不能瞎猜（癌症），必須有公共衛生流行病學專家來做檢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