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任晓雯

让性格不同、家庭背景迥异、生活习惯千差万别的人同处一个屋檐下，恐怕是世间最困难的事情了。如果其中有两个人，这样的关系叫做婚姻；如果其中有六个人，这样的关系可能就是大学室友。

1996年秋，我进入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学习。报到完毕，由师兄领至寝室，其他室友已经到齐。不知因拘谨还是疲惫，最初的几天里，彼此不怎么说话。

Y的父母是山东知青；T是广州女生，黑黑瘦瘦，脸上爱发痘痘；Z来自浙江，打招呼时热情而得体，很有班干部范儿；S和她妈妈都是小个子，一边整理东 西，一边磕叨云南话，急促的语速，听着像在打乒乓，叮叮咣咣，来回扣杀；陕西姑娘H则躲在蚊帐里，读了一下午沈从文，留给我们一个勤奋好学的印象。

后来意识到，第一印象完全可能是假象——比如H，其实是我们寝室最懒散的。有时中午下课回来，以为屋里没人，突然传出一个悠悠的声音，“几点 啦？”H的床上伸出一只手，撩起蚊帐问，“老师点名了没？”当然，对于文科生，拥有的才华往往与起床时间成反比。H现在是一位有名的专栏作家——成为了当 时我们认定她应该成为的样子。

互相熟稔之后，聊到第一印象，发现都有出入。比如在大家的第一印象中，我是个典型上海大小姐，看起来时髦、清高、拒人千里，深交了才知道，这原来是个傻大姐，文艺而迷糊，面对陌生人有点笨拙。尤其在我急速发胖、长相变得敦厚之后，收到最多的表扬就是：你一点不像上海人。

第一眼的彼此打量，实在与地域想象有关。时至今日，我们还常常见到地域帖：河南人如何，上海人如何，东北人如何……地域是否会赋予人群共性和差异？ 回答是肯定的。然而涉及具体个人时，地域标签则完全无效。在我看来，不以任何标签做先入为主的论断，是尊重他人的表现，也是心智成熟的标志。人性是普遍 的，个体又是独一无二的——这是理解他人之道，也是与他人相处之道。

就这样，来自不同地区的六个人，开始了整整四年的同居生涯。

中学时代，我们习惯将学习狂人称为“野蛮人”。进入一所重点大学，一宿舍都是“野蛮人”，会不会丛林法则，竞争惨烈？入学前听过一些段子，关于大学同学勾心斗角，关于学习压力导致精神失常。加之室友又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人际关系，因而在种种想象之中，夹杂兴奋和不安。

新闻系（当时还没有成为学院）是一个学习氛围宽松的系。这种宽松，使得这个以高分录取进来的专业，成为其他文科院系眼中不学无术的典范。有句话叫“新闻无学”，又有一句话叫“新闻、国政两大闲人”。

这话说得对，也说得不对。新闻是一个与实际操作联系紧密的专业，也是一个理想与现实错位严重的专业。本科四年学习期间，新闻系的学生各奔各方向，各有各天地，因而围绕学习名次、直升名额等的竞争，不如某些院系激烈。当竞争关系减弱时，同窗情谊会显得更为单纯和稳固。

我们寝室六人里，Y的方向最明确：出国。她学托福、考GMAT、背单词、做听力；T洒脱随性，仿佛没什么事情值得她紧张；Z目的性、计划性极强，是 我们寝室唯一不逃课的人；S招人喜爱，是个愿意为爱情付出时间的女生；H则像一位梦游家，旅行、读书、写字、睡懒觉。至于我，本科四年的大部分时间，是在 迷茫和游荡中度过的。填写大学志愿时，尚未产生什么志愿，只觉得新闻系名气大，以后可能比较好找工作。这种不坚定，导致我毕业之后没能进入媒体行业。当 然，今天在我看来，媒体人是当下最值得尊敬，也对推动公民社会贡献最大的两种人之一（另一是法律人）。只是在当时，因为人生的不确定，因为前途的各种可 能，我们每个人都在左冲右突。这让我们困惑，也让我们开阔。

生于70年代是幸运的。在精神层面，还能就着80年代的理想主义余热燃烧一阵；在物质层面，还能赶上买得起房，结得起婚。相比前辈，我们生活安稳——时代的大波动还没到来；相比后生，我们又不太焦虑——如果有焦虑，也是因为有选择。

这种从容也体现在人际关系里。我们可能是最散淡的寝室了。躺聊会、逃课座谈会、深夜交心会……在交流八卦和爱情心得之余，还会谈谈理想、勾勒勾勒未 来，或者商量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恶作剧念头。几个疯丫头，没少做疯癫事：比如到中央海报栏张贴征友告示，比如夜里穿一袭黑衣在校园里吓唬人，比如拿个小本本 记载损友语录……这些没边没谱的小事，不时从记忆里爆亮出来，让人幸福而惆怅。它们与青春不再有关，但与那段亲密而特殊的情谊有关——至少对我来说，走出 校园就再没有过室友。

烦恼与磨擦呢？当然有。十几平方米的斗室，住着六个性格各异的人，说不上有什么私人空间，一个人的任何行为，都会影响到其他人。有的爱早起，有的喜 晚睡；有的作风严谨，有的习惯松散。再加不可避免的人性小缺陷，每日的朝夕相处，对人也算一种考验。好在十几年之后回想，这些都渺小到不值一提。

与我同龄的中国人，多半是独生子女。在我看来，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一起生活，是独生子女们必修的一课。我是一个天性糊涂、不怕吃亏的人，这让我与他 人相处时，天然免除了很多障碍。但我也有不足，比如那时对人性的缺陷不能宽容。“天哪，她为什么要撒谎？”“她为什么喜欢偷用别人的洗面奶？”“她为什么 总是半夜躲在床上吱吱咯咯吃东西，生怕我们跟她分食似的。”……当我们对他人幻想过多，并且缺乏自省时，就会容不下他人的缺点。这是年轻时容易犯的毛病。 时隔多年再看，除了杀人、告密等原则性问题，有什么是不能被理解的呢？甚至可以说，只有在认识到自己与他人一样有缺点，甚至认识自己的缺点比他人的更多 时，才可能对他人产生真正的爱。这样的自省和忍耐，是我们毕生需要学习的功课。

最后提一下老友们的近况：Y在新加坡、T在美国、Z在加拿大、S在上海、H在北京。我们从不同地方来，一起生活四年，又各自去了更远的远方。朱令 案、黄洋案之后，网上流行一句话：“感谢室友不杀之恩”。我也要感谢我的室友：你们让我拥有那么美的回忆，也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

不同年代的卧谈会话题

1970年代：都聊填肚子

当时条件比较困难，专心读书的心理占了上风。熄灯后的卧谈会主题，除了国家大事、理想，就是肚子问题，比如第二天还有没有大米饭吃，能否填饱肚子。 至于爱情，因为那个时代的特殊环境，同宿舍里的人年龄差距很大，有些成家了，有些谈恋爱了，年龄小不懂事的就跟着起哄，笑笑他们酸腐的情书。因为绝对不存 在就业压力，计划分配，连选择都不用做，所以卧谈很少谈论自己的未来。

1980年代：爱谈公众话题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和自由思辨的年代，卧谈会的内容也大都是公众话题，大家喜欢交流国家走向、各地见闻，文学、哲学、自由、民主等。因为仍是“计划分配”，就业不是他们关注的主题。爱情的话题偶尔也会出现，但是很少，性话题极其隐讳，无论公开和私下，都很少谈论。

1990年代：乐谈爱情与择业

随着物质的丰富和思想的开放，90年代的大学卧谈会的话题范围变得广泛，从理想、文学到电影、音乐再到爱情。在爱情方面，男生开始公开聊喜欢的某个女生，女生也开始聊班上哪个男生最帅。就业的话题开始涉及，但大都只是讨论选择的职业或者地区，并没有现在的就业焦虑。

21世纪：大方谈性

除了最现实的就业工作和娱乐消遣，卧谈会的话题相对更集中在赚钱和恋爱方面，比如男生会谈如何赚钱，女生就谈怎样嫁出去。无论男女，性话题都不再忌讳，甚至卧谈会也成为学习性知识的一个渠道，卧谈中连如何避孕、姿势体位等等都会涉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