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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山素季归来

时间:2012-02-11 08:53:22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

她会像曼德拉那样象征性地担任一届领导人就挂冠而去,还是像哈维尔一样让现实政治销蚀了声望,或者是拥有一个昂山素季独有的结局?

昂山素季(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2010年11月,以反对派领导人昂山素季的获释为标志,缅甸军政府出人意料地开启了民主化进程。一年多来,昂山素季的遭遇和举动,成了判定缅 甸民主真假的试金石。去年8月,她和总统吴登盛的会见和对缅甸改革的表态,触发了1955年以来美国国务卿对缅甸的首次访问;不久后,威廉•黑格成为56 年来首次访问缅甸的英国外交大臣。而就在同一天,挪威成为第一个解除对缅甸制裁的西方国家。缅甸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2011年11月18日,昂山素季正式递交了参加2012年4月议会补选的报名表。这是66岁的昂山素季首次竞选公职,虽然她已经投身政治24 年,遭受了近16年的软禁,但她一直是个民间人士。昂山素季说,如果当选议员,她不排除在政府任职的可能。一位记者建议她出任外交部长,昂山素季微笑地回 答,“我会十分认真地考虑。”

  一周后,在仰光茵雅湖南岸的家中,昂山素季接受了本刊记者的专访,畅谈她的政治生涯和非暴力的政治理念。接着,一部以昂山素季为原型的传记类电影《夫人》(The Lady)开始在全世界公映,她被推上全球偶像的高度。

  牛津大学的高材生、日本京都大学的访问学者、坚定的非暴力理念,这样的经历固然令人羡慕,但远不足以使她成为缅甸反对派的当然领袖。1988 年,在西方生活了28年、已经为人妻为人母的她,为探视母病偶然回国,之所以能振臂一呼、响应者众,最主要的原因是:对很多缅甸人来说,她的面庞和眼睛很 容易让人想起遇刺的独立运动领袖昂山将军。

  在南亚和东南亚,政治是一项家族事业——当万众敬仰的政治领袖去世或被仇杀后,出于对“第一家庭”的膜拜和同情,其妻子或女儿往往在民众拥戴 下,沿着亲人鲜血铺成的道路,一步步走向政坛。这一地区涌现了世界上第一位女总理——斯里兰卡的班达拉奈克夫人,她接的是丈夫的班;涌现了穆斯林世界第一 位女总理贝•布托,她继承的是父亲的衣钵,并在遗嘱中指定儿子作为自己的继承人。这就是让人匪夷所思的“孤儿寡母”政治。

  昂山素季最初的崛起,显然离不开这一根深蒂固的传统。但很快,她树立起有别于父亲的鲜明个人形象,一方面,她美丽、平和,全力付出;另一方面, 她内心强大、极有毅力。这让她和一众为了巩固和扩大家族利益而参政、在政治斗争中往往无所不用其极的“孤儿寡母”们划清了界限。

  昂山素季的价值观,和西方的“普世价值”有高度重合的部分,也有她从静修和个人际遇中的独特感悟。24年来,面对极权主义、暴力、监禁、暗杀、 言论控制的现实, 昂山素季总以从容姿态作无声的抗议,而反对以暴易暴。在她看来,以暴易暴表面上看最有效果,实际上却让自己堕落到与军政权同样的地步。给传统上不择手段的 政治赋予道德的意涵,昂山素季的理念和印度的甘地、南非的曼德拉、捷克的哈维尔是一脉相承的。1962年以来,缅甸的军人历经叛乱、民族分裂和西方经济制 裁而巍然不倒,却把这个头戴鲜花的纤弱女人视作最大的敌人,原因恰在于此。

  对于在崇尚流血牺牲和不妥协斗争的氛围中长大的人而言,要么觉得昂山素季名大于实,要么觉得她懦弱、不敢反抗,而没有意识到:人在面对威胁时, 本能地会选择暴力抵抗,但在非暴力运动中,人们以非暴力对抗暴力,这需要比暴力更为强大的勇气,宽恕敌人需要更宽广和自由的心灵。

  我们应看到,非暴力不合作能够成功的一个条件是,统治阶层相对来说不那么残暴,社会大多数也能够保持理性的克制。缅甸军政府纵然倒行逆施,毕竟 没有把昂山素季投入监狱,也没有让她不明不白地死去。如果面对的是希特勒和斯大林,估计她早已被党卫军或者克格勃暗杀。从这个意义上讲,昂山素季的伟大, 属于全体缅甸人。

  以温婉和坚定,昂山素季等到了缅甸开始走向自由和民主的这一天。4月补选的胜利,应该是可以期待的。到那时,她将不再仅仅是反对派的偶像,而是 进入了主流政治,那个不仅需要理想和原则、更要有合乎现实策略的地方。而人们对她最大的担心是,她在政治中表现得太像一个圣徒,忽视了现实的领导力。而昂 山素季说:“我不喜欢那种永远工作下去的想法。”她会像曼德拉那样象征性地担任一届领导人就挂冠而去,还是像哈维尔一样让现实政治销蚀了声望,或者是拥有 一个昂山素季独有的结局?

  我们拭目以待。

  素季的国度

  见过昂山素季的一些人会产生疑问,她的内心是否太过坚硬?据说她的长子亚历山大对母亲牺牲家庭一直心存不满,而刻薄的批评者甚至嘲笑她一直在固 执地坚持“民主圣战(democracy jihad)”。我也怀疑在她优雅的举止和人格魅力之后,隐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遗憾和悲伤,但我又怀疑,也许我们的怀疑,仅仅是因为我们走不到她的层次, 没有能力去理解她罢了

  本刊记者 杨潇 发自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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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1年11月底的一个下午,昂山素季站在自家庭院里,一场茶聚临近结束,仍不断有年轻人过来和她谈话或者合影。她依旧头戴鲜花,向每一个人 微笑。这次是两朵黄玫瑰,照例是从庭院草坪中采摘的。她66岁了,身形保持得极好,因为化了淡妆,脸上原有的一点点阴影也消失不见,只有深陷的眼眶提示着 她的年龄——然而她的眼睛又是明亮的,当她看着你时,你能感受到目光的力量。

  阳光刚刚好,茵雅湖上吹来小风,草坪边有张桌子,上面摆着菠萝汁和各式甜点,有人先离开了,剩下的人三五成群地继续聊天。“那是缅甸现在最红的歌手,”昂山素季的朋友U Htin Kyaw远远地指着一个女孩告诉我,“那边,是本地很有名的一个电影演员。”

  不知此景是否让昂山素季想起牛津的夏末野餐,在离开英国23年以后,这并非常见的场合。仅仅在一年多以前,这还是一块外人不得踏足的禁地,而当 时处于软禁中的昂山素季,仍是这个国家最大的敏感词。有一段时间,军政府甚至不允许人民说出“素季”这个名字,于是人民就改口尊称她为“夫人”。“两年 前,这些明星不可能来见她,”这次聚会的组织者Myo Yan Naung Thein说,“他们只能在心中默默地支持。但现在不同了,人们迫不及待地要表现出他们对夫人的支持。”

  “你觉得他们是真心的吗?”我问。

  “我知道他们是真心的,正如他们以前是真心害怕一样。你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来,那种眼神和他们见到丹瑞大将时的生硬是完全不同的。他们把夫人团团围住,然后拼命鼓掌,即便是现在的新总统,也得不到这样的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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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是乘出租车前往“夫人”住处的,出发前,一位华人朋友建议我们离开酒店后再打车,我们也觉得有必要防止“眼线”——出于切身的体验,中国人 乃至华人好像对“解冻”这类的事情总是抱有更多的谨慎。上车后,我对司机说“昂山素季家”,他应了声“OK”,踩油门出发。在缅甸,每个的哥都知道昂山素 季位于茵雅湖南岸的家,虽然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被告知经过这里时不得减速、不得张望。15分钟后,我们到达大学道54号,司机猛打方向盘,拐出一个巨大 U形后停在目的地门口——以前,掉头在这里也是明令禁止的。

  2010年11月,缅甸举行了20年来首次全国大选,选后一周,政府释放了昂山素季;2011年3月,国家权力移交给议会任命的文官政府,统治 缅甸多年的丹瑞将军退居幕后。总统吴登盛上台之初宣布将要推行民主,但动作寥寥,“于是我们都很悲观,”缅甸一家新闻周报的主编U Thiha Saw说,“然后到了8月19日,总统突然会见了昂山素季,这让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镜:发生了什么?”

  这次会面成为缅甸的U形拐点,自此以后,作为走向和解的象征之一,昂山素季的名字不再是一个禁忌,她的头像开始出现在媒体头版和大街小巷,官方媒体对她和NLD(全国民主联盟,昂山素季领导的反对派政党)持续20年的攻击也偃旗息鼓。

  “报纸注册与检查司”仍然存在,所有报纸在付印前仍须将版面大样交由他们审查,但审查标准却大大放宽了。U Thiha Saw的报纸翻译了著名缅裔学者吴丹敏(Thant Myint-U)在海外“流亡媒体”谈缅甸改革的对话录,居然得以全文发表,“审查部门只改了几个小地方,其中一个要求是将‘政治犯’改成‘良心犯’,另 一处则是将‘军事独裁统治’改成‘独裁统治’。”

  市场化的报章呼吁继续改革,甚至呼吁释放更多的政治犯,“只要他们是从‘为了国家好’这样的基调来谈这件事,那么文章就可以发表。”不止一个记者这样告诉我。

  “媒体也在不断地试水,看看底线到底在哪里。”一位资深媒体人说,“有媒体不送审就发表一些文章,然后就得到停刊两期之类的小惩罚。”

  2012年1月,吴登盛首次接受西方媒体采访。“改革是基于人民的愿望,”他对《华盛顿邮报》记者说,“人民希望国家保持和平稳定,实现经济发展。”

  而在仰光,不少人相信改革与阿拉伯世界的变局有关。“丹瑞将军不希望看到两种情况,”人权活动家Myo Yan Naung Thein说,“第一种情况,继任者也是独裁者,这样他会忌惮前任影响力并伺机清算;第二种情况,被革命推翻。两种情况都会威胁到他的性命。”

  在吴丹敏看来,缅甸政改的动因有二:其一是在新的政治体制里,总统、议会、地方政府、军队等机构分享权力,每一方都设法寻求变化,这给了社会更多空间;其二是总统及其他有改革思维官员的决心,他们相信,缅甸的现状难以为继,必须找到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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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官方英文报纸The Myanmar Times(缅甸时报)的编辑部里,我见到了一份从审查部门送回来的大样,那是名为《Hope Rules》(或可译作“希望引领人民”)的大选一周年特刊,回顾了缅甸社会的各种变化。压题照片被划上了一个红叉,一位编辑说,“可能是因为我们用了民 众抗议的照片。”而一篇名为《为什么缅甸改革会令越南心焦》的评论则被直接拿掉,“大概是担心影响两国关系吧……”编辑猜测。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一整版的重头文章《缅甸:过去、现在和未来》,事实上,这里只有一处改动:五张配图(从左到右依次是昂山将军、奈温将军、 丹瑞将军、吴登盛、昂山素季)最右边的那张上面打了个红叉——看起来,他们并不认为昂山素季就代表着“未来”,虽然他们承认素季的父亲昂山将军创造了“过 去”。

  1941年,26岁的学生运动领袖昂山带领包括奈温在内的所谓“三十志士”出国接受日军培训,冀望在缅甸发起暴动以推翻英国殖民统治,这“三十 志士”便是日后缅甸独立军的核心。后来日军进入缅甸,缅甸人发现日人统治比英人更残暴,将士们遂又转向联英抗日,“(当初联日)并非因为我们有赞成法西斯 的倾向,而是因为我们的愚直失策和小资产阶级的胆怯。”昂山后来承认。

  “二战”结束后的1947年年初,经过谈判,昂山与英国首相签订了保证缅甸在一年内完全独立的“昂山-艾德礼协定”。同年4月,昂山出任临时政府总理,但3个月后,他与6名阁僚在仰光被暗杀,时年32岁,留下两个儿子和两岁的女儿素季。

  昂山可谓缅甸国父,又是缅甸军队的创立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缅甸军政府把他视作一个爱国主义的图腾,仰光最大的市场、最重要的街道和最大的体 育场都以他命名,在爱国教育和宣传下,昂山将军几乎受到所有人的爱戴——而当他那支持民主自由的女儿回国后,这一点便成了军政府的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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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许是因为对父亲所创军队的感情,又或许因为在海外生活了太长时间,早期的昂山素季把爱国主义放在了自由主义前面,在她作于1980年代前期的 《Let’s visit Burma》(后结集出版改名为《吾国与吾民》)中,她回避了内战问题,把克钦、克伦、掸邦这些少数民族地区单单描绘成富有魅力的神秘所在,她也避免在文 章中直接批评奈温的独裁,“在军政府的统治下,缅甸成为BSSP(社会主义纲领党)领导下的社会主义国家,其他政党都被取缔,限制民众政治自由的举措是出 于维护政府的稳定和国家的统一。”

  1962年3月2日,奈温发动军事政变,推翻文官政府。奈温早年随昂山接受日本军部培训时即养成了对政党政治的厌恶,他解散了议会,宣布要建立 “缅甸式的社会主义”,这一意识形态自称融合了马列主义、佛教和缅甸传统,实际上把缅甸变成了一个警察国家。执政后这位将军的喜怒无常令人印象深 刻,1970年代他曾突然宣布:所有的车辆必须靠右行驶(缅甸曾是英国殖民地,之前遵循靠左行驶原则)。于是时至今日人们仍会在仰光街头看到这般怪现状: 司机在右边驾驶着各种日本报废车,纷纷靠马路右侧行驶。

  不过真正把缅甸拖入深渊的是奈温灾难性的国有化及锁国政策,很多企业和银行(包括中国银行)被无条件收归国有,大量国外的教育、交流机构被驱逐 出境,缅甸错过了世界经济起飞的六七十年代,到1980年代后期,已由“东南亚的明珠”落入联合国最不发达国家之列,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细节是,在 1960年代之前,从西方前往新加坡或者曼谷,须经由仰光转机,而现在,情况反过来了。

  1988年4月2日,接到母亲病重的电话后,昂山素季经由曼谷飞抵仰光。这是她1960年以来第一次回到自己的祖国,过去的28年里,她求学于 新德里,在牛津取得哲学、政治学和经济学学士学位,短暂任职于纽约联合国总部和不丹外交部。1972年,她与英国学者。藏学专家迈克•阿里斯结婚,此后多 数时间她与丈夫生活在牛津,吴丹敏在一本书里回顾了1984年春天拜访素季一家的情形,“天气很好很暖和,他们家砖砌的花园里开满了鲜花,我们聊牛津最近 上映的电影,迈克悠闲地吸着烟斗,两个孩子在屋里玩耍。素季讲话彬彬有礼,甚至带着点学究气,她鼓励我来英格兰读博士学位,鼓励我也一起来研究缅甸历 史。”如果说那时昂山素季希望为祖国做点什么的话,除了研究缅甸历史和文学,无外乎为它建一座图书馆,或者推动一项交换学习项目等等。

  但这一年发生的学生运动改变了所有人的轨迹。

  6月底,知道母亲将不久于人世,昂山素季决定回到大学道54号的家中,陪母亲度过最后的日子,阿里斯和两个儿子也从英国赶来,陪她最后一程。因 为要照顾母亲,昂山素季始终和如火如荼的民主运动保持着距离,但这并不能阻止学生、记者、律师、艺术家以及被奈温罢黜的改革派军官络绎不绝地前往拜访,他 们希望国父的女儿能够站出来领导缅甸的民主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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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道54号外面的围墙、铁丝网和铁门都有明显翻新的痕迹,我敲响铁门,对着一扇小窗报出名字。门开了,3个看上去有些腼腆的中年男人把我迎到 候客区。旁边台阶上,一只拴住的小猎犬好奇地看着我这陌生人,我认出了这只“全缅甸最著名的狗儿”——2010年11月昂山素季获释时,小儿子金送给她的 礼物。

  院落不算小,进门左侧是几片被鲜花环绕的草坪,再过去是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看上去有些陈旧,和仰光市区那些“摆在特拉法加广场也不显突兀” (Lonely Planet语)的殖民时期建筑相比,就更加缺乏特色。那正是23年前民主运动的精神中枢,也是后来昂山素季被软禁或者半软禁二十多年的地方。

  1988年那个夏天,奈温警告游行的民众:“如果军队开枪,他们一定会击中目标。不会有朝天鸣枪。”8月8日,后来在缅甸人的口述史上被记载为“8-8-88”的日子,军队果真向游行人群开枪,数千人被杀,举世震惊。

  “当我最初下决心参加民主运动时,更多的是出于责任感,”昂山素季后来接受采访时说,“但同时,我的这种责任感和我对父亲的爱密不可分。”8月 26日,仰光大金塔前的广场上,昂山素季发表了她的第一次演讲,“我们需要第二次独立斗争。”她宣布。一个月后,她联合其他几位支持民主的军官成立了全国 民主联盟(NLD),并开始在缅甸全国发表演讲,倡导公民不合作,呼吁人民站出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1989年4月,昂山素季来到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区的德努漂(Danubyu),她和支持者要在这里争取民众,以非暴力抗争继续挑战军政府底 线。“我不认为自己是甘地式或者佛教徒式的政治家,当然,我是个佛教徒……但我反对暴力的主要原因是,它会形成仰仗武力改变政局的不良传统。”

  一队士兵拦住了他们,领队的士官警告他们:“不许再前进了。”

  “让我们过去。”面对来复枪,昂山素季回答,她继续向前。士官再次警告:“再往前我们就开枪了。”昂山素季没有停下脚步,就在这时,一个更高级别的士官赶到,下令不得开枪。

  这一次,勇气赢了。

  “或许她希望着,这样的事情会在全国不断发生,‘第二次独立斗争’也会这样展开,经过和平与坚定的抗争,NLD终会取胜,军队终会奇迹般地退让。” 吴丹敏写道,“悲哀的是,这样的事情再也没有发生过。”

  1989年7月20日,昂山素季被军政府软禁,NLD核心成员也多被逮捕。1990年,军政府同意举行大选,以为可以轻松获胜来获得执政合法 性,结果却是NLD赢得了485个议席中的392个,他们甚至拿下了军队人口占多数的仰光Dagon区。显而易见,不少士兵和他们的家属把选票投给了反对 党。

  但是军政府拒不承认大选结果,“我们还没有发现任何一个能以和平和稳定的方式治理国家的组织。一个国家不像蔬菜那样便宜,我们不能交权。”丹瑞大将说。

  因为被切断了和外界的联系方式,昂山素季通过BBC广播才知道NLD赢得大选及军政府拒绝交权。她在一楼墙壁上贴满了甘地、尼赫鲁以及她父亲的 语录以示抗议,负责守卫的士兵看到了笑一笑,并不说话——他们被禁止和昂山素季“谈论政治”——但昂山素季会不停地跟他们说话,朝他们微笑,询问他们家庭 的情况,跟他们开开玩笑,而对他们来说,一旦跟昂山素季说话,就要被替换掉。结果是,没有一个守卫能在大学道54号干得长久。

  1991年,软禁中的昂山素季被授予诺贝尔和平奖。“暴力是它自己最难缠的敌人,不惧则是和它对抗最厉害的武器。为什么昂山素季能像甘地和她父亲一样成为人人折服的象征?她那令人感动的勇气是一个重要因素。”诺奖委员会主席在致辞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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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到昂山素季前,我在仰光采访了不少当地的学者、媒体人和NGO负责人,对于眼下的变革,他们纷纷给出谨慎的评价,可是往往难掩兴奋,“哪怕是在一年前,我都没法接受你的采访,”几乎每个人都会笑着说句类似这样的话。

  2011年年初缅甸议会开幕的时候(21年来的头一次),659名议员被领入新首都内比都宝塔状的议会建筑,一连几星期不得外出,不得使用手机 和电邮,记者也不得去内比都采访。但是到了8月份,议会第二次会议开幕时,他们开始邀请国内外媒体。“本以为它是个橡皮图章,” U Thiha Saw说,“军方拥有议会25%的固定议席,我们去之前以为会有军队高层代表,结果发现多数都是年轻的军官,微笑着坐在那里,很少参与讨论,我觉得他们在 那里只是为了维持宪法,因为要修宪,你必须有75%以上的议员同意……但其他非军方议员讨论得非常热烈,我记得有一次能源部长面对质询时说,我们在缅北有 足够的发电能力,所以才会向中国供电。立刻就有两位来自密支那的议员站起来反驳他:你说的供电充足是什么意思?我们那边就经常停电!”

  “这时我们才注意到,这两位议员居然都来自执政党!” U Thiha Saw笑着说,“这是件好事,有一点真正议会的样子了。”

  门似乎正在打开,哪怕只是一条缝,透进来的阳光已经够让人高兴和自豪了,这正是我的仰光印象,有好几天,我也被这种乐观的情绪感染,直到遇上了 Eaint。她是一个缅甸记者朋友的妻子,27岁,娃娃脸,我和她丈夫聊天时,她就在一边听着。到了最后,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你对政治犯感兴趣 吗?”

  “你认识他们吗?”我随口应了句。

  “我有很多政治犯朋友,”她顿了一下,说,“其实我也是政治犯。”

  很难形容当时的感觉,好像是这座城市一下子褪去了热带国家物产丰盈的迷惑性外衣。和佛教信众脸上永恒的无欲与满足,又好像是你潜入这座城市平静 的水下,发现那里满是巨大而坚硬的礁石。2008年5月2日,飓风纳尔吉斯袭击了伊洛瓦底江三角洲地区,这场百年来最大的自然灾害造成了约14万人死亡, 而缅甸军政府却反应迟缓,在一周以后才开始小心翼翼地接受外部援助。那时刚毕业两年的Eaint去灾区采访,因为看到无人救援的场景,想办法联系到联合国 一个办事处,请求他们“救救灾民”。就这样,她成了政治犯,被判刑两年,一年多前才得以释放。

  缅甸政府已经释放了数百名政治犯,2012年1月13日,缅甸政府又释放651名政治犯。《在缅甸寻找奥威尔》(Finding George Orwell in Burma)的作者Emma Larkin说,在仰光,你很容易找到这样的家庭:其父子母女兄弟姐妹里有人就是政治犯。

  有人问昂山素季——这位全世界最出名的政治犯,“你曾说过,当你第一次被软禁时,非常思念远在英格兰的丈夫和孩子,最终,你意识到这样做没有 用,所以你停止了思念,怎么可能做到这一点呢?”“大多数政治犯都会这么做(停止思念),”昂山素季回答,“任何理性的人都清楚,为一件你根本没法掌握的 事情苦痛是没有用的,全世界的政治犯都会告诉你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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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89年8月,大学道54号已彻底与世隔绝,“我以为他们会关掉某个总开关,以切断我们的对外联系,结果没有,他们是直接拿着剪刀来我们家把电话线剪断并带走的,我们都觉得太逗了。”昂山素季说。

  “人们总喜欢把事情戏剧化,对于那些被突然带走投入监狱的人,会比较震惊,但我只是继续在这座房子里过日子而已。”昂山素季说,自己和家人都是务实的人,不想把生活“变成电视剧”。

  如果说软禁给昂山素季带来什么真正的变化,就是她开始了自己的修行——在这个85%以上人口都是佛教徒的国家,很多政治犯选择以坐禅的方式度过 漫长的狱中岁月。阿里斯带给她不少关于佛教的书籍,其中一本是上座部佛教大师班迪达西亚多(Sayadaw U Pandita)的《就在此生》(In This Very Life),这本书对她影响颇大。“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有分析自己的习惯,修行强化了我的信念:坚持正确的事情。此外,修行的时候你必须通过发展觉知来 控制你的思维,这种觉知会进入你的日常生活。”

  昂山素季承认自己的脾气不太好,缅甸一位老政治家Thakin Chit Maung的回忆佐证了这一点:“她有时会失去控制,做一些缅甸女人不应该做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开会,她看见会议室里挂着奈温将军的头像,就变得非常生 气,然后大声说:一个刽子手的头像不应该挂在这里。接着她就跳上桌子,把画像扯掉了。要知道在座的每一位与会者都比她年长,我们都被她的行为惊呆了。”

  “修行对我帮助很大,”她说,“我不像以前那样容易生气了。当然有时还会发怒,我受不了伪善的人。但当我生气时,我会觉知到这一点,然后我对自己说,我生气了,我生气了,于是我就能把这种情绪控制在一定程度以内。”

  “我是一个尝试者,永不放弃试着成为更好的人。”与在缅甸出家的美国记者Alan Clements长谈时她曾说。“我把自己看作不断变化的过程的一部分,努力做到最好,而这一过程前后都连着因果。”

  软禁期间,她每天4点半准时起床,禅修后听一会儿广播,接着做早操,然后按部就班地洗澡、吃早饭、弹钢琴,整个白天她会用来阅读和做家务,期间 穿插着收听BBC、VOA或者DVB(流亡媒体“缅甸民主之声”)的新闻,直到现在她都不看电视,“她说看电视时做不了别的,有罪恶感。”U Htin Kyaw告诉我。

  当昂山素季用修行发展觉知的时候,在茵雅湖对岸,退休的奈温也在修行中寻找平静。李光耀在自传中记述了与奈温的几次见面:1994年,奈温状况 不太好,看上去很憔悴,说自己在镇压了1988年的运动后精神颇受折磨,到了1997年,他的气色好了许多,他说,自己每天花很长的时间静默修炼,再不为 任何事情操心,“将军们来问建议,他说,让他们走吧。”

  2002年,奈温去世,官方媒体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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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软禁头一年,昂山素季和丈夫保持着通邮,阿里斯也会寄一些包裹给她,里面会有相关机构捐给昂山素季的物品,譬如《大英百科全书》等等。当这些包 裹经过英国大使馆转往大学道54号时,军方会将其开包检查,并一一拍照,然后第二天的《劳动者日报》(官方报纸《缅甸新光报》的前身)就会出现一篇讽刺昂 山素季的文章:“瞧瞧,缅甸人民都还吃不饱饭,这个时髦的西方女人却在过着这种奢侈腐化的生活!”

  昂山素季开始拒收包裹和信件,“这是一种抗议,”她后来解释说,“军政府认为让我通邮是一个恩惠,但那是我的权利,我不接受他们的任何恩惠。其次,我认为他们也无权软禁我一年以上。”

  结果她被软禁了6年才重获自由。1995年,阿里斯和孩子们获准飞往仰光,一家人短暂团圆。也差不多是这一年,Alan Clements问起她,对于那些陷入苦难与绝望的人们,如何为他们注入正面的能量?“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最爱,我相信,人们应该让他(她)说出自己 的感受,排遣悲伤情绪,但同时也应该鼓励他(她)重拾生活,而不是坐在那里哭泣。”她说。那时她大概不会想到,1995年的团聚是她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丈 夫。

  1999年,阿里斯被检查出癌症晚期,得知自己时日无多,他开始向缅甸政府申请签证,希望和妻子见最后一面,但屡遭拒绝。英国外交部试图从中斡 旋,但缅甸政府不为所动,或许他们是担心阿里斯在仰光去世可能引发的连锁反应,或许他们就是希望以此刺激昂山素季,让这个令他们头疼的女人主动离开自己的 国家——但昂山素季决定留下,因为一旦离开,她就再有可能被永久拒绝入境。在最后的日子里,她和阿里斯一直保持着通话,即使电话屡屡被掐断。

  作家Rebecca Frayn最近在英国《每日电讯报》上讲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当我见到迈克的双胞胎弟弟安东尼时,他告诉了我一件他从未对他人吐露的事情。他说,当 素季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与迈克相见时,她穿上了他最喜爱颜色的衣服,在头上扎了一朵玫瑰花,去了英国大使馆。在那里她录制了一段告别的视频,她说,他对她 的爱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这段视频后来被偷偷带出缅甸,等它到达牛津时,迈克已经在两天前去世了。”

  见过昂山素季的一些人会产生疑问,她的内心是否太过坚硬?据说她的长子亚历山大对母亲牺牲家庭一直心存不满,而刻薄的批评者甚至嘲笑她一直在固 执地坚持“民主圣战(democracy jihad)”。我也怀疑在她优雅的举止和人格魅力之后,隐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遗憾和悲伤,但我又怀疑,也许我们的怀疑,仅仅是因为我们走不到她的层次, 没有能力去理解她罢了。

  我记得她曾谈到英国女作家乔治•爱略特的小说《米德尔马契》,男主人公利德盖特医生的婚姻是一出悲剧,“他对妻子感到失望,担心自己无法再好好 爱她。我当时还很困惑,难道他不更应该担心妻子不爱他才是吗?……后来我理解了他,如果他不再爱自己的妻子,他就被生活打败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说,“我发现了慈爱(loving-kindness)的价值,只有敌意才会让你产生恐惧……我不会憎恨软禁我的人,如果你对别人总是抱有正面情感,那么他们就伤害不了你,也吓不倒你。如果你对别人没有了爱,你就是真的在受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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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NLD狭小的总部在仰光市区以北,两层楼,光线昏暗,看上去就是一个修车铺的规模。U Hla Min,这儿的办公室主管、一个和善的老人家领着我参观了一层。

  进门左侧是接待处,也是个小型吧台和“图书馆”,接着是楼梯,有门卫把守,高层多在楼上办公。右侧是纪念品中心,售卖印有昂山父女头像的杯子、 T恤和徽章。往前是妇女中心、农民与童子军扶助中心和政治犯辅助中心,说是“中心”,不过是一到两张桌子而已,整个房间估计不超过150平米。再往前是几 排桌椅,平时人们在这里吃饭,当需要召开发布会时它就成了记者坐席。政治犯扶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告诉我,他们为600名政治犯提供服务,每个月补助他们 5000基亚,相当于四十多块钱,还为他们提供所需的食品、药品、书籍和衣物,由家属探监时带进去。

  “经过军政府多年的打压,NLD剩下的都是些死硬派,大多数人年纪很大了,他们不明白,推动民主不能只靠空喊,而需要以议题为本(issue- based),”一位自称不是昂山素季粉丝的NGO负责人告诉我,“他们现在也在改变,包括昂山素季也越来越认识到,在政治之外公民社会可做的事情还有很 多。当她了解得越多,她也会变得愈加务实。”

  2011年11月18日,NLD宣布重新注册,这意味这个缅甸最大的(也几乎是唯一的)反对党重新加入政治进程。几天后,NLD又宣布昂山素季将参加议会补选,有人觉得她去竞选议员是自降身份,她说,“从政之人不应考虑个人荣辱得失。”

  “补选有40-50个议席,即便NLD全部当选,也是议会的少数派,” U Thiha Saw说,“但他们可以联合议会内的改革派,成为推动改革的动力。”

  “她能影响别人,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合法的平台,小小的制度内的权力,和她巨大的影响力结合起来,那就是原子弹。”Myo Yan Naung Thein说, “这是我生命里第一次看到光亮,我曾以为自己会终老于监狱,夫人也会在软禁中去世,不能为这个国家做任何事情。”

  但缅甸的未来并不仅仅取决于政治改革,这个国家糟糕的银行系统、延续多年的两套汇率仍令投资者感到畏惧;少数民族地区的冲突和解看起来还是遥遥无期;中美印等国在这一地区的博弈,也都将影响它的转型进程——如果我们相信它已经上路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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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是对外界批评的回应,NLD总部一层最里面唯一的小单间留给了年轻人。1980年出生的Nyi Nyi Min看上去比他的年龄更年轻,“发展年轻人进入NLD,重点是要驱散他们心中的恐惧,我会告诉他们,你是一个自由的人,你要创造你的生命,然后不带恐惧 地死去。”

  他和同屋的一位女孩子介绍说,在2007年以前,缅甸的年轻人上网也就是聊天和娱乐,而当年僧侣革命走在最前面的是年轻僧人,这也激活了缅甸的 年轻网民。“以前,老一代民主派认为,那些拥护民主的年轻人不存在,但是2007年后,他们都浮现出来,”一位为国际媒体工作的老记者告诉我,“这时我们 才发现,原来希望一直都在。”如今缅甸网络普及率仍然很低,但网民数量增速极快,Eaint就和自己的丈夫在Facebook上成立了一个新闻社,发布缅 甸改革的相关讯息。“我们的稿子不用送审,”他们骄傲地说。

  昂山素季刚被释放时,面对那些举着手机对她拍照的支持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她从未用过手机,有人让她和人在曼谷的小儿子金通话时,她都不 敢确信这个小玩意儿真的可以把人与人连结起来,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对着哪里讲话。世界已经变化太多,2003年她第三次被软禁时,这个世界上不存在 Twitter和Facebook,手机还不够普及,更没有发展成一个几乎无所不能的移动终端。而现在,互联网与互联网一代已经改变了整个世界,或许也将 包括缅甸。在许多场合,她都说,这一年来最高兴的事情之一就是看到更多的年轻人参与到运动中来。

  她重新变得忙碌起来,和1995年首次被释放时一样,每天要见大量的人,参加各种活动,整个下午用来读书已成奢望,但或许在某个不用忙碌的晚 上,她会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反观自己——也和1995年一样,“一切总在变幻,你也同时在躁动的外界和宁静的内心这两个世界里生活。”

  其实她从未改变,她仍然相信自己所坚持的,相信非暴力的价值,相信爱与慈悲,相信精神的革命比政权的更迭更重要,她还是反复地说,和NLD同事受到的苦难比起来,她的遭遇根本算不上什么。

  离开大学道54号时已是黄昏,经过门口时,小狗冲我吼了几声,一个人牵着它往两层小楼处走去,“到了夫人遛狗的时间了。”这时我才知道,那3个男人也都是政治犯,他们志愿在这里为昂山素季工作。

  铁门在我们身后关上了,1990年代中期,每周末的早晨,她都会踩在桌子上,出现在这扇铁门背后,向聚集于此的民众发表演说,或者回答他们的提 问。那时缅甸的民主运动正处在低潮,更多的人忙着出国或者挣钱,有时参加集会的只有寥寥数百人,这其中还有不少是外国观光客,但她坚持了下来。

  有一次Alan Clements很直率地问她:你是不是有点过时了?

  昂山素季回答说:“谈论道德、对与错、爱与慈悲这些东西,如今被认为是过时的行为,不是吗?但说到底,这个世界是圆的,也许什么时候好多事情要重新来过,也许到那时,我就又走在时代前面了。”

  (参考资料:Alan Clements, “The Voice of Hope, Aung San Suu Kyi”; Justin Wintle, “Perfect Hostage”; Thant Myint-U, “The River of Lost Footsteps”; Kyaw Yin Hlaing, “Daw Aung San Suu Kyi: A Burmese Dissident Democrat”; Brook Lamer, “Land of Shadows”; 台译《翁山苏姬:来自缅甸的声音》)

 

追求修复式的正义

  ——对话昂山素季

  “以前人们会声称他们与政治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对政治不感兴趣等等,但令人惊讶的是,一旦政治空间开了一点小口子,哪怕只是一点儿,你会发 现,原来有那么多人愿意去行动、去改变。我觉得原因在于有很多人内心希望参与这一运动,他们相信通过这一运动能为这个国家的人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本刊记者 杨潇 发自缅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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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周刊:缅甸的改革最近引发了很多讨论,有人说缅甸“春天”来了,你同意吗?

  昂山素季:你知道,在缅甸,我们没有春天,同样我们也没有夏天、秋天和冬天,我们的季节划分非常不同(记者注:缅甸气候受季风影响很大,一年分 为热季、雨季和凉季),所以我想(改革)也会以我们自己的方式推进。现在要说改革能带来什么有点为时过早,不过我相信,总统(吴登盛)是希望带来真正变革 的。对于大家一起推进变革,我也有信心。

  人物周刊:我和缅甸人聊天,他们中的很多人都不相信政府真想改革,你觉得政府推动改革是诚心的,还是只是出于策略?

  昂山素季:我相信总统是真诚的,当然总统也不等于整个政府,但显然,他对政府其他成员有相当的影响力。我也理解很多民众抱怀疑态度,因为他们过去被欺骗过太多次了。但是,我们不能让怀疑阻止自己前进的脚步。

  人物周刊:就你自己来说,会不会担心所有的事情一夜之间倒退回去?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昂山素季:我不会说我“担心”这个,我只是会记着:有这个可能性。所以不论我做什么,都会争取让这种倒退不再发生,也会在每个议题上都非常努力地确保进步得以持续。

  人物周刊:顺便问一句,你还会称现在的政府是一个“压制性政权”吗?

  昂山素季:我们得承认,这届政府并非100%的自由和开放,但显然,即使和一年前比,它也更自由和开放了。

  人物周刊:国际社会能做些什么,以确保缅甸改革不开倒车?

  昂山素季:首先,你得对那些方向正确的变化表示肯定。我想,最好国际社会也能提醒缅甸政府,一旦倒退会招致麻烦后果。

  人物周刊:我曾经读过你和Alan Clement(记者,第一位在缅甸出家的美国人)的对话,你多次提到了缅甸社会的不安全感,这种不安全感从何而来?

  昂山素季:心理学家会说,这和我们的孩子们长大的环境有关。所以我想如果我们回到社会根源上,去问一问为何有这种不安全感,就会发现这和我们国家的历史有关。一个国家的历史会影响国民思考问题的方式。

  人物周刊:该怎样消除人们的不安全感?

  昂山素季:我想有两条途径。其一是物质上的,要消除不安全感,你首先得让人们衣食无忧,不必担心基本生活需要;与此同时,你也得处理精神层面的 问题,我们必须让人们更加自信,我想这和教育及能力培养息息相关。如果人们相信他们能够为自己发声、为自己工作、为自己创造出更有意义的生活,他们的自信 心便会得到增强。

  人物周刊:我读到资料说你曾致信联合国,反驳“先经济后政治”的改革发展模式?

  昂山素季:我并没有写信给联合国,但我在演讲和文章中都常常提到,经济改革和政治改革必须携手前进、不可分割。如果其中一个缺席,另一个也将难以持续。

  人物周刊:但也有人会持肯定态度。至少他们曾经从经济改革中受益。

  昂山素季:那我就要问一个问题:好吧,你挣到了钱,你觉得你的钱是安全的吗?你觉得你自己是安全的吗?当我说到这里时,事情就变成了一个政治问 题。我觉得人们都应该想一想,好,你可以先赚钱,你可以不问政治,不关心政治改革,但你是否希望你辛辛苦苦赚到的钱能以权利的形式为你所有,而不会被非法 剥夺?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所谓的“亚洲价值”?

  昂山素季:我发觉稍微有一点难以理解。我曾在印度生活过多年,我虽然从未在中国生活过,但我也读过不少关于中国的书。在我看来,中国价值和印度 价值就有很大的不同,当然,缅甸价值和中国或者印度的价值又很不一样。所以我不太明确当人们提及“亚洲价值”时是想说些什么,也许你能给我解释一下?

  人物周刊:新加坡和马来西亚的一些领导人和学者在1990年代提出它时,大概是想强调亚洲与西方在价值观上的不同,比如亚洲人更看重集体,而西方人更在意个人;亚洲人更推崇和谐,而西方人更强调自由……

  昂山素季:真是这样的吗?我很怀疑亚洲人是否真的把集体放在个人前面。有时候我们在缅甸会抱怨民众缺乏公民意识,说他们没有一种社区感和集体 感,所以我不知道能不能说我们亚洲人比西方人更有集体意识。也许是西方发展到了一定的阶段,所以他们有资本更多地强调个人自由?我知道中国这些年取得了巨 大的经济突破,所以你也许会发现中国人越来越多地强调自我,但却慢慢失掉了集体甚至家庭的价值?是这样吗?我想随着经济的发展,这是在全世界都会出现的现 象,当竞争越发激烈时就尤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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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周刊:你曾倡导公民不服从,但你也说过,在自由社会里,人们去问一个“为什么”是很正常的,而在专制社会,去问这样的问题却可能带来危险,所以人民就老老实实去当顺民,所以掌握权力的人就愈加飞扬跋扈,所以人民就更加害怕。如何跳出这个恶性循环?

  昂山素季:你得教会他们去发问。我们在民盟就一直这么做,我不断告诉他们:你必须学会问一个为什么。有时候我们也会碰到一些可笑的事,当然也非 常可悲。有一段时间,民盟成员不断遭到逮捕,几乎每一天都有人被带走,我们对自己的成员说:他们必须要逮捕令才能施行逮捕,如果某些人来对你说“跟我走一 趟”,你必须要问问他:你有逮捕令吗?你是根据法律的哪条条款来逮捕我的?总之你不能轻易就范。他们一般是晚上来抓人,有一天晚上,秘密警察来逮捕我们的 一位成员,他问他们:你们有逮捕令吗?你猜对方怎么回答?“我们不需要逮捕令,我们已经决定了要判你几年了!”(笑)无论如何,人们去问个为什么还是有好 处的。如果你在被威胁时站出来:你有什么权力逮捕我?有时对方会感到紧张,在某些场合,也的确会令结果有所不同。

  人物周刊:人们应该如何消除自己的恐惧?

  昂山素季:恐惧是一种习惯。我想,有些事情,如果你认为自己应该做的话,那即便是恐惧,也必须要去做。你不能寄望于恐惧凭空消失。你的态度应该 是:好吧,我怕得要死,但这件事我必须做。因为去做它也许令人害怕,但不做它会更糟。在这件事上,我对民盟的成员们说得非常简单:即使你的膝盖在发抖,迎 头去做,去做。(笑)你知道,虽然我们心里有畏惧,但一旦你做了,会发现其实没那么可怕。有时候我读到一些关于战争的纪实故事,有些义士潜入敌军内部做间 谍,这是极其危险的,你会想,他们是怎样做到这些的?他们的力量从何而来?我想那些肩负承诺和使命的人会获得力量,去完成一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你若 没有担当,将一事无成。

  人物周刊:在压制之下,除了恐惧,人们也会变得犬儒,他们会和政治保持距离,除了赚钱,他们不相信也不在意任何事情,你在缅甸经历过这样的情况吗?

  昂山素季:这件事很有意思。因为以前人们会声称他们与政治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们对政治不感兴趣等等,但令人惊讶的是,一旦政治空间开了一点小口 子,哪怕只是一点儿,你会发现,原来有那么多人愿意去行动、去改变。我觉得原因在于有很多人内心希望参与这一运动,他们相信通过这一运动能为这个国家的人 们带来更好的生活。

  人物周刊:但在这之前,很多人感到无力,甚至有一种背叛感。

  昂山素季:如果你觉得自己被背叛了,那你就得自己去做。正是因为你以前依赖别人,所以你才会有背叛感,不是吗?人们经常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能得 到民主啊?我总是告诉他们,你问问你自己。你问问自己为民主做了什么,你也就回答了自己。如果你什么也没做,你没资格去问这个问题。

  人物周刊:你从未有过无力感吗?

  昂山素季:是的。因为我从来不指望别人。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没人逼着我参与民主运动,我参与进来是因为我相信这是正确的事情。我自己选的生活方式,能怪谁呢?既然我选了自己的路,我就必须自己走下去。

  人物周刊:捷克前总统哈维尔对你是否有过影响?

  昂山素季:他对我们的民主运动非常支持,我对他也十分尊敬。是的,他的一些文章对我影响颇大,比如他提出的著名的“无权者的权力(power of powerless)”的论述。这些思想对我们启发很大,因为我们这些人,除了自身的精神外,别无他物。

  人物周刊:事实上,我记得他曾说过,你正是“无权者的权力”最杰出的代表。从你的经验来看,无权者的权力到底来源于何处呢?

  昂山素季:我想它来源于信念。你相信一些原则,你相信某些生活方式是更为可取的,你也相信民众有能力来达成这些目标。我相信这就是力量的来源。

  人物周刊:为什么二十多年过去了,缅甸人民从来不曾忘记你?

  昂山素季:我觉得缅甸和有些国家一个很大的不同是,我们成立了民盟这个政党。现在有很多人批评民盟,我相信有些批评是有道理的——虽然我们理应 是一个合法政党,但我们真的很难以一个政党的方式来运作。在过去,我们一直被严重压制,被各种条条框框规定得死死的。但我们挺过来了,我想这是人们没有忘 记民主运动的原因之一。我想也有那么一段时间,人们觉得我们很愚蠢,因为我们一直在苦苦支撑。他们会想:看看这些傻瓜民主派,看看这些傻瓜民盟,他们有完 没完啊……但最后,我想他们会尊敬我们,因为我们坚持下来了,我们的火种从来不曾熄灭。

  人物周刊:一个缅甸记者告诉我,另一个原因也许是因为军政府太招人恨了。

  昂山素季:我不清楚人们是不是有这么大的恨意,事实上,我希望没有。我不希望民主运动以仇恨为基础,我希望它能基于一些更正面的情感,比如对于未来的信心,相信我们的国家未来应该变得更好。不论何种情况,要达成国内和解,你不可能依赖仇恨。

  人物周刊:不过,对于那些遭受苦难或者不公正待遇的人,心存恨意也很正常。如果将来民主实现了,他们要求报复怎么办?

  昂山素季:不可否认,总会有人要求报复,全世界都是如此,但我们可以看看南非的例子,看看波兰的例子,看看他们是如何在转型中应对仇恨的问题。 他们都找到了解决办法,去化解仇恨,而非忽视仇恨。你不可能忽视过去,你不可能以忽视来与过去相处。他们没有忽视它,他们面对它,通过面对它,他们才能化 解那些苦难和怨恨的情绪。

  人物周刊:挑战在于,如何在避免仇恨与报复的同时,又不失掉真相和正义。

  昂山素季:责任担当(accountability),我认为责任担当非常重要。在正义一事上,我常常引用图图大主教的话,他说他相信修复式正 义(restorative justice),不相信报复式正义(retributive justice)。我们必须追求的是修复式的正义。

  人物周刊:我记得图图大主教好像也说过,记住那些作恶的事实,但忘掉那些痛苦的感受。

  昂山素季:是的。人们总说,忘了它吧,原谅它吧。但我觉得有时候真正的原谅是不能遗忘的,你得记住发生过什么事情,你需要忘却的是与之相连的悲苦。

  人物周刊:就你个人来说,我记得你说过从未恨过军政府,你说如果你开始恨他们了,你就被打败了。为什么?

  昂山素季:我觉得真正的仇恨里藏着恐惧,如果你憎恨对方,你多少也会对他有点害怕。我曾尝试分析人们憎恨的情感,经常发现其中藏有一些恐惧的成分。对于我来说,如果我憎恨军政府,这意味着我怕他们,也就意味着我被他们打败了。

  人物周刊:你对宽恕的理解是什么?

  昂山素季:我觉得这首先是一种理解,理解为什么别人做这样或那样的事。你可能不同意,但你仍可以试着理解对方这样做的原因。如果你不试着理解对方的观点,和解从何谈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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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周刊:在民主转型问题上,哪个国家给你的启发最大?

  昂山素季:很难讲。南非经验当然世人皆知,但我认为波兰做得也很好。全世界的转型经验不尽相同,比如西班牙的转型就在佛朗哥死去之后才开始,但 因为设计较好,所以和平转型成功。就像民主一样,我们都需要找到最适合自己的转型模式。当然,有一些基本要素和制度设计来确保转型是真实的,但各国都会有 自己的经验。我一直希望我们能找到最适合缅甸的方式,我想无论我们选择哪条路,都要是最好的。

  人物周刊:这(民主转型)是你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吗?

  昂山素季:是,这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每天所做的事情,几乎所有事情,都与之相关。我们已经为此奋斗了23年了。

  人物周刊:我读过你纪念父亲的文选,你在其中一篇文章中写道,在革命运动中往往有一种危险,即政治上的急务往往模糊了革命的基本精神目标,甚至 将它废弃。固守革命初衷的神圣性和首要性,不只是理想而已,这种坚持可使一场革命免于出现“动物农场综合症(Animal Farm syndrome)”。这其实是许多国家都面临的问题。

  昂山素季:我想表达的意思是,你真的不能把手段与目的截然分开。为什么有些革命走到了非常非常错误的地步,原因在于革命者认为为了革命胜利可以 不择手段。你不能那样做,不然革命的初衷就被扭曲了。如果你是为基本人权而斗争,你不能使用那些违反人权的方法。如果你那样做了,待你达成目标之时,它也 变成非常不同的别的某些东西了,因为你一直在扭曲它,你把它最基本的品质给毁了。

  人物周刊:你会一直提醒民盟成员这一点吗?

  昂山素季:是的。我总是告诉他们,你们必须意识到自己是在采用什么样的手段。举个例子,如果我们想教会某人自由思考的重要性,你不能因为他不会 自由思考就揍他,你不能一边打他,一边说,快,用用你的脑子,独立思考!这样可教不会他独立思考,而只会把他吓住,让他感受到与自由截然相反的东西。

  人物周刊:我听说,你不希望看到利比亚的一幕在缅甸上演。

  昂山素季: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支持非暴力的斗争。我们之所以坚持非暴力之路,是因为从长远看来,非暴力斗争更好。也许它花的时间更长,但带来的伤 痛也更少。利比亚的伤口将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愈合,表面上可能尘埃落定,但一定会有不满、愤恨和仇视在下面冒着泡沫,因为人们彼此仇杀,很多人死去了,这 些(伤痛)不会马上就消失不见的。

  人物周刊:利比亚人可能不会同意你,他们会说,那是因为卡扎菲太残暴太顽固了。

  昂山素季:我不是在说他们(暴力革命)的对与错,我是在讨论这样做的结果。不论暴力革命的原因是什么,结果都将是长期性、非常难以处理的。

  人物周刊:你曾说,经由知性的劝服(而非诉诸一时的激情),将这种信心灌输到长久被不信任及不确定所破坏的缅甸社会,实是缅甸民主革命的真正精神所在。

  昂山素季:你可以通过一场天花乱坠的演讲来吸引听众,但将被迅速忘却。如果你经由知性真正地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改变的需要,那么他们将会追随 你终生。即便在那些高压的时刻,他们不敢公开出来表达,但他们仍会抱持这样的想法:一个更好的社会是应该能促进个人自由的社会。

  人物周刊:听起来很完美,但“知性”听起来好像与一场“革命”通常所具有的性质相悖啊。

  昂山素季:革命意味着改变,意味着根本性的变革,所以我一直说,我们真的需要一场精神上的革命,如果一个缺乏信心的人因此得以发现自己,变得自信,那么一场精神上的革命就发生了。这是比表面上风云变幻要真实得多的改变。

  人物周刊:那么你怎么看勒庞的《乌合之众》?

  昂山素季:恐怕我没有读过,我读的都是他们(朋友和助手)给我的书。你得给我讲讲。

  人物周刊:比如,在勒庞看来,大众是盲从的、易操控的。

  昂山素季:哦,集群心理(crowd mentality)。是的,我想一个人置身于呐喊的人群之中,是会被群体情绪感染并裹挟的,但当人们回到各自家中,他们也许会有不同的感觉。而且集群心 理常被用于邪恶的目的,所以不应鼓励。但是,人民团结起来,为同样的目标许诺努力,和那种集群心理还是不同的,后者被激发出来的是人性中不假思索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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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周刊:你曾说过,从班迪达西亚多上师那里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正念(mindfulness,可形容为“不偏不倚地觉察”,或“毫无遮蔽的注意力”)永不足够,能具体说说吗?

  昂山素季:嗯,是他教会我这些,不过他是位佛教上师。你可以在很多事情上达到极致,你可以足够聪明,你可以足够勤奋,但正念永不足够。正念意味 着你对自己和周遭事物都有所体察,就现在而言,正念意味着你不但要体察你对我说的话,也要体察我对你说的话,除此之外,你可能还会担心是不是你疲倦了,是 不是我疲倦了……所以正念无止境,它会帮助我们平静度过此生。

  人物周刊:这种领悟是怎么帮助你度过软禁岁月的?

  昂山素季:比如,当我生气时,我总会观照到自己正在生气这个事实,然后我就会设法控制它。而且我从来都知道,世间并无恒久不变的事物,所以当我 遇到不顺时,我总会观照到这个事实:是的,现在事情不太妙,但有可能转瞬就变得好起来。这种正念让你保持沉静(on an even keel),给了你一种平衡感。

  人物周刊:我记得你曾说过,软禁只是你工作的一部分。

  昂山素季:是的,我当然不希望被软禁,但既然它不可避免,我就接受它,把它当作一部分工作。

  人物周刊:是否也曾有某个时候,觉得厌烦?觉得不公平?觉得为什么非得由我来承担这一切?

  昂山素季:不,我从没想过这件事不公平、令人厌烦或者类似的其他感受。其实你都没时间感到无聊,因为被软禁的时候,你总是有一大堆事要做。

  人物周刊:不会有世俗情怀占据你的时候吗?

  昂山素季:当然会有,但我从不会感到无聊。我想,如果你有了足够的内心力量,便不会感到无聊。况且我还有书可以读,有收音机可以听,我比那些在监狱里的同事们要幸运多了。

  人物周刊:我有点好奇,现在有什么事情还能让你生气?

  昂山素季:等一等,今天有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儿?(笑)其实也是些小事,我不喜欢人不守时。我自己是非常守时的人,守时是一种尊重,我觉得如果一个人不守时,是他(她)欠缺考虑,而欠缺考虑令我不快。

  人物周刊:原则与理想主义在政治里没有立足之地,你同意吗?

  昂山素季:我不同意。政治里理应有原则的一席之地。至于理想主义,它取决于你的解释,你可以把它解释为极为脱离实际的某些东西,也可以把它视作一种思考方式:什么东西更好,更值得拥有?所以我觉得从政者仍可拥有原则与理想主义。

  人物周刊:你总是在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特别勇敢、特别有决心等等,那到底什么令你不同?

  昂山素季:嗯,是,我对于他们总说我很勇敢也很奇怪,(笑)我只是在做我必须做的事情。我思考问题是这样一种方式:我做我必须做的事情,如果这件事在别人看来很勇敢,好吧,那也不错。

  人物周刊:你的内心驱动力到底是什么?

  昂山素季:相信我所做的事情。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是我的国家和人民需要的。

  人物周刊:从没有过自我怀疑?

  昂山素季:没有,我觉得这可能和我的成长环境有关。我想每个人成长的方式、受教育的方式都会带给你一系列的价值观,如果这些价值观足够强大,你便不会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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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物周刊:你说过你相信“参与式佛教(engaged Buddhism)”,想知道你对它的定义。

  昂山素季:我说的参与式佛教,指的是佛教徒不应该切断自己和外部世界的关系,把所有的事情都看作“业”(karma)而统统接受,因为说到底, “业”其实意味着有所为。在我看来,佛教意味着你无法逃离你自己所做之事带来的后果,你必须对你自己的作为有所担当,这里面有一种责任意识,不是吗?这是 好事,应该进入你的日常生活。因为佛教还教人慈爱(loving kindness)与慈悲(compassion),你得把它付诸实践,不能只是空想着“啊,我爱世人”,这不够。

  人物周刊:不过你父亲就明确表示过反对僧人参与政治。

  昂山素季:是的,他曾经说过,僧人能够为国家做的最大的政治,就是将佛法、将慈爱撒播四方。不过我认为他会同意我的看法,因为那也是参与的一 种。参与可以有各种不同的层次。我觉得,如果你真的相信任何宗教的教义,反而不可能完全脱离政治生活。因为教义显然会影响你思考问题的方式。当然了,你不 能把宗教当作你个人政治游戏的工具。

  人物周刊:那些经常批评政府的人有时会被扣上不爱国的帽子,你是怎么回应这种指责的?

  昂山素季:这种事情我们在缅甸经常见到。军政府时期,军政府总是宣称他们是爱国者,他们才是真正爱护这个国家的人,好像别人都不能爱国似的。我 父亲在担任缅甸军队最高统帅时曾对士兵发表过一个演讲,他当时说:不要以为只有你们才是热爱这个国家的人,那些普通老百姓也热爱着它。他对此说得非常清 楚。我觉得每个人都有以自己的方式爱国的权利,你爱国,不代表你非得扛枪上战场去保卫祖国,我们维护人民的自由,也是在保卫国家的价值,也是在表达对祖国 的热爱。

  人物周刊:你怎么理解爱国主义?

  昂山素季:当然,从字面上它指的是一个人对祖国奉献的爱。不过我认为这种爱应该是正确的爱,不应该是那种与仇恨相连的爱。对于那种让你恨别人的 爱国主义,我是不相信的。恨就是恨。爱国主义意味着你希望为你的国家和人民带来最好的东西,你希望人们独立,希望他们有安全感,希望他们生活富足,希望他 们诚实守信,希望他们拥有美好的价值,总之你希望为国家带来最好的一切。我想那就是爱国主义。

  人物周刊:有没有什么误解是你无法忍受的?

  昂山素季:没有。你既然是政治中人,必然会有人说三道四,你得去学着适应。我把这件事看得非常简单,如果批评得毫无道理,我根本不去理会,如果批评在理,我就必须尝试改进自己。就那么简单。

  人物周刊:有人说,反对派也必须体谅政府的难处,你认为呢?

  昂山素季:我认为人们必须有开放的胸怀。我想,你应该清楚政府可能面临的困难,这不等于说你同意他们处理这些困难的方式,比如,军政府处理他们 困境的办法,就是把异议人士投入监狱。好吧,我们理解他们,他们认为异议人士难以对付,但解决方法不应该是把他们关起来,而是和他们对话,看看我们能做些 什么,不是吗?所以,没错,我们应该知道他们的难处,但不一定赞成他们解决问题的方式。

  人物周刊:几个月前我在开罗采访,一位出版人,也是一位异议人士,提到革命之后的一个现象:一些反对派在穆巴拉克垮台后反而无所适从,他们反对他反对了将近三十年,结果回到日常政治也提不出新东西了……

  昂山素季:嗯,那让我感到,他们并没有真正的目标。毕竟,只想着推翻某个人是一个负面的目标,我们应有持之以恒的追求。对于我们的国家,我们希望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事情都做完,这不是一个政权更迭的简单问题,这是重建整个国家。

  人物周刊:我知道也有一些讨论,关于你是应该继续担任民盟的领导人,还是应该离开它,做一个超越政治的独立人物,推动全国和解。

  昂山素季:是的,我经常回答这个问题。我觉得如果一个人认为他是超越政党的,那是非常危险的一件事,我想他会变成一个独裁者。因为如果你希望建 立民主体制,你就必须建立政党体制,政党竞争是民主体制的一部分。若你认为自己在政党之上,你已经在通往独裁的非常危险的道路上了。

  人物周刊:但也可以理解为以独立人士的身份,为利益各方搭建沟通桥梁……

  昂山素季:不,不,当人们说我应该做一个国民领袖而非政党领袖时,这当然是一种褒奖,我感谢他们这样夸赞我,但我不觉得这么做是合适的。

  人物周刊:你知道,在呼吁西方制裁方面,有人一直对你持批评态度,他们说,制裁恶化了民众生活,也减缓了中产阶级的出现——这通常是建立民主社会的根基,最终伤害的是民主运动。

  昂山素季:首先,缅甸中产阶级的缺乏是因为权贵主义(cronyism),和制裁没有一点关系,这也是人们告诉我的事实。如果你读过国际货币基 金组织的报告就会很清楚,那份报告在分析缅甸经济乱象的原因时,几乎没有提及制裁。在缅甸,权贵主义才是一颗毒瘤,它阻碍了中产阶级的出现。

  人物周刊:所以在制裁问题上,你从未陷入过两难?

  昂山素季:是的。无论如何,制裁问题都是非常清晰的,如果政府真的为民众考虑,认为制裁关乎百姓利益,为什么他们不满足那些并不困难的条件呢?释放政治犯,与反对派对话,对冲突地区采取人道主义措施,这些都不是很高的要求,实际上是走向全国和解的可取步骤。

  人物周刊:有人可能会说,好吧,我们有个非常糟糕的政府,我们认了。但好歹先把制裁解除了吧,能让人民生活稍微改善一点。

  昂山素季:我不知道哪些人在说这些,大概是那些权贵们?(笑)

  人物周刊:你真的从未犹豫过吗?

  昂山素季:我们也不否认,有一些人因为制裁受到了伤害,有一些甚至就是民盟的成员,他们以前经营旅行社,但他们也支持制裁,因为他们说,制裁的目的远远超过他们个人的得失。

  6

  人物周刊:让我们谈谈中国吧。

  昂山素季:从缅甸独立伊始两国就有很好的关系,我们也是全世界最早承认共产主义中国的国家之一,而且我们一直把这种良好的关系保持至今。在缅甸现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希望中国人民能给我们更多的理解,不要把我们仅仅视作经济上的机会。

  人物周刊:对于未来要来缅甸投资的中国公司,有什么建议吗?

  昂山素季:我希望他们着眼于两国人民未来的关系,当他们想到投资时,也能记住这一点。

  人物周刊:缅甸处在中印两个大国之间,现在美国也要重返亚洲,缅甸在其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

  昂山素季:我们自己必须先团结起来。我们是小国,但没有关系,世界上有很多小国因为团结而强大。我们必须令我们的人民更有才干,然后我们就能挺直腰板和我们的邻居以及全世界发展友好关系。我们希望做中国的朋友,我们也希望做美国的朋友。

  人物周刊:你想对中国人民说些什么?

  昂山素季:作为中国的邻居,我们想要和中国保持友好与温情的关系。我希望他们知道,我们会为此努力,我也希望他们能帮助我们的努力。

  人物周刊:1988年的时候,你总是告诉人们:要有很高的抱负,要有最高的抱负。你现在最高的抱负是什么?

  昂山素季:我最高的抱负留给我的国家。就像我刚刚说的,我希望能为祖国带来最好的一切。我希望我们的人民……太多了……我希望他们诚实,我希望 他们聪明、勤奋、成功,但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们彼此之间和睦相处,和平生活。我希望在我的国家,这个有很多少数民族的国度实现和谐。

  人物周刊:你已经66岁了,还有什么是你深信不疑的吗?

  昂山素季:还有很多,我不能只说一样。我相信我们正在从事的事业,我相信我们有必要改变缅甸的现状,我相信为了建立人民的价值与信念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太多我相信的事情了,不过那并不意味着我听不进别人的观点。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年龄对这份事业的影响?

  昂山素季:我不喜欢那种永远工作下去的想法。我希望能有那么一天,我能说,好了,缅甸已经在正确的轨道上前进、有很多年轻人正在肩负起自己的责任,我能休息了。那会非常好。

  人物周刊:如果有一天你可以休息了,你的理想生活是什么样子?

  昂山素季:我的理想生活就是可以在一天之中想什么时候读书、想读多少书都可以,而不必把自己的一天按工作、责任等等严格地划分出时间段来安排。

  人物周刊:有没有一本影响你最大的书?

  昂山素季:我不能说某一本书对我影响最大,但我非常喜欢雨果的《悲惨世界》。

  人物周刊:我能知道你生命中最大的遗憾吗?

  昂山素季:我想这得到我生命尽头才会知道,目前为止我还说不上来。(笑)

  人物周刊:那么,作为一个女人,你最大的遗憾是?

  昂山素季:我想应该是没能和我的两个儿子亲密地生活在一起。

  人物周刊:你希望你的儿子们如何评价他们的母亲?

  昂山素季:一个慈爱的人。

  (感谢马妙华小姐提供帮助,本刊记者马李灵珊对本文亦有贡献)

  她是这个国家的母亲

  ——杨紫琼和吕克·贝松谈昂山素季

  昂山素季是个含蓄、内敛的人,对于我们把她的经历拍成电影一事,她甚至感到难为情

  本刊记者 翁倩 发自香港

  2月3日晚,电影《昂山素季》在香港举行首映礼,女主角杨紫琼、导演吕克•贝松偕夫人一同出席记者会,畅谈拍摄经验及心得。饰演昂山素季的杨紫 琼,点亮特制的蜡烛,寓意为缅甸点燃希望之光。吕克•贝松强调,他的作品并非倡导政治,是属于当地人民的。对于昂山素季,他们都表达了深深的敬意。

  杨紫琼 和她交谈的时光令人难忘

  1991年,我听说一位东盟女子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对亚洲女性来说,这实在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后来我了解到,这名女性获奖的原因,是她一直以非暴力的方式抵抗,争取自由和人权。她是一名斗士,热情是她的盔甲,对自由的热爱是她的武器。

  我至今记得,2010年,她被释放那天,我正在泰国拍一场戏,饰演昂山的我向支持者招手。那天下午,我和导演及昂山的小儿子Kim在房间看电视转播,昂山也在向支持者挥手。我们说,天哪,这不是我们刚演的那一幕吗?

  我和昂山素季见过一次面。见她之前,我非常紧张,可我们就像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样熟悉对方。她热情地对我说“你好”,我走过去紧紧拥抱了她。她 瘦得令人吃惊,看起来脆弱无比。她很亲切,我们谈了很多,感觉像在探访家人。我之前看过她的采访视频,她的举手投足和资料所述一模一样。认识她多年的人 说,她二十几岁时的行为举止就和现在相同。

  她很有教养,从不乱说话,也不会靠大声说话吸引旁人的注意。她的智慧和知识不是与生俱来的,她的能言善道、学识渊博,靠的是多年的努力和修为。

  她告诉我,软禁期间,她一直保持个人纪律。她说,当你独自一人时,你最能看清自己,也最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她每天花五六个小时听BBC的广播, 每天两次听缅甸新闻报道,她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那次见面,这位长期被软禁的夫人问我:“为什么BBC不能多播放点音乐呢?”

  和她交谈的时光令人难忘。在她身边,我能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她的身上仿佛有光环在围绕,她的举手投足都流露出尊严和优雅。有人诟病她为家人付出太少,因为她知道她的人民需要她。她知道自己不仅是两个儿子的母亲,更是这个国家的母亲。

  如今她依然每天辛苦地工作,如果还有机会见她,我会告诉她,一定要保重。她为她的国家付出太多,她应该稍微关心一下自己。

  她是个含蓄、内敛的人,对于我们把她的经历拍成电影一事,她甚至感到难为情。为了拍这部电影,我一直很努力地学习缅甸话,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挑战。缅甸话很复杂,我到现在都还不能对话。

  拍摄期间,我意外获批缅甸签证,想去拜访昂山。但导演不赞同,他说:“下周还有几场大戏,你万一出点事儿,没法回来,怎么办?”目前为止,昂山 素季本人还没看过《昂山素季》这部电影。丈夫迈克病逝时,她未能陪伴在旁一直是她心中的遗憾,希望她足够坚强勇敢时一个人安静地看这部电影。

  吕克·贝松 昂山素季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看《昂山素季》的电影剧本时,我哭了很多次。我感动于这个故事,想把昂山的个人经历、她的丈夫、她充满斗争的生活、她的孩子的故事分享给更多的人,于是把它拍了下来。这不是一部政治电影。

  为电影选演员时面试一个当地人,我问他,你是否了解缅甸军人的行为?他说,知道,我一半的家人就是他们杀的。这个人后来在电影中饰演了一个残忍的士兵。

  昂山素季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也因为《昂山素季》,缅甸人第一次从银幕上看到了自己美丽的国家。

  (据吕克·贝松及杨紫琼香港大学演讲内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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