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地铁的安保工作，并未因为世博结束而告一段落。

记者_陈承 实习生_李秋萍、吴思凡 上海报道

一位身着黑色裙装的女乘客，正提包进入上海地铁2号线南京东路站。

一男一女两位地铁安检人员，正慢慢向她靠拢，试图劝她将包放入X光安检仪进行抽检。她并不听从，一路快走突破安检员的阻挡。

在走到检票闸机前，女乘客瞬间失去理智，回头对女安检员的头部猛拍数掌，随后被迅速赶来支援的另一名男性高大安检员控制。

女乘客掌击安检员的动作，甚至被遍布在地铁系统内2.6万个摄像头中的一个完整拍下，成为了电视新闻报道此事的素材画面之一。

这天是2010年4月20日下午。这名挥拳的女乘客最终被行政拘留七天，成为自2010年3月15日，上海市所有280个地铁站实施安检升级后，第一位因不遵守地铁安检秩序，而被拘留的市民。

当天，离上海世博会开幕只剩十日。上海官方此前曾预测，将有50%的客流通过地铁进入世博园区，轨道交通安全遂成为世博会安全工作的重要部分。

2002年底上海申博成功，此后在八年不到的时间里，上海地铁的运营总里程数，从2002年的63公里，跃升至2010年世博会召开前夕的420公 里，超过北京地铁的运营总里程，成为国内最长的都市地铁系统，与伦敦、纽约一道，跻身世界上地铁运营里程超过400公里的三大都市。

世博会期间，上海地铁制定近20类反恐防范预案，以保障地铁安全运行。据官方统计，整个世博期间地铁共运送乘客10.5亿人次，共安检5.6 亿人次，收缴各类危险品5.6万件，并安然度过了世博期间单日754. 8 万人次的最高纪录。

世博结束后，上海宣布安检措施纳入常态化管理，延续至今。2011年2月22日晚，上海东方卫视播出一条暗访新闻片，记者在随身携带的包中塞入了几种违禁物品，测试“后世博”时代上海地铁安检的情况。

测试结果显示，同样是在上海地铁2号线南京西路站，安检员已不强制要求暗访记者将包放入X光机进行安检，记者携带着内含违禁物品的包，顺利逃过安检搭乘地铁。

随后在地铁3号线某站，暗访记者主动将包放入X光机安检，犀利的警报声随即响起，然而所有的安检员都无动于衷。在安检仪的出口，记者拿回自己的包，又再次得以进入地铁站台。

这条新闻片随后引发上海轨交安检部门迅速回应。第二天，该部门对媒体承认，“个别新招录安检员出现岗位技能不过硬、主动引导安检意识不强”，并承诺将通过公布轨道交通安检监督热线等措施，补上地铁安检漏洞。

廉价招人

在这则回应中，负责地铁安检“人防”部分的主体单位也被曝光，其全称是上海城市轨道交通保安服务有限公司（下简称“轨交保安服务公司”）。目前在上海地铁站中的527个安检点，该公司承担了绝大多数安检人员的招聘、管理和缴纳社保的责任。

该公司自称“是由上海市公安局出资，专业从事公共安全服务的国有独资企业”，并拥有员工3000余名，年产值近一亿元。

轨交保安服务公司官网上的“招聘录用”一栏，常年只有一个岗位，即“保安工作人才”，地铁安检员向南都周刊记者证实，“保安工作人才”即地铁安检人员。

成为地铁安检员的条件并不高。50周岁以下、身高1.65米以上、高中毕业、无犯罪记录，是仅有的四个硬门槛。被录取为地铁安检员后，轨交保安服务 公司负责为员工缴纳“四金”（养老保险金、医疗保险金、失业保险金、住房公积金），至于工资，则由负责上海地铁运营的申通地铁集团整体支付给轨交保安服务 公司，再由后者向安检员发放。

在上海轨交3号线某站担任安检员的张超（化名）告诉南都周刊记者，他的劳务合同是跟轨交保安服务公司签订的，后者负责向其发放工资并缴纳“四金”。 张超称，由轨交保安服务公司招聘的普通安检员，每月工资是1400元，带班安检员工资则为1600元，与上海市最低工资标准1280元（2011年4月1 日最新出台）相差甚微。

在正式入职上岗前，每位安检员须在上海市保安职业技能学校，接受为期三天的培训。培训内容包括轨道交通管理条例、市公安局城市轨道和公交总队（下简称“轨交总队”）的规章制度、文明用语和规范行为等。

今年5月底，上海市轨交总队称，去年至今，警方已完成对4250名安检员的岗前培训，对今年的1486名初任安检员进行了系统培训，同时今年已有22名人员因存在严重违纪违规问题、损害安检队伍形象被劝退和辞退。

在同济大学主办的《城市轨道交通研究》杂志的一篇文章里，申通集团董事长应名洪称，目前共有6560名安检员上岗。由此推算，每年申通地铁集团仅为此付出的工资费用，就已超过1.1亿元。

虽然安检员服务的单位是轨交保安服务公司，但张超却表示，他们的管理是由轨交总队负责。至于向其发放工资的申通地铁集团，也无权管理安检员，甚至也不能决定安检员招录的数量。记者致函地铁方面希望核实该说法，但至截稿未收到相关回复。

装备不凡

事实上，轨交总队于今年初才刚刚成立。1月12日，上海市公安局城市轨道和公交总队正式成立，原上海市公安局城市轨道交通分局和上海市公安局公交分局撤销建制。

不过早在去年11月21日，上海市公安局此前招录的1081名轨交新警，就已正式开始参与集训，上海媒体报道，此举是为了“满足世博增援警力撤防后，轨道交通急需警力的需求”。

今年5月31日，在轨交总队新警集训结业典礼上，上海市公安局局长张学兵要求在轨道交通安全保卫工作全面提升，以维护国家安全和社会稳定。

进入6月后，上海连续3日出现乘客进入地铁轨道，导致地铁线路不正常运行的事故。这三起事故中的两起，均发生在绝大部分站台都未安装屏蔽门的地铁2 号线，引发上海民众强烈关注，市民要求在2号线安装屏蔽门的呼声高涨，不过地铁运营方此前接受上海媒体采访时曾表示，由于2号线部分地下车站采用了开放式 的通风系统，因此，隧道本身就是通风系统的一部分，如果加装屏蔽门会导致通风不良等情况发生。

此后，轨交总队明显加强了在2号线的警力部署。在客流量巨大的2号线人民广场、南京西路等站，早晚高峰均有数名轨交民警执勤巡逻。

今年6月23日，上海市政府召开上海地铁规划、安保情况新闻发布会，轨交总队总队长助理宋有国在会上称，将依托轨交总队1081名新警，落实轨道车站“每站有警”的布警格局，实行“网格化”巡查防控，加强对可疑人员的盘查比对、要害部位的巡逻检查和车站秩序的维护。

轨交总队警用设备也正在进行升级。记者从中国政府采购网上查询到，轨交总队曾在5月9日进行采购单一来源公示，采购2辆由美国生产的思维牌(Segway)代步车，称该车拥有离地20公分的高度优势，在密集的人群中可及时观察到有可能发生的突发事件，能及时快速到达现场。

思维牌代步车目前有多种型号，针对平民和警用等不同市场，配备了不同的设备。记者多方了解，目前思维代步车针对警用市场推出了 i2 Police 以及 x2 Police 两种型号，在国际市场上，前者报价折合人民币约8万元，后者约8.3万元。

而轨交总队的前身—上海市公安局城市轨道交通分局（下简称“轨交分局”），曾在上海世博会召开前夕发布中标公告，称在世博公安重大装备体系建设项目 中，轨交分局世博警务站建设项目由上海恒亿信息技术有限公司和上海市保安服务总公司中标，前者中标金额为41.2万元，后者为7.1万元。不过中标公告并 未透露采购的具体产品和用途，而仅以“包件”代称。

同样在世博前夕，上海市公安局城市轨道交通分局作为业主，委托上海浦成机电设备招标有限公司（下称“浦成”）招标30台爆炸物探测器，最终上海三科仪器有限公司的设备中标，评标金额达到241.24万美元。

安检困境

上海地铁安检体系的“物防”核心，非安检仪莫属，业内人士称，在查获的安检违禁物品中，其中七成违禁品即由安检机查出。目前11条地铁线路上，所有 地铁站共部署了527台安检仪，制造商来自两家企业：清华同方威视技术股份有限公司（下简称“威视”）及上海高晶影像科技有限公司（下简称“高晶”）。

高晶在其官网上称，在世博安检装备通道X光探测仪租赁项目招标中，该公司中标280台安检机。据记者调查，该项目招标单位仍为前文所述的浦成公司， 业主单位则是轨交分局。该招标书以1500万元的预算，先采购了60台通道式X光探测仪，折合每台采购预算价为25万元，不过记者并未掌握该采购项目最后 的中标金额，但高晶总经理吴家荣曾在2009年8月接受上海市杨浦区科技园管理办公室采访时透露，高晶生产的X射线探测仪每台“成本只要几万人民币，售价 也只需20多万人民币”。

主营安防业务的威视，则是同方股份(600100.SH)下属的产业公司之一，同方持股76%。在2010年报中，同方股份披露数据显示，威视在2010财年的收入达到18.5亿元，毛利率达到30.41%。

世博结束后，轨交分局宣布地铁安检将常态化，因此在世博期间引入的527台地铁安检仪，在世博会结束后继续服役至今。若以每台25万元的采购成本计算，则上海轨交527台安检仪的采购总金额达到1.3亿。

负责操控安检仪的，即地铁安检员。上文所述的安检员张超，经常面对安检标准改动带来的困惑。“世博结束后，上面通知中小学生乘地铁不需要安检。现在来个通知，说中学生也要安检，安检员不引导就是违规。”

然而即使安检员尽职，仍有不少乘客无视引导，直闯进检票闸机。张无奈地说，“乘客放包少了，上面又认为我们工作不积极，没有尽量去阻拦，同样要被批评”，如果安检员强力阻挡，也有可能被指责—“如果发生冲突，他们就认为你工作方式不对。”

张称，这是安检员普遍感到难以处理的矛盾。但在乘客看来，安检员执行的标准参差不齐，也让人感到不适应：“基本上每个站都有不同的安检标准，我觉得查不查仅凭安检员的喜好。”

一位在上海地铁9号线某站工作的女安检员对记者称，在接受上岗培训后，参加资格考试时，“上午有人把卷子的所有答案都告诉我们，下午考试时，顺序一模一样，直接抄一下就能通过。”张超对此予以证实，称培训后参加的资格考试较为宽松，一般都能轻松通过。

地铁安检员直面每日流量超过555万人次的乘客，双方冲突始终无法避免。今年3月18日晚，在上海地铁3号线延安西路站，就发生一起乘客将安检员掐 晕的案件，肇事乘客被轨交总队宜山路派出所刑拘。肇事者后以“工作压力大，心情不好”为由自辩，而本文开头所述地铁安检拘留第一人，同样以“跟家人吵架， 心情不好”的理由为自己开脱。

张超不理解为何那么多人心情不好，他说：“我们的心理压力其实大多了。”压力不仅来自随时可能爆发的乘客，更来自这个职位极其有限的收入，“要不是 单位给我们加‘四金’，很多人肯定不会干安检员这个行业。”张超叹了口气：“我们保障地铁安全，但我们的安全和尊严，谁来保障？”

部分安检员们只得采取灵活措施：早晚高峰，在保证携带大型包裹人员必须安检的同时，并不为难一般乘客，以此降低出现与乘客直接冲突的可能性。

2011年6月27日早高峰，上海地铁莘庄站如往常一样，迎来了巨大客流量的挑战。莘庄位处上海城区西南角，连接着白领聚集的徐汇区，以及近几年新开辟的住宅区闵行区，又是地铁1号线和5号线的终点站，莘庄站由此成为早晚高峰上海地铁客流量最大的车站之一。

短短半个小时，莘庄站换乘大厅其中一个安检通道，就通过了近1900位乘客，配合安检的乘客仅86人，占比不到4.5%。面对汹涌的客流，安检员仅拦下了携带大型行李的旅客，要求安检；而对于行色匆匆的通勤白领，则不予阻拦，直接放行。

部分地铁乘客就此认为地铁安检制度宽松，没有存在的必要，但轨交总队总队长助理宋有国最近在上海市政府新闻发布会上以数字回应，今年以来，轨交总队 共破获各类刑事案件200余件，查处各类违法人员4400余人次，查堵各类违禁品33000余件，为市民挽回经济损失总值已达50余万元。

安保去还是留尚且在争论之中，而上海地铁沿线却已在延伸—上海还计划发展总运营里程为970公里的地铁网络。去年12月，国家发改委正式批复《上海市城市轨道交通近期建设规划（2010-2015）》，其中包括7个项目，线路总长约220公里，车站130座。

这个庞大的数据意味着又是一个巨大的安保挑战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