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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青年报:西海固没有新闻

时间:2010-12-30 12:57:57  来源:中国青年报  作者:

本报记者 蒋昕捷

      这里所谓的生活,就是生下来,活下去;这里的孩子接受着“可怜的教育”;这里的真实状态,很难在“国情”、“国策”这些大词中体现出来。

      近日到固原市采访,当地的团干部介绍:“这是首都来的记者。”我赶忙说:“我是宁夏记者站的。”后来我才知道,对当地人来说,300公里外的银川就算是“首都”了。

      西海固,宁夏南部山区西吉、海原、固原的总称,一个被联合国粮农组织认定“不适合

       人类居住的地方”,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在作家张承志笔下,这里是沙沟毗邻的不尽山峦,山上不长树,连草都不长。这里所谓的生活,就是生出来,活下去。

       有一天,我被派到这里,我来找新闻。

       新闻的核心不是“问题”,而是人

        2007年夏天,中国青年报社安排4名记者到西海固体验生活,为期10天。

当时我被分到海原的李旺镇,这个镇靠近高速公路,运输业发达,算是当地条件很好的地方。那时候我刚工作两年,到哪儿都习惯去挖新闻。很快我就发现, 当地师资短缺严重,5年没招过公办教师,起因可以追溯到上世纪末宁南八县事业单位超编等问题。我还特地去了趟固原,了解由此衍生的师范生就业难的情况。我 后来写了篇报道,题目叫《到了基层却没有编制,西部师范生成过路神仙?》。

        那时我还挺得意,觉得自己有一双发现问题的眼睛,报道有点有面,既关照了上游的师范生就业,还有点儿历史纵深感。

        问题是,等回到北京开业务例会,综合采访部的同事们让我讲讲在西海固的体验,我傻眼了。我能说的就只有“10元一天的汽车旅馆”,“限量供水”,“门一开,一群羊进来了”。

        最终我讲的只是一次采访经历,因为第一次来到西海固,我既没有体验,也没有生活。

        今年8月,我在江苏常州参加北师大办的教育年会,碰到了海原县教育局副局长马兴旺,当年他是李旺中学的校长。见到老朋友,我随口问了一句:“现在海原的教 育发展得怎样?”典型的开放式烂问题。对方却一脸凝重地说:“可怜的地方,住着可怜的老百姓,生下可怜的孩子,接受着可怜的教育。”在此之前,这位分管教 学的副局长花了40天时间,调研了海原山区里的上百所村完小和教学点,这句话是他调研报告上的结论。

        马兴旺说,过去他在镇里教书,山里的情况他也不清楚,所以调研的结果,触目惊心。那些学校总是很萧条的感觉,不像有生机的集体。山里的老师大多是代课教 师转正,本身也就是小学二三年级水平。在一所村小,他见到一个叫马娟的小女孩,很有灵气,瞳仁很清澈,蹦蹦跳跳地在黑板上写上刚学的生字。马兴旺觉得很高 兴,随后他发现,两个月前的作业,这里的老师还没改完。他又不禁为马娟感到心酸。

        还有一个大山里的教学点,只有7名学生,这些孩子就像鲁迅笔下的闰土,不吭声,也不回答,表情木讷,冷冷地看着外来者。

        在这次谈话中,马兴旺第一次提到特岗教师。他说真正需要老师的地方是大山深处的217所完小和116个教学点,但是特岗教师下不去。

        后来又跟北师大的一位博士聊天,在他眼中,特岗教师是海原师资薄弱的最有力证明。他说一位叫田虹的特岗老师把一年级学生都讲睡着了,还有一位特岗老师从讲台上摔了下来。

        再跟海原县教研室的老师了解,他们提到,特岗教师“不专业”、“很多想考公务员”。

        理论上,这些对于特岗教师的“指控”足够我写一篇3000字的“问题”报道了。不过,在评价特岗教师计划之前,我还想见见那些老师。

        跟3年前不同,现在我觉得,新闻的核心不是“问题”,而是人。

        田虹老师那次也在常州参加年会。每次会后,来自海原的老师都要去城里才能吃到清真餐,我就在大巴上和她闲聊。那天下着小雨,我们江苏人最烦这种天气,眉头 都能拧出水来。田虹却说:“这地方真好,天天下雨。”看到常州街头有家长带着孩子逛街,她说放假前,她问班上的娃娃暑假打算干吗,超过3/4的学生说要跟 家人去中宁摘枸杞。这些7岁的孩子平均每天可以挣10元钱。

        田虹学幼儿教育出身,毕业后7年没当老师,就是觉得“教书是良心活儿,怕干不好”。那节课上,眼看学生们都睡着了,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面只想:“算了吧,教课不适合我。”好在,老校长并没有放弃她,在那之后手把手地教她最基本的教学方法。

        我跟田虹约定,有机会一定要去听她的课。

        要是不接地气,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发鸡蛋也算新闻

        今年10月,报社安排我到宁夏驻站锻炼。我去听了田虹的课。过去跑教育的时候,很多小学语文特级教师的课我都听过,讲得比大学老师还有水平,但都没有田虹 的课让我觉得震撼。其实,前半节课就是读书,可就是这个读书声让我受不了。因为了解太多的背景,我知道为了纠正学生的唱读(低年级学生常见的拖音),田虹 近一年来都住在学校里,每天晚上10点多还在读课文。我还想起了很多孩子,马娟、“闰土”,包括当时坐在我面前的一个女孩。不止一位北师大的老师提到,田 虹老师班上有一位轻度智障的孩子,眼神很钝,身上有味儿,上学之初连一句完整的话也拼读不出来。到一年级下学期,这个女孩不仅能读完两篇拓展阅读材料,而 且对读书特别感兴趣,有时下课还在翻书。那天,这个女孩举手回答问题,答对了,田虹表扬了她。她笑得很开心,露出一嘴小黄牙。为了控制情绪,我在采访本上 反复写“有教无类”“有教无类”……

        课后,我跟田虹说,我在海原听了8节课,这是最好的一节。一旁的北师大老师表示反对,从他们的课题出发,田虹的课只能打60分,特别是在读书环节浪费了太多的时间,影响了后面的阅读和写作。

        最终我写了一篇记者手记《特岗教师应尽快本土化》发表在报纸上,这篇千字左右的文章意在指出特岗教师计划有待完善的地方。我略微提到了听课的内容,在情感上是克制的。

        不过,在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喊口号了,我写道:“的确,一项好的政策可以成就一位老师,继而成就更多的孩子。”这是做新闻的大忌,我知道,即便是挂上记者手 记或记者来信,也不应该这样提供观点甚至宣泄情感。但我确实担心读者看不懂我的本意,曲解了这些可敬的特岗老师。

        果然,有一家门户网站在转载这篇记者手记时,标题改做《山区特岗教师良莠不齐敷衍教学,问题政策成祸根》。

        气得我给编辑打电话,告诉她:“如果你没有能力理解,请你就用原题,谢谢。”挂上电话,我在想,过去我是不是也曾经这样做过新闻。

        脱离了背景和人,对新闻的判断很容易出现偏差。

        刚到宁夏的时候,我得到一条消息,自今年秋季开学起,自治区政府每天为中南部地区的37万中小学生免费提供1个鸡蛋。

        一个破鸡蛋也能算是自治区十大民生工程之一?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后来我得知,山区的孩子在此之前是吃不到早餐的。难怪他们看上去很瘦小,好像总是显得比实 际年龄要小。在海原县一所小学,正巧碰上发鸡蛋。我发现有几个学生并没吃鸡蛋,而是悄悄地放进书包里。我去问他们,一个孩子说,过去在家没吃过鸡蛋,攒起 来,一周凑满5个,周末带回家跟弟弟妹妹一起吃。

        要是不接地气,根本就不明白为什么发鸡蛋也算新闻。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30年,总算有一丝微风刮到了黄土高原

        今年9月,深圳市第六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的20名学员来到西海固地区,在固原市原州区炭山乡古湾村蹲点实践。这些官员大都是从家门、校门再到机关门的“三 门”干部,经过一个月的同吃同住同劳动,一位多年参与编审深圳市千亿元财政预算的干部,对一根玉米棒都心疼有加,因为“农民种地太不容易”。

        我错过了这个线索,后来只能在网上找他们的博客。

        回到深圳,一个干部总结说,这里一年的降雨量只相当于深圳一天的暴雨量,这里一年的收入只相当于深圳普通打工仔一个月的工资,这里一年的生活费用只够深圳 人在外面吃一顿饭。他说,“如果沿海地区的干部不到西部欠发达地区做亲身的体验,只忙着出国考察,搞所谓的开阔视野,久而久之,就会对国情产生错觉。”

        说得多好啊。还有一个干部感叹,要是过去,肯定制定政策,一声令下把这些人从“不适合人居的地方”都迁出去。一个月的劳动下来,才感受到那种“苦中有乐,故土难离”的心情。

        同吃同住同劳动,这是最直接的体验。其实我每次都住在海原宾馆,到哪儿都有车,最远也就到乡镇一级。直到现在,我对西海固的认识,也只是听和看,充其量是一种间接体验。

        一个镇干部跟我说,有一年冬天抓超生,走进一户人家,发现屋里没孩子,掀开炕一看,7个孩子,像音阶一样排列,没有衣服穿,相互抱着在余烬中取暖。后来这个镇干部走出去,对同来的人说:“这家没问题。”

     “什么叫国策?什么叫国情?”这个西北汉子问我,然后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我去西海固3次了,我不敢往下走,我没有勇气去看看7个衣不遮体的孩子,然后回到北京去过我的小日子。

        西海固有一段苦难的过往。哲合忍耶教派在这里被清廷禁绝屠戮200余年。到了近代,1920年12月16日,海原大地震,震级8.5级,死了23.4万人。

        然而,这里的人却依然生生不息。西海固就是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无论是官员、作家还是记者,走到这里,多少会有些体验和感悟。

        不过,体验和感悟终究不是新闻。

        在宁夏驻站的头两个月,我连基本的发稿任务都没完成,只发了几条消息、几篇评论,我把那些七七八八的感受掺杂在评论里。像吴忠跨省追捕这种硬新闻,宁夏20年没被曝出来过。

         翻看回忆文章,中青报的前辈们当年也曾讨论过北京的王府井和沂蒙山区的轿车山村,在新闻价值上是否等同。我不知道这场讨论最终有没有共识。但现实是,在中国的版图上,弹丸之地宁夏似乎没有能引发共同关注的新闻。

        前两天跟着团委去中卫市(海原县隶属中卫市)采访创业青年。有人正在打造全自治区第一家现代物流企业,有人开了全市第一家婚庆公司。一个英语老师在我的家乡南京看到PVC护栏,就引进到宁夏,替换原先的铁护栏,还拿护栏卖广告……

        不用跟编辑商量,我都知道这不是新闻,除非落后也算新闻。

        不过我还是跟一位编辑探讨,上述这些企业最近联合起来,考察了温州商会之后,搞了一个企业沙龙,大家凑钱,为有创意没资金的会员提供一笔启动资金,事成之 后,只要自愿给协会缴纳一些费用。编辑问,这个有什么新意吗?我说这个是《温州融资模式在西北萌芽》。编辑沉吟了半晌说,可以再观察。

         好多东西就像这样,最终都无法形成新闻报道,可是采访中总是容易被这些东西打动。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了30年,总算有一丝微风刮到了黄土高原。

        到西北免不了喝酒。一次,酒酣耳热之际,有人问:“蒋记者,你工作5年,去过不少地方吧?”我说基本上所有省区都跑过了。满桌艳羡的目光。

       “但还是觉得宁夏最好,所以我来驻站了。”不是恭维,是心里话。宁夏真好,好在大有希望。过去有一段苦难的历史,现在有了空前的发展机遇,更重要的是有这样一群人。

         那天大家都喝吐了。多好的羊肉啊,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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