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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安:我也是鲁迅的遗物

时间:2016-05-19 10:21:06  来源:豆瓣  作者:何姥姥

 文_ 何姥姥

 

1906年,一个在日本留学的周姓青年收到了母亲病危的电报。作为家中长子,他严守孝道,心急如焚连夜赶回老家绍兴。然而踏入覆盆桥周家台门的一刻,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惊:母亲鲁瑞安然无恙,破房修葺一新,家具漆得油光发亮,室内布置成婚礼模样。

母亲歉疚地告诉他:生病是假,骗他回家成亲是真。

周家大少爷本名周树人。七年前,母亲为他相中了朱家台门的安姑娘,周朱两家缔结婚约。但周树人不情愿这桩婚事,去日本留学迟迟不归,导致婚礼拖了又拖。

【1902年鲁迅从江南矿务铁路学堂毕业,公费赴日本留学。此是鲁迅第一次剪掉辫子,时年21 岁】


绍兴当地向来有“养女不过二十六”的说法,1906年朱家安姑娘已经二十八岁,周朱两家的长辈都很焦急。鲁老太太不得已,才使了“苦肉计”把儿子从日本“骗”回来。

这一年,周树人二十五岁,距离他以“鲁迅”笔名发表《狂人日记》还有十二年。虽然在国外受了新思想的洗礼,但出于孝道,他不忍拂逆母亲,只能默默遵从。

农历六月初六,周家台门办起喜事。新娘朱安穿着镶棉边的红纱单衫和黑绸裙,娘家替她穿了一双大尺寸的绣花鞋伪装“天足”。脚小鞋大,人又矮小,朱安坐在轿里,“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当她掀开轿帘的一刻,鞋子从脚上掉了下来。

青年鲁迅彼时已经剪掉了辫子,却不得不戴上缀有假辫子的礼帽,穿上厚重的礼袍。他像走木偶一样完成了繁琐的仪式,阴沉着脸走进新房。第二天,仆人看到他的脸被印花被上的靛青染青了,或许是因为蒙着被子流泪。

关于鲁迅的新婚,后人有许多回忆和猜测,却鲜有人关心朱安是怎么熬过来的。

 

【朱安 】

朱安身材矮小,脸庞略长,有一对窄而尖的三寸金莲。当时,一般绍兴女子都缠足,否则就嫁不出去。和朱安缔结婚约后,鲁迅曾写信给朱家,希望他们能送朱安去上学,同时放足,不要裹脚。

保守的朱家人拒绝了鲁迅的请求。当鲁迅留学东洋、读着《天演论》,朱安却在念诵《女儿经》里“三从四德”的教条。这段婚姻,似乎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

婚后第二晚鲁迅就搬到了书房,三四天后他又搬到了母亲房中,再往后不久,他返回了日本。关于这段婚姻,鲁迅对好友许寿裳说过一句沉痛的话:“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

鲁迅远渡重洋,经历了弃医从文的转变,而朱安在故乡独守空房。每天,操持完家务,她迈着小脚,一步一步走上逼仄的楼梯,回到楼上空荡荡的房间,无异于守活寡。和她和为伴的,是两个真正的寡妇:鲁迅的祖母蒋氏和母亲鲁瑞。

1909年8月,鲁迅在母亲的催促下回乡。然而对朱安来说,丈夫归来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月后,鲁迅又打包行李去了杭州,一年后才回到绍兴执教。

即便是在绍兴,鲁迅也独自睡一屋。他将全部精力投注在做学术、搜集古旧书、栽培植物,从而抑制生理欲望,避免和朱安有交集。

再怎么回避,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还要维持着夫妻的名分。据鲁老太太多年后回忆,她发现“他们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平时不多说话,但没有感情,两人各归各,不像夫妻”。她问儿子:“她有什么不好?”鲁迅只是摇摇头:“和她谈不来。”鲁老太太问他怎么谈不来,他的回答是:和她谈话没味道,有时还要自作聪明。他举了个例子说:“有一次,我告诉她,日本有一种东西很好吃,她说是的,是的,她也吃过的。其实这种东西不但绍兴没有,就是全中国也没有,她怎么能吃到?这样,谈不下去了。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

年近30岁的鲁迅在故乡感受到的只有憋闷、烦恼。他下了决心要抛开一切——只要能离开,“虽远无害”。

 

【1911年,辛亥革命的起义军截获了装有清军军火的列车,12月29日起义军在南京成立临时政府,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

1912年初,鲁迅终于如愿以偿。2月,他离开绍兴,到南京临时政府教育部任职,不久随政府北迁。客居北京宣武门的绍兴会馆,他过了7年苦行僧般的生活,靠抄古碑、读古书纾解苦闷。

朱安留守在周家新台门里,没有人知道,几似被遗弃的她心中作何感想。二弟周作人和三弟周建人都娶了日本妻子,两位弟媳还是姐妹。看他们两家人热络地作“日本式的聊天”,朱安在家族中的位置更显尴尬。从1914年起,朱安越来越频繁地回娘家,有时一待就是一个月。

【1912年周家合影,后排左为周建人、右为周作人,前排左起:羽太芳子(周建人妻子)、周母鲁瑞、羽太信子(周作人妻子,怀抱的婴儿是周作人长子周丰一】

1919年年底,鲁迅在北京八道湾胡同买了四合院,把全家人接到北京。1923年与周作人“兄弟反目”后,他带着朱安搬出八道湾,先后住在砖塔胡同61号和西三条胡同21号。

在西三条居住时,鲁迅兼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等多所高校的讲师,家中常有女大学生来访。她们20出头、剪短发、穿黑布裙、浑身上下散发着清新的气息。这让已经40多岁、典型旧式装扮的朱安感到更深的自卑。

鲁迅和朱安各居一室,除了衣食住行的日常应答,对话寥寥。其实,鲁迅同样感到极大的痛苦和煎熬。就在这个时期,许广平出现在鲁迅的生命中,促使他“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

 

【鲁迅和许广平】

1926年8月,遭段祺瑞政府通缉的鲁迅离开北京,和许广平一道南下。在上海整整十年,鲁迅没有给朱安写过一封信,即便不得不对话,也往往是通过母亲鲁瑞转达。但他每月按时给朱安汇钱,保障她在北京体面过生活。

对命运,朱安也有过激烈的反抗。一次是在绍兴,朱安备席款待亲友。席间,朱安跪在众人面前,历数鲁迅的种种不是。鲁迅听之任之,一言不发。另一次是在北京,鲁迅母亲寿诞,开席之前朱安忽然穿戴整齐走出来,向亲友下了一跪,撂下一句“生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叩了头,退回房里。这番话博得了所有人的同情,也让鲁迅更加无奈,但朱安的命运并不能因此改变。

 

 

【1918年,鲁迅首次用笔名“鲁迅”在《新青年》上发表小说《狂人日记》】

作为“新文化运动”先驱和“五四运动”里许多青年学生的精神导师,鲁迅在《我之节烈观》等杂文中,曾多次提到旧时妇女的不幸。在著名的演讲《娜拉走后怎样》,他认为“娜拉”走后只有两种命运:要么堕落,要么回来。

鲁迅虽然不爱朱安,却何尝不理解和悲悯她的处境:她无力谋生,娘家亦败落,倘若真离了婚,她也许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和许广平结合后依然供养朱安,只是始终保持冷淡的距离。

后半生,朱安守在鲁老太太身边,像对待亲生母亲一般伺候婆婆,维护着自己作为周家大媳妇的尊严。1929年,鲁迅和许广平的儿子周海婴出生,年过五十的朱安和别人一样,兴奋异常。作为旧式妇女,她有着封建的宗族观念——她知道自己已不可能再生育,有了周海婴,就有人给她养老送终了。

 

【鲁迅和周海婴合影】

平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1936年鲁迅逝世后,朱安把鲁迅著作的出版权转让给了许广平,她每月能从许广平处获得一笔生活费。

日军攻陷北平后,鲁迅的著作收益大减,朱安也陷入了以稀粥和萝卜为食的窘境。她听从周作人的建议,在报纸登载广告,准备卖掉鲁迅的藏书。人在上海的许广平闻讯,焦急万分,她嘱托唐弢和刘哲民去见朱安,劝说她珍藏好鲁迅藏书。朱安的情绪很激动,她对来访的唐、刘等人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最终,朱安听从了众人的劝告,没有卖掉鲁迅的藏书。

八年抗战结束后,朱安疾病缠身,她自知不久于人世。1947年6月24日,全身浮肿、气喘不已的她在昏迷中醒来,说,在梦里见到了去世的亲人。5天后,69岁的朱安走完了自己的人生之路。她未能如愿回南方和鲁迅合葬,甚至也未能葬在婆婆鲁瑞身边,而是一个人被埋在了偏远的保福寺。

临终前,她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见过海婴。面对来访的记者,她说:“海婴很聪明,你知道吗?有机会的话,我愿意看到他……”

今天的北京保福寺一带,马路宽阔,高楼林立,物是人非。鲜有人知道,这里埋葬着一位老妇人。

九十年前,她没有去北京火车站给鲁迅和许广平送行。在静默的西三条胡同,她曾发出这样的感叹:“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

她寂寞地活着,又寂寞地死去。世界上,少了这样一个寂寞的人。

 

【晚年,朱安在西三条居住时留影】

 

*本文原创,首发在“ 路老师读经典”微信公众号
*写作中参考乔丽华《我也是鲁迅遗物:朱安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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