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能證明忽然在拍賣場冒出來的一件魯迅行書立軸是真的？吾友劉波和董明，一個是魯迅作品大藏家、一個有文史考證癖。連日不斷長信短訊傳遞最新爭議，說起來有點八卦，聽來倒好玩得很。


話說北京匡時拍賣公司今年秋拍一件此前沒有任何記載的魯迅行書立軸，十二月五日，雖經十一輪競投，三百零四萬人民幣落槌，然而至今學界爭議紛紜，認為手蹟疑點很多。有人甚至說連成交本身也可疑。


這件行書立軸拍品尺幅20×24厘米，手書佛偈四句：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放下佛經，立地殺人。魯迅


沒有日期沒有加鈐印章，公開出版印行的魯迅日記、魯迅書信，均無記載。拍賣公司資料顯示，拍品源於日本教育家清水安三的後人。作品放在一方小木盒裏，盒蓋內側題識：「朝花夕拾，安三七十七」，還有一段小字：「此書是周樹人先生之真筆也。思慕故人不盡，添四個字在此，這是魯迅先生書名也。」


憑這些就能說這幅行書立軸是真蹟了嗎？魯迅手蹟向來被國家全面收藏，民間鳳毛麟角極為罕見。前年北京嘉德秋拍曾驚鴻一見魯迅於一九三四年寫給民國出版人陶亢德的一紙信函，拍出了六百五十萬元天價，但至今認為其實為贋品的，仍不絕於耳。


這幅手書佛偈行書立軸，拍賣公司請來兩位專家，黃喬生是魯迅博物館副館長，陳子善是現代文學專家，地位和學識都不用多說。然而黃喬生聰明，只在「假設這是真蹟」的基礎上，爬梳此手蹟的歷史背景和文學史料。比如他認為這手書若是真的，應該成於在一九三一年前後。因為這一年魯迅、內山完造、增田涉和「清水安三」在上海見面交談相當頻繁。陳子善這一回的表現有點一廂情願，他說既然清水安三認識魯迅，有魯迅的手書佛偈，實屬情理中事。


黃、陳兩位話說未完，同樣來自魯迅博物館的研究員蕭振鳴指出，清水安三的確與魯迅相識，但交往只在一九二七年以前。後來三十年代魯迅日記中出現的「清水」先生，並不是這位教育家清水安三，而其實是另一位地質學家清水三郎。


將「清水安三」和「清水三郎」張冠李戴，混為一談，以證明魯迅與清水安三交往密切，從而證明這幅手書佛偈是真蹟，是證真派的硬傷。證偽派進一步指出，晚年清水安三寫過《值得愛戴的大家：魯迅》、《回憶魯迅》、《懷念魯迅》等文追憶魯迅，但這些文章中都沒有提到過魯迅曾贈他這件行書立軸。這算是一種內傷。


證真派強調所據並非孤證，證偽派則輕易點破旁證並不足持。他們的旁證其實只是近在一九九六年《魯迅研究月刊》登載的一篇文章，作者是日本中國文學研究者飯田吉郎。飯田文章中提到曾無意中看過一張明信片，魯迅給清水安三的。寫的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佛教，立地殺人」，「用漂亮的毛筆字寫的，無日期，郵戳也模糊不清。」


假設飯田說的是真的，明信片不是行書立軸，「放下佛教」不是「放下佛經」。真作假時假亦真。吾友劉波董明從頭到尾又翻檢了一遍魯迅全集和魯迅手稿全集，我寫這短文時他們短訊的忠告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