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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河:中国最北的谎言

时间:2015-12-08 11:42:18  来源:正午  作者:

杜修琪 正午故事

“都来漠河了,不去中国最北看看?带你去北极村找一找北嘛!”

人们围着北极石、北极碑、北极点合影、“终于找到北啦”的留言比比皆是。最北的名头被冠在每一种事物上,“中国最北一家证券营业部”、“中国最北邮局”、“中国最北一家”、“最北供销社”、“最北哨所”、“最北中心小学”,光“最北厕所”就有好几个。


河:中国最北的谎言

文|杜修琪

 

 

2000年,西林吉林业局接到上级命令,要在三年内把自己变成旅游名城。

什么是旅游名城?怎么样三年变成名城?西林吉没有人知道。这是一座八万人的边境小城,居民多数是移民来的林业工人,没人懂得怎样建设旅游名城,出门旅游过的都不多。这样一个地方,怎么“变身”呢?

但命令就是命令,西林吉还是开会讨论,提出了自己的方案,并简化为可操作的口号:“一年一小变,三年大变样”。随后,他们派出了考察团,去省内旅游名城黑河、绥芬河、牡丹江考察。

三年很快过去,考察团回来了,专家会开了,省政府表态支持,西林吉对成为旅游名城有了一些自信,他们找到了实施对象。

西林吉镇决定对建筑下手,要将他们变成“欧式风格”——据说,这是黑河的重要经验。他们制定“县城镇街区环境三年改造工程方案”。方案中,详细规定了县城的建筑风格:“公共建筑外观设计为欧式风格,旧楼外墙贴面装饰,住宅楼小区实行花园式建筑。”2005年,市内主要建筑改装如期完成。刷上鲜亮的油漆,屋顶加上洋葱头,欧式建筑就达标了。

当我到漠河的时候,就像进了没有完工就被使用的童话乐园:橙色的漠河口岸,淡粉色的人民银行,青色的工商银行,米色的漠河机场……没有穹顶,没有雕塑,所有的建筑主体都四四方方,却一定顶着洋葱头,在墙壁上修了中华田园巴洛克式的雕饰。

在这里,建筑语言失效了。我沿着县中心的振兴街走,经常会被牌匾吓一跳,比如证券和电信营业厅,外表却可爱的像是游乐场。而雕饰浮夸的,以为是夜总会或者KTV的大楼,近了才发现是人民银行。而旁边端正的灰色建筑,却是修理铺或者菜市场。

同时,他们找到了打造旅游名牌的核心——北。西林吉林业局的另一套牌子更为人熟知:漠河县。二者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办公地点都在同一处。这是政企合一的森工体系特征,如同大兴安岭地区的其他县城一样。所以,西林吉是中国最北的林业局,它对应的县城,就是中国最北部的地区,漠河。

 

漠河的兴衰,从来都不掌握在自己手中。

历史上,漠河一直都是不到一百户人的小村落。现在的漠河县城以北八十公里是北极村,它是最靠近清末、民国真正的漠河县的地方。民国时期漠河县人口暴增,是为了淘金。1958年黑龙江大水,老的漠河县城被淹没,居民迁至漠河村。1960年代,国务院决定开发大兴安岭,铁路并开道,迁入内蒙古、黑龙江的伐木工人,才有了现在的漠河县城。但它还没用多久,1987年,大兴安岭特大火灾,整个县城就烧为废墟,不得不用几年时间重建。

漠河境内有额木尔河、大林河穿过,向北汇入黑龙江;嫩江和松花江都在漠河的南部。1998年夏天,长江、珠江、松花江、嫩江等河流突发洪水,本来,这场洪水与漠河没有什么关系, 但它却改变了漠河的命运。

这是100年来松花江经历的最大洪水。死亡4000余人,直接损失2500多亿之后,人们开始反思洪水长驱直入的原因,这才发现,“几百里连成一片,就像绿色的海洋”的大小兴安岭,已经没有多少森林,经过森工系统半个世纪的过量砍伐,几人合抱的红松几乎消失,留下光秃秃的山岭,还有细小的幼苗,在大洪水面前如若无物,起不到任何阻挡作用。全国各地的天然林境况类似,秃岭随处可见。

政府决定改变这一现状。经过两年的策划,2000年,国务院批准了5个省(区)的国有林区天然保护工程(简称“天保工程”)。漠河所在的大兴安岭地区位列其中。根据规划,伐木工人将逐步转变为森林保育员,由国家拨给保护经费。

这意味着工人从自主盈利的核心部门,集体变成非盈利的边缘岗位。以前,林业局是产业链的上游,可以加工,也可以直接卖原材料,现金流水很高。现在则依赖转移支付,收入完全被卡死在上级的拨款里。当时,林业经济本来就不景气,东北、内蒙古林场职工年工资仅为全国国有职工的一半,到了2008年,“天保工程”一期完成,这一比例掉到了32.1%。

“天保工程”还是改革“森工体系”的重要契机。1964年大兴安岭会战之后,林业局体系一直政企合一,有着自己的公检法。但2000年后,各个林业局转型为企业,将公检法等移交地方政府。东北范围内,成立黑龙江森工集团,内蒙古森工集团等,而漠河所属的两省交界大兴安岭区域,则单独成立大兴安岭森工集团。

当然,森工体系根深蒂固,改革很难彻底。至今大兴安岭地区下发文件都有着上下级政府、森工集团、林业厅等抬头,一不小心,传达的人就会出错。

改革后,黑龙江和内蒙古还遗留有领地纠纷:大兴安岭地区大部分在黑龙江界内,地区区委所在地加格达奇却在内蒙古。两省争执多年没有结果,目前,黑龙江省每年给内蒙古一笔地租。

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上级命令漠河“变身”为旅游名城。

 

来到漠河的第四个小时,我就厌倦了“最北”这个词。当时,我正坐进打到的第四辆出租车,热烈而自来熟的东北腔响起:

“都来漠河了,不去中国最北看看?带你去北极村找一找北嘛!”

之前,一模一样的问候已发生了三次:最北,北极村,找一找北。我知道漠河是中国的最北端——小学到大学的课本无数次强调了这点,但北极村被如此夸大,我还是非常不适应。

所有关于漠河的旅游攻略都强调了“北极”、“最北”,人们围着北极石、北极碑、北极点的合影、“终于找到北啦”的留言比比皆是。最北的名头被冠在每一种事物上,“中国最北一家证券营业部”、“中国最北邮局”、“中国最北一家”、“最北供销社”、“最北哨所”、“最北中心小学”,光“最北厕所”就有好几个。

北极村是漠河旅游的头牌,也是“最北”最集中的地方。象征最北的标志就有至少三个:北极石、北极碑、北极点。其中,“中国北极点”最为郑重,它在靠近中俄边界的北望垭口广场的树林中,“中国北极点”是一座矮小的金字塔,它上面刻着精准到毫秒的纬度:53°29’52”58,郑重宣示着一个含混的意义:这里是中国北极。

可是,中国北极是什么意思?和北极有什么关系?它是中国最北吗?北极点所在的亭子明显没到边界,也算是最北?仔细观察北极村的各种标志,类似的名称非常多,像“神州北陲亭”,它在北极村内,没有北极点靠北,为什么还会叫做北陲?北陲和北极到底谁更北呢?

我和去北极村的游客交谈,问北极是什么意思,找到北是什么意思,他们都很自然地说:这是中国最北的意思。

如果初中地理稍微学仔细一点,他们也许就不会这么自然了。中国最北点是乌苏里浅滩以北的黑龙江中心航线,在北极村以东五十公里外,北纬53°33′43″,显然比北极点更靠北。

在漠河,我几乎没遇到对此有异议的人,各种驴友论坛上,人们也并不质疑这一点。然而,北极村是实实在在的旅游开发产物,它之前是漠河老城的地址,1958年大水后,人们迁至现址,直到90年代末为了旅游开发才改为现名。它能战胜乌苏里浅滩,独占“最北”头衔,还是因为开发难度——边境沿线上,北极村是基础设施最好的地址。

其实,乌苏里浅滩也立了一块中国北极碑,上面调皮地写着“恭喜你找着北”,可惜这句漂亮的文案在漠河人口中,已经归属于北极村,乌苏里浅滩在宣传上只能叫做“乌苏里浅滩”,看不出和最北的关系。

对北极村的包装,就和县城里那些粉刷改装的建筑一样,透露漠河旅游业的特点:含混,模仿,带那么一点欺骗,但又不那么彻底。它像是没有经验的学徒,临时抓来什么方子,一切为了建成旅游名城,先弄起来再说。

然而,漠河对北极光的宣传就不止是含混了,它是毫无争议的谎言。漠河的各种文案中,都将北极村、夏至日当作极光观测重点,旅游宣传中,充斥着类似的描述:

“漠河是中国唯一能观测北极光的地点,北极村则是最佳观测处。在漠河观测极光,仅在每年夏至前后9天中,而且必须在夜间。”

这很荒谬。根据1957年到2004年漠河气象站的统计,只有39天曾观测到极光,其中,有30年没有出现极光。季节上,春秋出现较多,冬季和夏季几乎没有,至于6月,根本就没出现过极光。

漠河还突出宣传了北极光的梦幻效果。这种宣传十分诱人,想象一下,站在广袤的大兴安岭乡村,仰望着绚烂,浩瀚,神秘,多彩的光带,灵动地在天际飘过,骇人的美丽,仿佛童话世界。

为此,2000年,也就是要求建成旅游名城的那年,漠河特意将6月22日夏至日节改为北极光节,作为全年旅游重点,邀请俄罗斯等地歌舞团表演。

没有出现过极光的6月,却设置了北极光节,没有人会在这一天看到北极光并不重要,因为“北极光奇观不多见,只是夏至概率最大,谁也不能保证它一定发生”。

凭借这一谎言,北极光节已经是年轻的漠河最重要的旅游时段。这非常明智,北极光必须在夏天出现,因为除了省会哈尔滨,没有哪个黑龙江城市能利用冬季旅游赚钱。即使是伊春、黑河,夏季才有可观的游客。冬天昼短夜长,天气寒冷,人数寥寥,只有哈尔滨有足够的基础设施和旅游名望,吸引着南方来的游客。

但这些措施效果不错,每年的北极光节都热闹非凡,当天县政府、人大、政协乃至档案馆都几乎没人办公,全部出去陪各地的公务旅行团。2009年统计,漠河旅游收入3.5亿,比前一年暴增143%,虽然只是真正的旅游名城收入的零头,但漠河,这个传统的林业区似乎找对了方向,能够完成上级的一声命令了。

然而,问题才刚刚开始。

 

2010年,漠河宣传部发出一篇《漠河县2009年财政收入突破两亿元》文章,提到当年的旅游收入已超过林业产值。但接下来,它有一段令人错愕的总结:

“人脉资源日益丰厚,项目建设取得突破。去年接待重要团组1879个,国家级领导7人,省部级209人。凭借丰富的人脉资源和各单位的积极努力,项目争取实现了重大突破。全年共争取项目30个,落实国投资金1.73亿元,同比增长66%。”

这是官方很少见的坦诚表露——“凭借丰富的人脉资源和各单位的积极努力,项目争取实现了重大突破”。也许,这和漠河的旅游业也有关。没有旅游由头,没有会展经济,哪里去拉拢人脉呢?

看起来,漠河的旅游做得不错。在苦于林业发展的大兴安岭地区,漠河是转型的明星。

但2013年,漠河的旅游忽然遇到了障碍。和漠河历史上多次变革一样,这一年的波动也来自远方。在北京,中共十八大确立的新一届领导上台,开启了最严厉的反腐行动,公务旅游大大减少。

在黑龙江,这个财政支出占GDP比重全国前列的省份,大部分的资源都聚集在行政力量手中,公务团减少,自由行的游客增长根本没法填补。

我在漠河走访了很多宾馆,多数人都提到,2013年以后生意不好做。就连市政府、人大、政协、档案馆也不那么忙了。第十五届、十六届北极光节,他们终于能腾出时间在办公室里坐着。

但此后,漠河又加大了对旅游的投入,继续举办汽车拉力赛等。这使得漠河陷入到一种矛盾的现象:旅游业明显下行,漠河反而抓紧了这张牌。

难道,漠河没有其他产业发展吗?没有外贸发展吗?

有的,但结果不妙,如房地产。漠河规划了拆迁安置小区,是国务院提出小城镇建设后建成的棚户区安置房,也是漠河修建标准化小区的开始;开发河东新区,建河滨别墅……然而,漠河的本地人口只有八万,收入低,购买力弱,旅游却没带来外地购买力,导致均价维持在1500元/平米左右。

至于外贸,90年代中俄边贸恢复,漠河曾有国营的边贸公司,以轻工业品换取对岸的化肥、钢材等,然而热潮一过,边贸公司就撤销,漠河口岸的竞争力远远不如黑河、满洲里、绥芬河。2015年初卢布贬值,又是一大打击,现在,漠河街头几乎看不到俄罗斯人。

和黑龙江的多数城市一样,漠河人口净流出,发展迟滞。但比其他城市更糟糕的是,漠河的多数人收入下降,物价却由于发展旅游业而上升。极端的天气下,漠河人不断地调整着对生活的预期。

漠河的选择不多了。没有多少年轻人愿意留在这里,它需要迅速找到一个解决方法。如果没能解决,没人知道漠河会变成什么样子。也没有人知道依靠谎言的漠河旅游能支撑多久。

祝漠河好运。

 

 

杜修琪,待业青年,曾就职于大象公会。

题图来自CFP:2010年11月17日,十位来自广西的南方游客正坐着马爬犁在漠河北极村北望亚口广场玩耍。他们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今冬这儿已经下了好几场雪了,我们是特意来这边看雪的,还有我们想来到中国最北点,找找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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