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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枫:人民的胜利

时间:2015-06-18 11:05:49  来源:西西河  作者:

在1月23日的希腊大选中,极左联盟党(Syriza)果然当选,齐普拉斯称这是人民的胜利,世界则胆战心惊地关注齐普拉斯是不是会兑现他的大选口号。

希腊是欧洲的穷国,但也是世界上福利最好的国家之一。在2000-2008年期间,即使扣除通胀因素,希腊公务员工资也上涨了60%,远远超过希腊 经济增 长速度。希腊公务员占人口的10%,一年可以领取13个月的工资,退休金可达工资的90%(法国只有50%),平均退休年龄53岁(欧盟平均67岁,未来 计划到70岁)。希腊人也对超前消费毫无忌讳。在很热门的电视节目House Hunter International里,有一对年轻的雅典夫妇在爱琴海小岛上寻购夏季度假别墅,最后贷款40万欧元买下了心仪的海边住所。两人都是雅典的小学教 师,并非有钱人,还有雅典的主要居所要还贷,很难想象在量入为出的理财观念下如何可能负担得起这样的度假别墅。希腊还有严重的偷逃税收问题,前任财长提到 一个调查,在雅典最富庶的一个区里,过半医生申报年收入在3万欧元以下,还有30个医生申报在1万欧元以下。希腊的人均收入是2万欧元。国家财政长期入不 敷出,在2008年终于崩盘,成为战后欧洲最严重经济危机的导火线。

希腊经济崩盘后,面临无法偿还积欠的历年国债的严重问题。如果希腊赖债,可能拖垮大批欧洲和其它国家的商业银行,使得经济危机大面积扩散。另一个问 题是欧 元。欧元对于成员国财政控制有严格的要求,希腊是如何“混进”欧元区的不去说他,但希腊继续留在欧元区,必须在财政上满足最低要求,但如何把明显无法满足 要求的希腊踢出欧元区是一个大问题。希腊退出欧元区后,外债是以欧元结算,还是以希腊本币德拉克马结算?以欧元结算的话,希腊将没有任何欧元储备可言,无 法支付。另一方面,德拉克马几乎可以肯定将雪崩式地贬值,以德拉克马结算的话,即使按照浮动汇率,谁会要这一大把靠不住的货币?另外,希腊退出欧元区不仅 是一个经济问题,更是一个政治问题。欧元是欧洲统一的经济基础,而欧洲统一是战后欧洲政治秩序的最主要成就,一般认为这是欧洲安全和稳定的主要保障,这个 大局动不得。最后以德国为首的欧洲国家大力援助,欧盟国家(主要是德国)占援助资金的60%,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占10%,欧洲中央银行 (ECB)占6%,援助总额高达2400亿欧元,而希腊政府债务总额更是高达3150亿(一说超过3200亿)欧元。

国际援助附加了严格的条件,要求希腊政府严格紧缩公共开支,强化税收,公务员大批裁员,留用公务员减薪、减少福利,并推行私有化(主要是比雷埃夫斯 和塞萨 洛尼基两个港口)。更重要的是,救助款主要用于偿还过去债务,而不是发展经济或救助生活困苦的百姓。严厉的紧缩财政不光要在税收锐减的情况下做到量入为 出,还要挤出大笔款项用于偿还援助贷款。这两点尤其引起希腊民众的强烈反弹。但希腊的情况相当于财政破产,破产结算时,首先偿还债主,其次股东,最后才是 拖欠工资,所以国际救援的附加条件是符合惯例的。ECB作为欧元区的中央银行,有义务促使希腊遵守欧元区的基本财政纪律,主要为控制赤字。这与IMF的要 求是一致的。事实上,ECB的援助是小头,IMF占援助的份额更大。

IMF是战后布莱顿森林体系中西方经济三驾马车中的一极,另外两极是美元为主的金本位体系和世界银行。美元的金本位体系使得美元成为世界经济的主要 结算货 币,这使得美国得以世界经济结算总量为美元发行量的基础,而不是美国经济活动总量。“超发”的美元为美国带来“免费”的额外购买力,为美国经济带来莫大的 利益。世界银行则是西方(主要是美国)主导的政策性投资银行,扶持新兴经济,有偿援助弱小国家。

但IMF不一样,不仅监控世界经济发展,还是成员国(实际上包括所有主要国家)在遇到特别重大的财政困难时紧急经济援助的机构。但IMF与其说像一 个超国 家的商业银行,不如说是一个政府间高利贷机构。这不是IMF特别贪婪。IMF只有在成员国经济崩盘时才紧急贷款,不仅数额特别巨大,风险也特别巨大,毕竟 受援国本来就因为理财不当而陷入经济崩溃。IMF“总是”附带严苛的紧缩财政条件,这也可以理解:如果受援国继续过去的做法,没有理由不再次陷入同样的经 济崩盘局面,那样,IMF的援助就打了水漂了,而且也达不到援助的初衷。

但与过去不同的是,IMF不是对希腊援助的大头,大头来自欧盟国家,尤其是德国。德国虽然福利不错,但理财观念很保守,强调量入为出,而不是超前消 费,福 利是建立在强劲的经济基础上的。2008年经济危机开始后,德国面临出口市场萎缩的严重困难,就业市场压力剧增,税收基础锐减,陷入了久已陌生的赤字财政 的困难境地。为了平衡财政,德国被迫削减开支,压缩福利,削减公共开支,遣散低效部门人员。在这样的情况下,抽出巨款援助希腊进一步增加了德国的财政负 担,严重激化德国的国内矛盾,而且这是本来并没有计划的额外支出。德国用自己的赤字来提供对“挥霍无度”的希腊的财政援助,国内反弹可想而知。为了确保援 助不致成为长期负担,即使只是为了平息国内的强烈反对,德国也只有对希腊施加严苛的紧缩财政条件。

当然,这些严苛的财政控制给希腊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失业率高达到25%,高于30年代大萧条期间的美国失业率,年轻人中的失业率更是高达50%。作 为参 照,在2008年经济危机后,美国失业率曾高达11%,在奥巴马时代降低到5-6%,成为奥巴马的主要成就之一。希腊经济萎缩了25%,国家债务上升到 GDP的175%。几年来,希腊政府苦苦挣扎,在一定程度上稳定了局面,甚至在2014年做到财政盈余,但离恢复到危机前的生活水平还有巨大差距,人民依 然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看不到希望,民心思变。这正是极左联盟党当选的社会经济背景。

极左联盟党是2004年才成立的新党,这是若干左翼政党合组的联盟,成员从马克思主义党到绿党,成份很杂,由现年40岁的阿列克西斯·齐普拉斯领 导。 2008年经济危机爆发后,希腊陷入深重的经济和社会危机,极左联盟党在不断的街头骚乱中崭露头角,从2011年开始从边缘政治组织成为主流政党。极左联 盟党宣称要迫使债权人减免债务,终结紧缩政策,召回被解雇人员,把希腊从人道灾难中解救出来,很快得到希腊人民的支持,最终在2015年1月的大选中当 选。

齐普拉斯的背景不同意传统希腊政治家。他是普通中产阶级家庭出身,来自公立学校,而不是私校。他在早年活跃于希腊共青团,他的婚礼也不是传统的教堂 婚礼, 而是在市政当局举行的民政婚礼。齐普拉斯有两个儿子,小儿子Orpheus Ernesto是以著名古巴游击战士格瓦拉的名字命名的,格瓦拉的名字就是Ernesto Che Guevara。直到2012年,齐普拉斯的办公室里还挂着1959年古巴革命的大幅宣传画。

齐普拉斯本人是土木工程师出身,但早早投身政治,从2008年起领导极左联盟党,2009年当选议员。齐普拉斯年轻,有活力,反建制,亲近普通民 众,善演 讲,无所畏惧,很得人心,不仅下层人民支持他,中产阶级也支持他。齐普拉斯自己不带领带,不仅亲民,也显示与传统政党的区别。极左联盟党高层也都不带领 带,新任财长瓦鲁法基斯甚至穿着牛仔裤进唐宁街10号拜访卡梅伦,在欧洲政界和时装界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

但齐普拉斯也是一个精明的政客。在就职典礼上,他没有用传统的宗教誓词,而是用去除宗教含义的公民誓词。但就职后,他首先拜访的是希腊东正教大主 教,这是 希腊总理就职后的惯例。就职第一天,他就向二战中被纳粹杀害的200名希腊共产党人的墓碑献花,但同时他宣称不寻求与德国的冲突,希腊无意在解决债务危机 问题上采取单方面行动。极左联盟党在大选中得票36%,不到多数,需要拉上另一个政党组织联合政府。齐普拉斯没有选择另一个左翼政党,而是选择极右的希腊 独立党,两党理念只有在反对紧缩和要求德国减免债务问题上一致,但这再一次显示了齐普拉斯务实和灵活的一面。

但齐普拉斯是以激进口号当选的,在大选中提出四大政治口号:解决人道危机,重新启动经济增长和提倡税收公正,促进就业,改革政治、深化民主,具体来说,主要政纲有5个方面:

1、 增加就业,增加工资
2、 恢复福利
3、 减免债务
4、 取消地产税
5、 加强与俄罗斯的关系

极左联盟党是在希腊经济哀鸿遍野的情况下当选的,增加就业自然是首要政纲。极左联盟党允诺将新增30万工作岗位(包括政府、私人和社会各方面),增 加最低 工资(将在2016年以前从每月580欧元恢复到经济危机前的751欧元)。新增工作重点解决年轻人和长期失业的人(尤其是55岁以上)的问题,后者很大 一部分是2008年后紧缩政策的受害者,重新雇用直接逆转2012年以来的紧缩政策。

恢复福利是逆转紧缩政策的另一个方面。极左联盟党允诺,30万低收入家庭将得到每月300千瓦的免费电力,30万无收入家庭将到食品代价券,取消取 暖用油 的税收。说到税收,极左联盟党要改革地产税,只向豪宅和第二套房子征收,而普通人家将免于缴纳地产税。希腊本来没有地产税,2008年后经济极度困难时, 从2011年开始征收地产税,以增加国库收入。开始时,这只是暂时的税收,用于共渡难关,但以后转为永久性税收,因为难关看来越来越不暂时。即使不算偷税 逃税,希腊人的平均税负也低于欧盟平均标准。增加税收是国际救援条件的一部分。地产税是希腊税收改革的第一步,但也是希腊中产阶级倒向极左联盟党的关键, 增税、强化税收太不得人心。齐普拉斯政府还把个人免征税收入上升到12000欧元,也就是说,个人年收入12000欧元以下部分可以免征所得税。另外就是 叫停比雷埃夫斯和塞萨洛尼基两个港口的私有化计划。外界估计,这些措施将使希腊2015年岁入减少60亿欧元。

齐普拉斯声称所有计划只需要113亿欧元的开支,已有确认来源,但反对党不同意这个算法,认为这是空头支票,有巨大财政漏洞。

在国际关系上,极左联盟党要求加强与俄罗斯的关系。在传统上,希腊可能是老欧洲里与俄罗斯最亲近的国家之一。希腊字母与拉丁字母迥然不同,英文里就 是“这 怎么听起来像希腊文(一样难懂)”(it sounds Greek)的说法。但熟悉俄文西里尔字母的人,不难正确读出用希腊字母书写的Syriza。另外,希腊东正教与俄罗斯东正教的血缘关系远比两者与罗马天 主教或者新教更为亲近。在乌克兰事变之后,欧盟对俄罗斯采取严厉制裁,俄罗斯采取反制裁,希腊与俄罗斯的经济关系因此受到沉重打击。齐普拉斯本人的共青团 和马克思主义背景或许使他在政治上与俄罗斯更加亲近,就职后第一个接见的就是俄罗斯大使。事实上,齐普拉斯一向亲俄,去年5月刚访问过莫斯科,一直强烈批 评欧盟制裁俄罗斯和介入乌克兰事务,指责欧盟的制裁决定没有与希腊协商。欧盟在外交政策上采取一票否决制,极左联盟党执政的希腊对欧盟未来对俄罗斯政策的 影响值得关注。

西方对希腊外交政策的另一个关注点是希腊与以色列的关系。以色列在巴尔干的传统盟友是土耳其,随着埃多安领导的土耳其越来越伊斯兰主义化,以色列与 土耳其 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希腊乘虚而入。但齐普拉斯具有亲巴勒斯坦的立场,西方对希腊-以色列的关系如何演变也保持高度关注。不过极左联盟党已经放弃了早年激进 的退出北约和要求美军撤出克里特岛的立场,这使得西方松一口气。

但极左联盟党政纲中最引人关注的部分无疑是要求减免国际债务的部分。希腊的国际债务在2008年以前就很高,2008年经济危机导致的流动性紧缩使 得借债 度日的资金链断裂,导致希腊债务危机爆发。德国为首的欧盟、IMF和ECB三家联手,向希腊注入2400亿欧元的援助,还留下了严苛的条件,并规定在预算 中预留GDP的4%的盈余,用于偿还援助的本息。但三方集团并不是留下条件转身就走了,把条件的实施寄托在希腊政府自觉执行的基础上,而是派出权力很大的 监控小组严格监控希腊政府的预算和执行。在某种意义上,三方集团的监管堪比西方以大规模杀伤武器为名进驻萨达姆时代伊拉克的检查团,毫不留情,到处插手, 甚至不顾希腊民族尊严,这正是极左联盟党威胁“不要羞辱希腊”的来由。

从希腊的角度来看,国际援助毫不考虑希腊利益,只是在照看外国资本的利益。国际援助用新债顶替旧债,巨额债务远远超过希腊经济能够承担的地步,勉强 偿还只 能迫使希腊经济掉入黑洞,永世不得翻身,希腊人民的贫困化也将随之永久化。援助贷款不是一步到位的。三方集团的援助条件之一是希腊按照条件开始偿还援助款 项,只有这样,才会继续向希腊政府释放贷款,维持政府基本运转。为了这点恩赐,希腊政府被迫按规定大幅度削减福利,大量解雇政府工作人员,挤出糊口钱来用 于还款,财政独立荡然无存,而财政独立恰恰是和平时代国家主权的最大体现。

极左联盟党强烈要求减免希腊政府3150亿欧元债务中的大部分,否则,希腊不可能回到经济增长的路上,如果崩盘的话,最终影响还债能力。因此,减免 希腊债 务不仅符合希腊利益,也符合债权人利益,至少这是极左联盟党的主张。极左联盟党还要求重新谈判援助条件,要把还债与经济增长相连,而不是简单地从政府预算 中支出。极左联盟党倒不是异想天开,二战结束后的1953年,西方国家在伦敦召开关于德国债务问题的特别会议,减免已经打成废墟的德国的债务,并规定德国 还款与出口增长相连。极左联盟党要求把伦敦债务会议的模式也用于希腊。如果德国可以在债务问题上得到宽待,希腊也能;德国可以在减免债负后出现经济奇迹, 希腊也能。这正是极左联盟党的口号。

另外,希腊还要求德国支付战争赔款,并偿还战时强迫希腊中央银行出借给德国的一笔贷款,现在连本带利值110亿欧元。不过这个要求除了能煽动起民族 情绪, 并无多少法理依据。德国战争赔款问题早就解决,现在重提这个话题无益。希腊银行如果确实在战时被迫向德国提供贷款,那也在伦敦会议减免范围之内,现在也无 从追讨。另外,希腊加入欧盟之后,得益主要来源于德国的欧盟补贴,那么多年下来,价值远超战时贷款和可能的战争赔款。即使不算这个,只要希腊留在欧 盟,2014-20年间就将获得170亿欧元的农业补贴,这钱的大头依然来自德国。希腊现在重提这个话题没有道理。

齐普拉斯一上台,就高调宣称要完全偿还援助贷款“不现实”。新任财长瓦鲁法基斯马上也宣布终止与三方集团的合作(潜台词:不再接受财政监控),不再 接受三 方援助(潜台词:停止用新债换旧债),要谈判新的贷款条件(潜台词:推翻三方集团的还款条件),要直接和债权人谈判(潜台词:跳过三方集团)。

雅尼斯·瓦鲁法基斯在就任财长前,是雅典大学的经济学教授,2013年曾经到美国德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担任访问教授,对西方经济理论和实践很熟 悉。他在 英国埃塞克斯大学获得经济学博士,专长对策论。他反对削减开支,反对增税,在大选期间主张希腊索性宣布财政破产,但同时主张希腊留在欧元区里,因为这不是 希腊的一厢情愿,而是欧元区不敢把希腊踢出去,或者无法承担把希腊踢出去的连锁反应后果。

瓦鲁法基斯一出任,就马不停蹄地出访各国,首先访问法国、意大利、英国,然后才访问德国,尽管德国一家就提供了700亿欧元的援助。作为对策论专 家,他深 谙各个击破的道理,而且防线最容易从薄弱环节突破。法国不仅是欧盟援助国家之一(法国贡献了42亿欧元),法国也是紧缩政策的“受害者”之一,只是程度没 有希腊那么严重。事实上,紧锁政策的负面后果正在欧洲很多国家发酵,法国“国民阵线”是极右,西班牙的“我们能够”党(Pademos,语义上相当于奥巴 马的Yes we can?)是极左,而且与希腊极左联盟党的性质、政纲、口号和社会基础十分相似,爱尔兰的新芬党又是左翼,这些政党在政见上南辕北辙,但在反对紧缩政策上 高度一致,共同认为紧缩是反人民和只为大资本服务的,必须打破建制的勒索,建立全新的政治经济社会秩序。Pademos在希腊大选后,马上举行大规模示 威,口号就是“为人民服务,不为资本服务”。瓦鲁法基斯不无道理地指出,两次大战之间,协约国对德国施加过于严苛的还款条件(其中很多是一战的战争赔 款),羞辱和逼迫德国,最终造成纳粹主义在德国的兴起。因此,“不要羞辱我们,不要逼迫我们”。瓦鲁法基斯甚至指出希腊“金色黎明党”的兴起,这个新纳粹 政党在这次大选中成为希腊的第三大党,17人当选,希腊法庭甚至被迫特许部分正在监狱服刑但当选议员的“金色黎明党”人在议会就职典礼期间出狱,参加典 礼。欧洲对于希腊纳粹化或许并不特别担心,但要是政治极端主义蔓延到法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爱尔兰甚至更多国家,这对欧洲的政治版图将是极大的冲 击。人们已经熟悉“阿拉伯之春”的说法,现在欧洲在暗暗担心左翼思潮冲击下出现“红色之春”。两次大战中间这段时间,社会主义和法西斯主义思潮从左右两个 方向席卷欧洲,对于老欧洲来说,历史教训确实不寒而栗。另一方面,希腊的债权人同意减免希腊债务的话,不仅有助于希腊早日走出萧条,走上经济增长道路,真 正具备偿还其余债务的能力,也有助于煞住欧洲的政治极端主义潮流。至少这是瓦鲁法基斯试图说服三方集团的说辞。

按照希腊新政府的看法,在经济上,希腊如果财政破产,欧元区将被迫继续援助希腊。相反,如果希腊被逐出欧元区的话,将引发连锁反应,最终导致欧元体 系崩 盘,甚至欧盟作为政治联合的框架也将瓦解。确实,按照欧盟有关法律,退出欧元的国家必须同时退出欧盟。但说是这么说,在实际上,退出欧元或者退出欧盟只是 理论上的选择,实际上如何运作、如何控制不良后果,谁都没有好好想过。另一方面,如果欧元区瓦解,经济损失可能高达1万亿欧元。正因为如此,瓦鲁法基斯早 先还倡导过希腊宣布财政破产但不退出欧元的想法。上任财长之后,他不再宣扬这个想法,而是转向希腊不会宣布财政破产了。当然,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希腊如何 避免破产?

以德国为首的三方集团也表示希望希腊留在欧元区,但对于重新谈判援助条件一口回绝。德国的拒绝也有道理:
1. 希腊的困难不是外国造成的,犯错误可以,但要有担当,不能把责任推给别人。
2. 国际协议不受国内政治风向影响,新政府必须尊重前任政府签署的协议,“大选不改变任何事情”。希腊不能任意改变游戏规则。
3. 如果三方集团同意希腊的条件,其他接受欧盟援助的国家没有理由不要求至少同等对待,这不仅对德国是不可承受的经济负担(大批援助款项打了水漂),而且事实上鼓励各国的政治极端主义: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4. 在2009年,在欧盟和希腊政府的共同努力下,希腊债务中已经有1000亿欧元的商业贷款得到减免,其中有很多来自德国。希腊不能不断要求减免债务。
5. 三方集团中的欧盟援助部分来自各国(主要是德国)公共财政,这是各国纳税人的钱,各国政府无权自说自话减免。如果把减免要求放到各国议会或者公民投票,用膝盖想都知道结果。

在如何走出萧条的问题上,三方集团坚持希腊必须通过紧缩无度的开支,而希腊新政府坚持必须通过重新启动经济增长。双方各不相让。三方集团一揽子拒绝极左联盟党的要求,齐普拉斯则坚持所有竞选诺言都将兑现。这成了一场博弈。

按照三方集团的援助计划,2月18日应该有18亿欧元贷款到帐,但在瓦鲁法基斯宣布不再接受三方援助后,这笔贷款自然就不再可能到帐,此后另有72 亿欧元 贷款还需要谈判条件,也不再可能。另一方面,希腊政府要在6、7月份偿还ECB的65亿欧元贷款,全年更是高达200亿欧元,仅第一季度就需要至少43亿 欧元才能维持政府运作和社会开支。希腊政府还有40亿欧元的短期债券需要兑现,但这有可能可以通过续借而推迟支付。

在希腊新政府和三方集团的对峙中,希腊银行受到挤兑的冲击,人们担心银行会出现流动性冻结,政府会实行金融控制,迅速把存在银行的储蓄变现。12月 大选期 间已经有40亿欧元变现,1月极左联盟党当选后,更是有110亿欧元的储蓄变现。据认为,希腊银行在2014年底共有1600亿欧元的资金,如果没有 ECB的支持,可能在3月底出现资金见底的恶劣局面。希腊银行因此股票暴跌25%以上。

屋漏逢雨,这似乎是不变的真理。在过去几年里,尽管希腊财政指标不满足欧盟要求,但由于希腊政府在按照三方集团的条件紧缩财政,ECB容许希腊银行 用希腊 政府债券(尽管已经沦为“垃圾债券”)作为抵押,获得贷款。但齐普拉斯政府宣布不再和三方集团合作后,ECB宣布停止接受希腊债券作为抵押。希腊中央银行 还有600亿欧元的“紧急流动性援助”额度可用,不仅利息较高,而且动用条件受到ECB节制,ECB可以随时叫停,而且这600亿额度实际上也已经用得没 有剩下多少了。

希腊政府还有两个融资手段。一是短期债券,这是在债券市场上公开拍卖的,但ECB规定150亿欧元的上限,瓦鲁法基斯要求ECB把上限提高到230 亿欧 元。另外,短期债券的利息支付方式也改为在债券到期时一并结算,而不是在债券没有到期前就开始支付利息。由于希腊经济风险很高,希腊短期债券的利息很高。 ECB在接受希腊短期债券作为抵押的过程中,赚取了至少19亿欧元的利润,希腊新政府也在要求ECB返还这笔利润。

还有一个就是政府预算结余。事实上,如果没有任何债负的话,希腊的财政收入刚好够政府开支。但国际援助以及短期债券的利息和本金要偿还,这样就不够 用了。 只有在预算时预留。另一方面,如果可以减少预留,这部分就可以动用,用于政府支出。按照援助协议,希腊政府必须在预算中预留GDP的4%,以提供必要的利 息和还款支出。瓦鲁法基斯要求降低到1.49%,这样可以增加一点希腊政府财政开支的额度,用于支付齐普拉斯承诺的福利恢复和扩大就业计划。差额实际上就 是欠缺的还款能力,只有用扩大短期债券发行和过渡贷款填补,两者都取决于ECB的批准。

扩大借贷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减少利息支出。除了短期债券的利息到期结算,瓦鲁法基斯要求三方集团把援助贷款转成“无限期债券”,也就是永远不到 期,而且 利息也与希腊经济增长相连。换句话说,希腊只需要偿还利息,而本金只有在希腊有能力的时候才偿还。至于利息,这也将与希腊的经济增长相连,如果经济继续停 滞甚至倒退,希腊有权暂缓偿付利息。这倒不是要永远不支付本金,而是去除支付本金的压力,只有在希腊经济恢复后才支付本金。在希腊看来,债权人也避免了希 腊宣布财政破产而本金也收不回来的问题。但对于债权人来说,“永远”收不回来的本金和打水漂也没有多少差别,尤其是利息收入都没法可靠地指望。

显然,极左联盟党的短期策略是进一步扩大借债,希望达到刺激经济增长的目的。事实上,希腊债务在2008年底西方经济危机高潮时“只有”120%的 GDP,此后急速攀升,到2011年三方集团出手救援时达到170%。此后希腊成功地迫使各国商业银行减免50%的债务,总值达到1000亿欧元,债务迅 速下降到135%左右,但接下来再次攀升到现在的175%。希腊债务率的顽固攀升有两种解读:一是国际救援已经失败,财政紧缩使债务率不降反升;另一种解 读则是继续举债并不能刺激出希腊的经济增长。

另一个方面是希腊青年失业。希腊青年失业率从危机前的25%稳定攀升到2013年的最高峰60%,2014年下降到50%,这恰好是前任政府实行紧 缩政策 后终于在2014年取得预算结余的同时实现的。这同样可以有两种解读:一是紧缩造成青年失业持续恶化,2014年的下降只是数据噪声;另一种解读则是财政 纪律造成的健康经济增长最终带来就业增长。

两种解读都有道理,但解药截然相反。三方集团要求希腊继续执行严格的紧缩政策,而希腊新政府要求立刻放弃紧缩、大举借债投资以刺激经济和就业增长。 德国的 理财理念是首先做到经济发达,然后才谈得上福利发达,理财的重点是量入为出;希腊(还有西班牙等深受紧缩之苦的国家)的理财理念则是:经济发达国家应该向 落后国家转移财富,落后国家发达了,才能反馈发达国家,才能共同富裕,理财的重点是形成增长。这正是希腊新政府和三方集团的根本分歧所在。

眼下瓦鲁法基斯正在布鲁塞尔参加欧盟19国财长会议。瓦鲁法基斯要求废除现有援助协议,在5月前达成新的援助协议,在此期间需要110亿欧元的过渡 贷款以 维持希腊财政运行。他提出新援助协议的四原则,强调财政稳定性、可持续性、债务重组和解决希腊的人道灾难,但具体细节尚未透露。这将是艰难的谈判,也不会 是希腊与三方集团角力那么简单。其中关键在于欧元、欧盟和欧洲统一。

过去几百年来,欧洲很少有不处在战火中的时候,两次世界大战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欧洲大战,尤其是第一次世界大战,而第二次世界大战实际上是第一次世界 大战的 延续。有说法指出,不管欧洲统一遇到多大困难,战后推行欧洲统一的这几十年为欧洲带来了历史上最长的和平,这就是欧洲统一的最大红利。欧盟是欧洲统一的政 治架构,欧元则是欧洲统一的经济基础。但这个二元结构又是不彻底的欧洲统一,问题不是出在欧盟与欧元区不完全重合上,而是各成员国依然保持高度主权和独 立,尤其是财政独立。另一方面,统一的欧元意味着统一的金融政策,币值、利率、货币发行量都由ECB集中控制,各国政府无能为力,因此不可能出现希腊实行 量化宽松而德国继续紧缩的事情。这样一来,统一的欧洲金融政策与独立而且各不协调的各国财政政策就产生了巨大的矛盾。ECB倒是要求各国严格财经纪律,债 负、赤字不得超过规定界限,但除了把成员国开除出欧元区,并没有实质性的干预权力,而把成员国开除出欧元区是兹事体大的政治决定,实际上超过了ECB的权 限,成为只能看不能用的核武器。

欧元的这套体制在风和日丽的时候运作良好,但在各国经济遇到困难的时候就困难重重。传统上,各国发行自己的货币,金融政策与财政政策可以一致。在经 济运作 良好的时候,货币升值,利率提高;在经济遇到困难的时候,货币贬值,利率降低。实际情况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但各国毕竟保留这样的杠杆。2008年时美国接 连推出量化宽松,近年日本推出安倍的三支箭,都是财政与金融杠杆结合使用的典型例子。但对于希腊来说,经济糟糕透顶,但欧元的币值、中央银行利率和货币供 应量都由ECB决定,希腊想主动贬值、量化宽松都不行,实际上丧失了一半经济主权。但对ECB来说,希腊在财经上无组织无纪律,到最后要三方集团来擦屁 股,还拒绝严肃财经纪律的紧缩计划,也真是不知好歹。

2008年经济危机后,欧洲对于欧洲统一、尤其是欧元的好处越来越怀疑,各国财政政策与ECB的金融政策的分离对所有人都是巨大的纠结。希腊退出(或者被踢出)欧元的话题不时提起,事实上具有同样问题的国家还不止希腊一个,只是急切程度不同。

希腊退出会导致欧元解体吗?单是希腊退出欧元,欧元未必会解体。但希腊退出欧元,回到德拉克马,三方集团的2400亿欧元的援助基本上就有去无回 了,造成 的经济震荡到底会有多大影响,谁都没有把握。希腊退出欧元,至少在短期内,金融政策和财政政策重新得到统一,如果意大利、西班牙、爱尔兰也决定跟进,造成 的连锁反应几乎肯定促使欧元瓦解。从这个角度来说,希腊新政府有恃无恐,敢于高调对抗,就是看在德国为首的“维护欧洲统一和欧元统一”派投鼠忌器。英美财 经界鼓噪三方集团换位思考,应该接受希腊的事实减免债务的要求,也是看在一个事实的份上:流的是德国的血,丢的是德国的肉,但维护的是大家的经济秩序。

但换一个角度思考,欧盟规定,各国债负应该低于GDP的60%。但多年来,各国并不认真看待这个上限,而是打擦边球甚至过界球,导致如今各国债负普 遍高于 60%。根据2012年IMF数据,比利时达到100%,法国90%,爱尔兰117%,意大利127%,葡萄牙123%,荷兰71%,德国都达到82%! 根据测算,如果各国要按欧盟规定在2030年把债负控制在60%以下,法国需要把GDP的2.8%用于还债,西班牙3.5%,葡萄牙5.6%,意大利 6.4%,希腊更是高达不可思议的7.2%!GDP中如此高的比例用于还债的话,维持再生产都不够,国民经济停摆了都还不起这个债,难怪希腊强烈要求减免 债负。

另一方面,德国的82%债负有不小部分来自于对欧盟各国的援助,为此德国自己被迫紧缩。2014年德国内河航运工人大罢工,直接原因就是德国政府计 划用自 动化取代运河船闸的人工控制,节约人工,要大批解雇(一说15000人)工人。德国工会的立场是:我们能理解自动化最终要代替人工,但要我们一面援助希 腊,一面自己被解雇,我们不干!

如果德国认定,德国为了挽救欧盟困难国家,已经做出重大牺牲,继续勉强维持欧元和欧洲统一只能是肉包子打狗,有可能得出相反的结论:还不如壮士断 腕,忍痛 止损,主动退出欧元,恢复马克。如果那样,欧元立刻瓦解,各国恢复本币。德国经济具有足够的再生和恢复能力,马克会成为欧洲最强劲的货币,英镑、荷兰盾、 瑞士法郎、挪威克朗也应该有不错的表现,其他各国(包括法国法郎、意大利里拉、西班牙比索)就自求多福了,希腊德拉克马只有和金圆券作伴了。瓦解的欧元体 系反而可能在德国马克的旗帜下重新择优抱团,在不受政治干扰的情况下,重组欧洲经济共同体。没有人在谈论这件事,但这确实是一个可能性,而且随着希腊和欧 元危机越来越大,这个可能性越来越不容忽视。事实上,希腊只是欧元危机的冰山一角,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法国都有问题。往更远看,乌克兰也是问题。 IMF刚批准170亿美元的紧急援助,各国总援助额可达400亿美元,但乌克兰总理亚森努克已经在抱怨附带的紧缩财政条件了,其中包括紧缩公共开支,解雇 政府工作人员,取消能源补贴,增税和强化税收。对于希腊人民来说,这一切都像熟悉的催命丧钟。但对于德国来说,希腊可不能成为一个坏榜样。

齐普拉斯在当选后,声称这是人民的胜利,他当然指的是希腊人民。德国默克尔坚决不让步,她的背后是德国人民。对于默克尔来说,确保德国经济损失最小 化,避 免德国经济损失长期化甚至永久化,这也是人民的胜利。齐普拉斯要为希腊债务问题寻求一个“可行的、公平的、互利互惠”的解决方案,默克尔的想法也是一样, 只不过两者的可行、公平、互利互惠似乎还没有找到交集。布鲁塞尔的谈判还在艰难地继续,但瓦鲁法基斯和默克尔都展现出灵活性。希腊从要求减免债务的立场后 退,也承诺尊重2/3的援助条件;德国则愿意考虑希腊预算结余从4%下降,不切不再坚持所有原援助条件。最后协议还有距离,但这盘俄罗斯轮盘赌可能暂时得 到化解。

希腊又要到截止期限了。二月份时,欧洲三方集团与希腊政府达成协议,暂时松动希腊中央银行的信用上限,但希腊政府必须在5月提交详细的改革方案,并 得到三 方集团的批准,在6月5日支付一笔30多亿的贷款。欧洲三方集团已经驳回了希腊的改革方案,认为缺乏内容,尤其是回避养老金和救济金改革,拒绝释放援助款 项。希腊支付了上两笔贷款,但已经囊中羞涩,到了把地方和政府部门小金库的钱都收上来的地步。剩下时间不多了,但双方还在僵持。

极左联盟党的齐普拉斯上台后,派出以擅长对策论的经济学教授出身的财政部长瓦鲁法基斯与欧洲各方周旋。开始时,瓦鲁法基斯坚决拒绝与三方集团会谈, 而是与 欧洲各国直接会谈,尤其是走间接路线,从意大利、法国等国下手,最后才与德国会谈。但他的策略没有奏效,希腊要求减免债务的想法受到一致抵制。无奈之下, 瓦鲁法基斯与三方集团多番交锋,甚至上升到与德国财长舒伊布勒互相指责人品的地步。当然,都是雅人,出口的也是雅骂。不过瓦鲁法基斯试图用计策挑拨和离间 欧洲国家的做法在各国遭到一致反感,希腊缺乏谈判诚意遭到斥责,三方集团寸步不让,双方的僵持越来越深。

从一开始,双方的差异就是不可弥合的。极左联盟党的底线是逆转紧缩措施,尤其是逆转救济金、养老金改革,因为希腊已经到了人道危机的地步了。希腊不 可能还 清债务,因为希腊已经陷入太深。利滚利(即使是低利率)的结果是希腊光支付利息就不堪重负,到期债务只有续借新债才能偿还。这使得希腊永世不得翻身。各国 应该承认现实,壮士断腕,为希腊减负,然后大家才能一起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

三方集团的底线同样清晰。希腊的困境是希腊历年不负责任的财政政策造成的,三方集团的援助是应希腊要求提供的,从一开始就条件清楚,这是欧洲各国人 民的公 款,三方集团无权减免,迫使欧洲人民为希腊的不负责任买单。希腊要走上健康发展的道路,财政纪律是第一步,财政信用是获得欧洲合作的必要条件。

在2011年到现在的4年里,在希腊推出欧元区问题上,欧洲三方集团和希腊的立场有了微妙的逆转。2011年希腊财政危机达到高峰时,欧洲经济还没 有从 2008年经济危机的阴影中走出来,甚至可说危若累卵。希腊赖账将导致欧洲金融的连锁反应,希腊退出欧元的经济代价也是欧洲所负担不起的。如今欧洲的处境 已经极大缓解,希腊赖账和退出欧元都是可以接受的损失,而希腊退出对欧洲反而是减负,从此不用再背这个包袱了。

在希腊方面,几年下来,经济一点都没有好转,反而债务负担越来越重,隧道尽头的亮光越来越遥远。现在赖债、退出欧元对于希腊就是不可承受的代价,在 经济上 相当于高度饥饿的病人停止输液。在政治上退出欧元必须退出欧盟,希腊将成为彻底的孤儿,齐普拉斯曾经试图打中国牌,但中国不仅无意挖欧洲三方集团的墙角, 也在比雷埃夫斯港私有化问题上伤透了心。普京也明确拒绝了接盘的要求,远水救不了近火的俄罗斯也有自家缺水的问题。另外,齐普拉斯高票当选的重要原因,就 是因为他承诺可以解除紧缩而且不退出欧元。退出欧元是希腊人民不可接受的。

这在欧洲和希腊对公投的态度上可以明显看到。2011年欧洲与希腊谈判援助条件时,帕潘德里欧政府要举行公投,由人民确定希腊是否接受苛刻的援助条 件。三 方集团高压迫使帕潘德里欧放弃公投,因为公投否决将把三方集团至于极度困难的境地:要么接受希腊退出欧元和欧盟的政治经济代价,引发连锁反应;要么解除苛 刻的援助条件,引发国内的巨大反对,同样引发连锁反应,因为各国(尤其是德国)如果否决援助,结果依然是希腊退出。

现在不一样了。瓦鲁法基斯试图威胁利诱三方集团松动条件,不断放出“谈判取得正面进展”的消息,但所有正面进展的消息统统来自希腊方面,而三方集团 则越来 越悲观。齐普拉斯要三方集团“大胆”一点,在谈判没有定论之前就释放援助款项,三方集团根本不理会他。齐普拉斯威胁要举行公投,由人民来决定是否继续接受 条件苛刻的援助。这一次,出乎希腊的意料,舒伊布勒赞同说:对,赶快举行公投,把这事做一个了结。现在,轮到希腊对公投推托了。

三方集团现在实际上是在希望希腊退出,但最好是希腊主动,或者由希腊行动触发,公投否决紧缩无疑就是这样一个条件。这样,希腊自动放弃任何讨价还价 的筹 码,政治经济孤儿将一直做到哪一天欧洲高兴了才有可能结束。对于希腊来说,如果非要退出欧元和欧盟,最好由三方集团主动出手,不能让三方集团逃避道德罪 责,这样希腊作为政治经济孤儿至少还有点悲情牌好打。

赌桌上,一方价码后,另一方无法跟进或者追加,就只有认输。但双方把所有筹码都放进去后,就要最后翻牌。现在双方都把所有筹码放进去了吗?三方集团 至少还 有筹码,比如主动放松紧缩要求,但希腊好像已经没有筹码了。齐普拉斯举行公投的话,不管结果如何,都是他政治生命的终结,而希腊要么成为孤儿,要么在慢性 勒毙中继续挣扎。如果不举行公投的话,希腊中央银行已经没有头寸可以调用了,公务员工资、养老金、救济金都将无法发放,IMF、ECB和其他债主到期的债 务也无法偿还,希腊只有宣布经济破产,同样要被踢出欧元和欧盟,成为孤儿。瓦鲁法基斯或许是对策论大师,但田忌要是手里没有上马,甚至连中马也没有,还拿 什么去赛马呢?

齐普拉斯上台是由于人民的胜利,三方集团的强硬也号称来自人民的授权。到底谁是人民?到底谁胜利了?

希腊和欧洲三方集团的“最后谈判”在不乏悬念之中结束了,还是没有达成协议。6月份里,希腊应该向IMF偿还总值15亿欧元的贷款,第一笔应该在本 周五 (6月5日)支付,但希腊政府现在正式要求,将6月的四笔偿付合并到6月底一起支付。IMF规则是容许同一个月里多笔还款在月底前合并支付的,但这个规则 很少有国家启动,历史上只有80年代赞比亚要求过一次。多笔贷款推迟到月底一起支付在时间上多了一点松动的空间,但一次支付的数额更大,对于本来已经不堪 重负的国家并不有利。但希腊的情况不一样,本周早些时候,希腊政府已经表示,如果不能确信在下周一之前达成协议,将推迟周五到期的还款。这已经是不太隐晦 的赖债威胁了。

齐普拉斯政府上台后,一直在与欧洲三方集团艰苦地谈判。双方都做了极大的努力,但基本立场相距太远,始终无法达成协议。有意思的是,希腊政府隔三差 五发布 一个乐观消息,说是协议在望;然后就是三方集团出面否认,说双方距离依然很大。这可能是希腊财长、对策论大师瓦鲁法基斯的把戏:一方面稳定希腊民情和投资 界,避免挤兑;另一方面制造希腊政府才是努力争取协议的一方,要是最后谈判破裂,责任在三方集团。但另一个事实是:本周早些时间默克尔、奥朗德和IMF总 裁拉加德在柏林紧急磋商,向希腊政府提交“最后提议”;与此同时希腊政府向三方集团也提交自己的提议,双方都不考虑对方都公开声明即将提交的提议。这很说 明问题:这已经是聋子的对话,双方都只能接受以自己提议为基础的最后协议,而双方提议的距离还很大。

双方的基本立场差距还是老问题:三方集团拒绝希腊财政从已经实现的紧缩措施后退,希腊则拒绝在不放宽紧缩措施的条件下继续改革。具体来说,焦点在财 政结余 率(primary surplus)。这是财政在支付日常支出和贷款利息之后的财政结余,结余率越高,还债能力越高,这对债主拿回本息是好消息,但对欠债方可能就是不可承受 之重。欠债方本来就经济不好,税收疲软,维持基本开支都勉强,还要有大量结余,实在是很难。希腊财政的实际情况是:如果免除财政结余率要求,所有税收吃光 用光,还是能勉强维持财政开支(包括贷款利息支付)的,但偿还本金就没有能力了。三方集团未必有意与希腊人民敌对,也未必意识不到希腊实际上已经无力偿还 贷款本金,但开了这个口的话,后面就很难要求也饱受紧缩政策之苦但还没有到希腊那样程度的葡萄牙、西班牙、意大利继续维持紧缩政策,不管是经济上还是政治 上,如此规模的债务减免谁也受不了。但希腊赖债的蔓延风险现在倒是远没有2011年时那么严重了,甚至可以“轻易消化”。

三方集团的援助还有72亿欧元款项没有释放,希腊一直试图促使这笔款项释放,这是希腊支付即将到期的各方贷款的唯一资金来源。三方集团并不想希腊推 出欧元 和欧盟,其政治风险还是能避免最好避免。为此,三方集团也做出不少妥协。三方集团要求希腊的财政结余率达到GDP的4.5%以上,但这实在是不可承受之 重。齐普拉斯政府一开始要求下降到1.5%,现在要求下降到0.8%以下,但三方集团只同意下降到1.0%。尽管差距不大,但原则差距则在于希腊政府从紧 缩措施上的后退,尤其是养老金和补贴电费等问题上。三方集团的底线是:推迟还本可以,但紧缩政策不能有任何后退,降低的财政结余率只能用于减少还贷,不能 用于增加社会福利开支,否则这结余必须用于还本。齐普拉斯政府的立场针锋相对:这是希腊内政,希腊政府有权决定如何使用政府预算。

谁也不知道希腊政府是否有钱支付IMF的15亿欧元,但后面更多的接连到期的贷款是更大的问题,希腊政府只有举新债还旧债,三方集团的这72亿欧元 是救希 腊下半年命的。但三方集团的援助协议在6月14日到期。换句话说,到时候还不能达成协议的话,后面的事情统统推到重来;到时候达成协议的话,至少后续协议 没有那么紧迫。

在这样的背景下,希腊政府要求把6月支付IMF的款项统统推迟到月底支付,到底是推迟支付,还是拒绝支付,就是巨大的问号了。

希腊困境如何走出,这是很多人都在思考的问题。希腊的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是欧元在设计时就有的本质问题:ECB(实际上德国)主管的金融政策与各国 (在这里 就是希腊)主管的财政政策脱节,所以希腊都没有货币贬值的选择,只有硬耗。希腊退出欧元的问题一直像不散的阴魂一样挂在欧洲的天空,这对欧元区是解脱,尽 管需要壮士断腕;对希腊则是万劫不覆的经济孤儿,连孤儿院都不收的那种。齐普拉斯很清楚,希腊人民并没有给他推出欧元区的权力,他只有死皮赖脸留在欧元 区,不得已的时候也要迫使欧元区动手,把希腊开除,否则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欧元区则相反,鼓动希腊:“多么蓝的天啊,朝仓跳下去了,唐塔也跳下去了,你 也跳下去吧。”

那有没有第三种办法呢?似乎是有的,就是希腊发行平行货币,在国内流通第二货币,不管以什么名目。但这是非常危险的主意。历史上,使用平行货币的国 家有过 好几个,中国就曾经发行过外汇券,这相当于第二货币;古巴直到不久前也有两种比索,其中“可兑换比索”的地位也相当于当年的人民币外汇券。换句话说,在国 内消费中,使用人民币(或者普通比索),外汇券(可兑换比索)可以作为国内货币使用,但只有外汇券(可兑换比索)可以兑换成外币,这使得外汇券(可兑换比 索)的实际币值大大高于名义币值。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和不久前的古巴都是从封闭经济开始的,国内经济主体以本币流通,外汇券的流通量占比很低。希腊的情况 是相反的,从开放经济和以欧元结算改为只能国内流通的第二货币,问题巨大。

由于希腊实在经济糟透了的情况下推出第二货币的,而且这是为了解决一潭死水的经济而导致的流动性冻结问题,只有大量发行,其信用必定糟糕,而且可能 继续迅 速滑落。另外一个问题是:一旦开始发行,很难抵御继续增发的诱惑。这样的货币很难为商家所接受。专家(包括瓦鲁法基斯在得克萨斯A&M大学的同 事)认为,如果希腊政府用第二货币作为税收货币,就可以间接提供信用担保,稳定币值,但这是很不可靠的,尤其是发生雪崩式通胀的话。还有一个问题是,货币 双轨制的目的是节约使用欧元,欧元作为外贸和还贷的货币,但国内经济流通就用第二货币结算。但第二货币的思路只有在希腊经济大体可以自给自足的情况下才管 用,问题是希腊自己生产的工业品有限,出口有限,反而需要大量进口,第二货币显然于事无补,进口本身就要消耗大量欧元,这就与还贷争抢欧元了。

即使在最好情况下,希腊“迫使”三方集团接受希腊提议,而且三方集团释放援助款项,那也依然是暂时性的。这一拨援助结束后,希腊依然依靠新的援助才 有可能 继续偿还以前的援助款项。只要三方集团不愿意购销希腊债务,这个定时炸弹的引信就一直在走,最多只是时不时推后一点。希腊似乎在赌博,问题是希腊的底牌不 是秘密,时间也不在希腊一边,怎么赌呢?

在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拒接齐普拉斯电话之后,默克尔倒是没有关上大门。但德国政府发言人的说法是:“there would be opportunity to do so if he wants to.”,“he”当然就是齐普拉斯。默克尔的这个表态有意思:要谈可以,到我这里来谈,按照我的条件谈。

德国财长舒伊布勒大概是受够了没有谈判诚意的希腊财长瓦鲁法基斯,一心想坚持所有主要改革条件,哪怕逼希腊退出欧元区。默克尔的政治考虑更多,而且 她的招 牌手法是有序妥协。果然,默克尔提出:分阶段改革,但希腊必须在主要改革措施(增税、降低公务员工资、降低养老金、出售国有资产)中至少立刻启动一项,并 且保证今年财政盈余率达到1%,明年2%,后年3%,以后维持在3%的水平。换句话说,从“死刑立即执行”,变为“死刑缓期执行”,但死刑的实质没有变。

德国要求的改革还不止这些,但增税、降低公务员工资、降低养老金、出售国有资产是主要的,这也是齐普拉斯一件都不能答应的。这和当年要求TG在大土 豪和分 田地中只能做一件事一样,是没法做的。希腊的财政困局也不是一两年里可以解决的,如果三年后能做到3%,现在就不至于只能做到1%。更要命的是,6月30 日到期的援助款项只有72亿欧元,但6、7、8三个月希腊需要偿还170亿欧元的债务,还是需要和三方集团谈判,启动新的一轮援助,否则还是要还不出。瓦 鲁法基斯在这点上是对的:希腊不能再靠借债来还债,这是无穷无尽的死循环。新的协议必须包括债务重组,说白了,就是债务减免。或者以直接减免形式,或者以 无限期贷款形式。但三方集团既无意减免,也不愿意把有期贷款转为无期贷款。默克尔的妥协看起来是对希腊让步了,但实际上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一个也没有让 步。另一方面,在舆论方面,德国做出了诚意的姿态,轮到齐普拉斯坐蜡了。

不过德国确实已经做出很大让步了。这一期援助本来在2月就到期了,已经延期4个月。在德国影响下,欧洲中央银行(ECB)已经“违规”多次上调希腊 中央银 行的紧急头寸,达到830亿欧元,以弥补流失的存款。最近一笔就达23亿欧元。据消息人士说,在ECB出手前,希腊中央银行已经只剩7亿欧元的头寸了。 12月以来,雅典的股市已经下跌26%了,还在继续下滑。德国的底线是希腊必须遵守协议,而协议的基本点就是“借债还钱”,尽管还法和期限可以商量。

继续僵持的结局只有一个:希腊破产,退出欧元。希腊不愿意走这条万劫不覆的路,齐普拉斯更不愿意担当这个罪责;德国不介意希腊走这条路,但也不想背 把希腊 推下深渊的道义包袱。如果希腊掉进深渊是不可避免的话,现在默克尔和齐普拉斯在极力做的就是把面子功夫做足,把罪责推给对方。

希腊经济的近景、远景依然灰暗,一点亮色都没有。离开援助后,日子如何过下去,谁都不知道。六月对希腊是难熬的一个月。希腊银行已经度日如年了,在 挤兑的压力下,还能挺到月底吗?因为希腊缺乏谈判诚意,IMF的谈判团队已经撤走。瓦鲁法基斯要玩对策论,但连对手都撤了,人家不陪他玩,他怎么办呢?

希腊经济危机进入倒计时。欧盟委员会容克在拒接希腊总理齐普拉斯电话后,现在指责齐普拉斯对希腊人民歪曲欧盟立场。齐普拉斯则宣称希腊不再提交新的 谈判方 案,坐等三方集团“认清现实”。IMF谈判团队已经撤离,欧盟谈判团队在与希腊团队会谈仅40分钟后也撤离,这种扯皮谈判是数以小时计的,如果不是数以天 计。40分钟还不够喝暖身茶的时间。现在,双方的立场更加强化,齐普拉斯在希腊议会宣布,决不在不合理协议上签字,要对三方集团大声疾呼“大大的不字”。 德国财长舒伊布勒则公开宣布德国在准备“后事”,为希腊破产作准备。希腊中央银行也发表呼吁,指出达成协议至关重要,否则希腊必须退出欧元和欧盟。有意思 的是,按照法律,希腊中央银行的报告要递交给希腊国会,但希腊国会议长Zoi Konstantopoulou(与齐普拉斯同属极左联盟党)拒绝接受,相反,发表了自己的报告,指出三方集团要求不合理不合法,希腊无法偿还债务。希腊 已经向IMF表示,将6月的三笔债务在月底 一并支付。但希腊并没有这个钱,一直在等三方集团释放2012年援助计划中剩余的72亿欧元,而三方集团则以希腊拒绝执行协议规定的改革措施而拒绝释放这 72亿欧元。一般认为,离开这72亿欧元,希腊不仅没有钱还款,连维持国家运转的基本开支都维持不了,只有宣布破产。

齐普拉斯宣称,他是民主选举上台的,他的竞选纲领就是逆转2012年援助协议规定的紧缩措施,希腊已经面临人道灾难,他已经不可能做出任何让步。实 际上从 齐普拉斯上台以来,这4个月的谈判中他始终没有作出过任何有意义的让步。这倒不一定是齐普拉斯一开始就缺乏谈判诚意,而是他确实无法从底线让步。三方集团 要求希腊让步的焦点在于:
1、 削减养老金开支。希腊宣称2/3的养老金领取者已经处于甚至低于贫困线,三方集团宣称并未要求削减养老金,而是要求推迟退休年龄。
2、 增加税收,堵塞偷税逃税。三方集团认为强化征税不能确保税收,需要扩大征税范围,希腊宣称不能增加税率,不能把医药、电力包括到征税范围,重点应该在堵塞偷税逃税。
3、 确保财政结余率。三方集团声称希腊方面已经同意在2015年保持1%,2016年增加到2%,2018年增加到3.5%。这个问题上有点罗生门,三方集团的说法是希腊已经同意了,现在反悔;希腊宣称没有同意过。

希腊的养老金开支是政府开支的大头,这是谈判僵持的最大焦点,也是齐普拉斯坚决拒绝削减的。希腊目前养老金开支占希腊GDP的16%,退休人口的人 均养老 金水平接近德国,和西班牙相当,但两倍于斯洛文尼亚。但希腊领取养老金的人基本上依靠政府养老金,没有私人积蓄补充,这是和其他国家很不相同的。但从其他 国家的角度来说,希腊人吃光用光,没有养老积蓄,这是他们自己的过错。斯洛伐克等国已经宣布,坚决拒绝再参加任何援助希腊的计划,上一次也是在德国压力下 被迫对欧洲团结的表态。

2012年时希腊人均退休年龄为57.8岁,低于欧盟平均,也低于大部分欧洲发达国家

2012年是希腊养老金占GDP的17%以上,相比之下,英国只有6%,美国、加拿大比英国还低

2011年时各国养老基金(包括私人和政府)占GDP的比例,显然,希腊的养老基金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政府养老金完全来自于公共开支。有意思的是,德国的养老基金也很低,但依然高于希腊

另一方面,由于老龄化和较低的GDP,希腊退休年龄人口的人均养老金实际上并不高,但这是和德国、荷兰等发达国家相比,比马耳他、斯洛文尼亚还是要高很多。问题是马耳他、斯洛文尼亚的养老金没有要欧盟援助,希腊养老金要欧盟援助

问题是,希腊金融现在全靠欧洲中央银行(简称ECB)的总额830亿欧元紧急融资信用(简称ELA)在支撑着。ECB的规定是指对经济在底线以上的 国家融 资,已经为希腊破例,接受希腊债券作为融资抵押。欧洲各国对进一步追加援助十分抵触,据传默克尔和舒伊布勒在此问题上有分歧,默克尔还是希望以欧洲团结为 重,但默克尔缺乏民意和党内支持,不可能强势否决财长的立场。事实上,这两天只有容克和齐普拉斯的隔空叫嚣,默克尔没有什么声音。有意思的是,奥朗德也没 有什么声音,只有在默克尔需要他的时候充当小跟班。卡梅伦也没有什么声音,除非英国肯拿出真金白银,他有声音也只能引来“闭嘴”的回答。同样,奥巴马只有 在G7会议上表示关切,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如果奥巴马搞21世纪马歇尔计划的话,估计不出白宫的门,国会就能把他的皮给扒了。

如果希腊破产,或者说希腊宣布破产时,按照规定,ECB就不能继续向希腊中央银行提供ELA。银行不向已经破产的客户提供贷款,这是常规、常识。那 样的 话,希腊立刻就要进入经济冰河时代。4月以来,希腊各银行已经被提走300亿欧元以上的存款,现在希腊的大公司(尤其是跨国公司)已经开始转移流动资产, 把钱存在海外银行。从个人和机构角度来说,这无可非议;从爱国角度来说,这是落井下石。值得注意的是,在齐普拉斯当选前的几年,希腊示威不断,街头暴力不 断。但过去几个月里,希腊街头出奇地安静,既缺乏大规模支持齐普拉斯、反对三方集团的示威,也缺乏大规模要求齐普拉斯让步的示威。希腊人民既不愿意继续接 受紧缩,也不愿意被逐出欧元,但他们在夹缝中不知如何是好。希腊现在需要的不是民意,而是智慧。但谁都没有不在九死一生里走一趟的灵丹妙药,也不愿面对经 济冰河时代的前景。

希腊破产进入倒计时,但毕竟还没有破产。现在有三个前景:
1、 希腊让步,启动三方集团要求的经济改革,在长期痛苦的紧缩之后,最终走出经济困境,但谁都不知道长期紧缩后还能不能走出困境。一般认为,希腊永远不可能还 清债务。这意味着永远紧缩下去吗?这是希腊不愿意面对的,尤其是依靠养老金和补贴的弱势但人数众多的群体。
2、 希腊坚持到底,宣布破产,被逐出欧元和欧盟,恢复使用传统货币德拉克马。由于希腊紧急的惨状,德拉克马的币值将一贬到底,而且根本缺乏国际承认,谁会要一 把一路贬值的劣币呢?希腊的进口将全面紧缩,实行外汇管制。希腊将无法从国际金融市场融资,成为和津巴布韦比肩的国际经济孤儿。在这样的情况下,养老金和 补贴同样泡汤。
3、 希腊坚持到底,宣布破产,但希腊不主动退出欧元,欧元区不主动踢出希腊。希腊中央银行不再得到ELA。但这里有两个次级前景:
3a、希腊实行金融管制,所有银行活动严格监管,私人提现受到控制,企业结算需要特别批准,向境外的汇款受到严格限制。塞浦路斯当年就是这样的,两年后大体结束金融管制。但希腊的情况要更严重,可能需要金融管制的时间更长。
3b、希腊发行第二货币,只用于国内流通和结算。在这样的情况下,国内经济活动不至于受到流动性冻结的过度影响,但第二货币与名义上继续流通的主要货币欧 元之间的关系会很微妙。两者之间能兑换的话,ECB不会容许希腊擅自发行“等效欧元”;两者不能兑换的话,第二货币实质上成为第二种情况中的德拉克马,币 值会一泻千里,同样造成巨大经济动荡,甚至崩盘。

但不管哪种情况,齐普拉斯都没有实现竞选承诺:结束紧缩,保持欧元。即使第三种情况,3a相当于稍微缓和一点第一种情况,但金融控制对商业的打击是 致命 的;3b则相当于稍微缓和一点的第二种情况,对希腊的个人经济的打击是致命的。非常可能的前景是:齐普拉斯坚持到底,希腊宣布破产,进入3a或者3b(更 加可能),但希腊人民再次走上街头,齐普拉斯下台。

问题是,齐普拉斯下台也不能解决问题,所有的问题依然存在。

在技术上,欧元国家经济指标低于最低标准的话,应该退出欧元。希腊的情况肯定低于最低标准,但欧元区是否有足够的政治决心主动把希腊踢出去是一个问 题。如 果希腊主动退出或者被踢出欧元的话,在可预见的将来,希腊无望重新加入欧元,这一点希腊人民清楚得很。但除了经济因素,政治因素会“挽救”希腊吗?

希腊早就是北约成员。在希腊加入北约时,除了土耳其,希腊没有任何陆地上相邻的北约盟国。拉希腊(和土耳其)加入北约的最大目的就是围堵苏联,就是 抢占东 地中海。随着俄罗斯强势重振和重返克里米亚,欧洲安全局势在冷战结束以来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冷峻过。美国宣布将在波兰和拉脱维亚囤放包括主战坦克在内的重型 军事装备,在波兰和罗马尼亚部署反导系统。另一方面,土耳其伊斯兰化的前景使得希腊在北约南翼的地位越显重要。西方会因为希腊的战略地位而援助吗?

希腊一些政客确实以此要挟,威胁西方不答应希腊要求的话,希腊就倒向俄罗斯。但即使出现针对俄罗斯的第二次冷战的话,北约的态势也与上一次有了根本 性的改 变。希腊、土耳其的战略地位依然重要,但不再是不可替代的。在黑海方向,北约有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和准同盟格鲁吉亚;在巴尔干,马其顿、匈牙利、保加利亚 反而“包围”希腊,要是希腊有“不轨举动”的话。另一方面,普京尽管在东乌克兰保持压力,但对希腊的机会主义并不感兴趣,在齐普拉斯要求提前访问莫斯科的 时候,淡淡地要求按照原计划在6月访问。普京是一个远比赫鲁晓夫、勃列日涅夫精明的算计家,他对正面挑战西方没有兴趣。

另一个政治原因则是欧洲团结。上一次欧洲议会大选中,反欧洲团结力量已经在欧洲各地形成可观的政治势力,卡梅伦在英国大选中高票(按照近年英国的标 准,至 少不必组织联合政府了)当选,竟选口号之一就是确定英国是否退出欧盟,换句话说,英国是否确立否定欧洲团结的基本立场,从超国家的欧盟回到传统国家理念。 英国一旦退出欧盟,对欧洲政坛的冲击将是巨大的,尤其是在2008年经济危机之后相对独善其身的国家。在希腊之后,到底有多少国家对超国境的扶贫有热情, 已经是巨大的问号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欧洲团结可能只能以退为进了,如果退后还能再进的话。

在接下来几天了,出现奇迹的可能性越来越小。齐普拉斯和容克的调门越高,默克尔越保持沉默,各方突破情绪化死结的可能性越低,尤其是在缺乏理性而又 可被各 方接受的妥协方案的情况下。齐普拉斯可能也是看到了政治上的死胡同,与其在沉默中灭亡,不如在爆发中成仁。有意思的是,齐普拉斯的“大大的不字” (Great No)来自希腊诗人Constantine Cavafy的诗句:Che Fece…Il Gran Rifiuto,典故来自但丁的神曲。Cavafy诗句的英译为:

For some people the day comes
when they have to declare the great Yes
or the great No. It’s clear at once who has the Yes
ready within him; and saying it,

he goes from honor to honor, strong in his conviction.
He who refuses does not repent. Asked again,
he’d still say no. Yet that no — the right no —
drags him down all his life.

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希腊诗人George Seferis的解读,敢于为了原则而宣称Cavafy的“大大的不字”的人不仅要在人世间承受光荣孤立,还要在地狱里永受煎熬。好在齐普拉斯信奉共产主 义,不信神,不怕地狱煎熬那一套名堂。不过希腊人民如何熬过煎熬,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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