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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一段传奇

时间:2015-04-27 10:02:25  来源:豆瓣  作者:秦桑

 原文链接:http://www.douban.com/note/495985775/

 

侯孝贤导演的影片『刺客聂隐娘』就要上映了,编剧除了导演本人之外,还有阿城与朱天文。主演是舒淇与张震,他们在『最好的时光』中有过合作。这部影片之前反复传出跳票的消息,现在终于有了着落,我们都十分期待。不知道常常被人说拍片风格很闷、作品中少有激烈的戏剧冲突的侯孝贤导演,会以怎样的方式来演绎这位女刺客传奇的一生。
       等待影片上映的期间,我们把『聂隐娘』的故事又拿出来读了几遍。出乎意料的是,在短短千余字的篇幅中,竟然能够发掘到不少有意思的细节。这些细节如同凌乱的拼图,以残缺不全的姿态,为我们勾勒出潜藏于『聂隐娘』故事本文之下的一段隐秘的江湖传说,以及与此相关的唐德宗、宪宗时期政治、宗教的风云变局。

『刺客聂隐娘』海报



楔子、从空空儿、精精儿说起

       『聂隐娘』小说的主线剧情发生在唐德宗到宪宗时期,地点在「河朔三镇」之一的魏博。当时魏博节度使的职务由田氏一家所掌控,这是我们都很熟悉的。
       关于『聂隐娘』的作者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主要有裴铏、袁郊、段成式三种说法,这里不详细展开。裴、袁、段三人都是晚唐时期的小说家,这也就意味着,『聂隐娘』差不多是一个由当代人所讲述的当代传奇。故事中保留的诸多细节,也绝不能当作闲笔轻轻放过。
       自问世以来,『聂隐娘』的故事就一直深受读者的喜爱。北宋初年,李昉等人编纂『太平广记』,将这篇传奇收录在卷一百九十四的「豪侠」类中。宋元之际,有个叫罗烨的人写了本『醉翁谈录』,里头提到了不少当时流传的话本小说的名目,其中就有「西山聂隐娘」。顺治年间,被当朝皇帝称呼为「真才子」的尤侗,曾将『聂隐娘』的故事从传奇改编作戏曲,还取了『黑白卫』这样一个生动有趣的标题。到了晚清,版刻名手任渭长绘制『三十三剑客图』,聂隐娘排在第九位,比另外两名女侠红线和荆十三娘都要靠前。

 

『三十三剑客图』之「聂隐娘」


       武侠四大家之一的金庸先生也十分喜爱『三十三剑客图』,赞扬它「造型生动」、「很触发一些想象」,因而发愿「给每一幅图插一篇短篇小说」。令人遗憾的是,这一心愿最后未能完成,他在「写了第一篇『越女剑』后,第二篇『虬髯客』的小说就写不下去了」,「于是改用平铺直叙的方式,介绍原来的故事」。这就是收录于『侠客行』卷末的『越女剑』与『三十三剑客图』,创作时间大概在1970年。
       在『三十三剑客图』一文中,金庸引用了『资治通鉴』、『唐书』等史料,对『聂隐娘』故事的历史背景做了一番解读。这部分内容大体是错的,不具有什么参考价值。只是里面有一段,关于空空儿这个角色的评价,说的很有道理:

       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他出手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与金庸齐名的武侠作家梁羽生先生,在他的『大唐游侠传』、『龙凤宝钗缘』、『慧剑心魔』中,也提到了『聂隐娘』中两名重要的配角人物空空儿与精精儿。这三部作品的创作时间大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稍早于『三十三剑客图』。当然,金庸想要写『聂隐娘』的故事,应当是很早就开始打算的,未必就是受了梁羽生的影响。
       和两位名作家一样,初读过『聂隐娘』这篇小说,我们很容易就被空空儿、精精儿充满奇趣的形象所吸引。现实生活中,人们也习惯用成语「妙手空空」来形容神偷的高妙技艺。国产游戏『仙剑奇侠传』中有一个招式叫作「飞龙探云手」,用来窃取敌人身上的宝物或钱财,很受玩家欢迎。根据大宇的企划设定,这一招数最初由巴蜀盗侠李寒空创立,又传给了他的徒弟猴妖精精。「精精」这个形象,大概来源于梁羽生笔下「貌似猢狲」的精精儿。可能是空空儿、精精儿的出场方式相近,空空儿妙手空空的本领,一不小心就被迁移到了精精儿身上。

『仙剑奇侠传』之「猴妖精精」


       空空儿、精精儿形象的深入人心,正反映了『聂隐娘』小说的一个重大缺陷,那就是作为故事的主角,隐娘本人的艺术感染力存在相当程度的不足。这一现象的产生,恐怕与作品本身在情节叙述上的不完备,从而导致的人物行为逻辑的不自洽有关。
       『聂隐娘』小说中不合情理的地方有很多,我们举几个例子:

       乞食尼明明武艺高强,为什么不直接带走隐娘,而非要当面向聂锋索取?
       乞食尼好不容易将隐娘培养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为什么转头又将她送还聂家?
       乞食尼与隐娘约定说,再过二十年方可见面。可奇怪的是,直到故事的结尾,我们都没有等到她的再一次登场。
       故事中的磨镜少年形象苍白,莫名其妙地出现,又不知所谓地离开。这个人物的存在,真的只是为了帮助女主人公完成一段独立自主的婚姻吗?
       在聂锋死了以后,隐娘的母亲与家人为什么再也没有露面,他们又都去了哪里?

       正是因为『聂隐娘』这篇小说中,存在如此之多不合情理的内容,我们在读完故事以后,才会有一种期待落空的失望。反倒是空空儿、精精儿两个配角,由于出场次数不多,其行为逻辑始终完整,再加上描写手法飘逸,自然更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然,我们可以解释说,这是『聂隐娘』的作者在小说创作上缺乏经验导致的。或者学究气一些,我们还可以推测,宋人在编纂『太平广记』时,是不是出于篇幅或是趣味的考虑,对故事的原文进行了一些删改,这也是说得通的。
       然而,无论采用哪一种说法,都无法消除我们心头的疑问。『聂隐娘』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故事中人物的诸多古怪行为,是否都能找到一个合理的根据?为了解开这些疑问,我们的目光再次转向中晚唐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透过真实的历史事件、历史人物的层层迷雾,我们将最终得到解读『聂隐娘』故事全貌的唯一一把钥匙。


一、少女隐的奇幻漂移(又名:乞食尼来的那一夜)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年方十岁,有尼乞食于锋舍,见隐娘,悦之,云:问押衙乞取此女教。锋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矣。及夜,果失隐娘所向。锋大惊骇,令人搜寻,曾无影响。父母每思之,相对涕泣而已。

       开篇明确提到了女主人公隐娘的父亲,是「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在现存的史料中,我们没有找到有关「魏博大将聂锋」的任何记载。这个人物或许有什么原型,名字则多半是作者虚构的。所以要虚构为「聂」姓,卞孝萱先生在『「红线」、「聂隐娘」新探』一文中,已经做了很好的说明:

       『史记』卷八六『刺客列传』述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五人事,……传奇作者赋予传主姓「聂」,用意在于肯定她继承了中国古代著名刺客聂政「义」的传统。……在这一点上,『荆十三娘』与『聂隐娘』如出一辙。

       这一看法是很有见地的。因此,作为父亲的聂锋,他的名字反倒是跟着女儿来的。
       故事接着说道,在隐娘十岁那年,有一位乞食尼来到聂家门口,十分喜爱隐娘,要求将她带走教习。乞食是佛教一种常见的修行方式,神尼到聂锋家乞食这一事件,当然可以发生在贞元中的任何一年。但为了谨慎起见,我们还是查阅了一下相关记载,发现在唐德宗贞元元年(785),包括魏博在内的广大地区,曾经发生过一次持续、严重的饥荒。『旧唐书•德宗本纪』:

       (兴元元年,冬十月)诏宋亳、淄青、泽潞、河东、恒冀、幽、易定、魏博等八节度,螟蝗为害,蒸民饥馑,每节度赐米五万石。
       (贞元元年,春正月)去秋螟蝗,冬旱,至是雪,寒甚,民饥冻死者踣于路。……河南、河北饥,米斗千钱。(同年,夏四月)关东大饥,赋调不入,由是国用益窘。

       我们姑且认定,乞食尼来到聂锋家门口的日子,就是在贞元元年(785),并据此逆推隐娘的生年大概是在代宗大历十一年(776)。当然,这样的结论很武断,可信度不高。后面我们会找到更多证据来支持,为了叙述的方便先写在这里。
       故事继续说道:

       后五年,尼送隐娘归。告锋曰:教已成矣,子却领取。尼歘亦不见。一家悲喜,问其所学,曰:初但读经念呪,余无他也。锋不信,恳诘。隐娘曰:真说又恐不信,如何?锋曰:但真说之。
       隐娘曰: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及明,至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已有二女,亦各十岁,皆聪明婉丽,不食。能于峭壁上飞走,若捷猱登木,无有蹶失。尼与我药一粒,兼令长执宝剑一口。长二尺许,锋利,吹毛令断。逐二女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
       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于都市,不知何处也。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曰: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定其胆,若飞鸟之容易也。受以羊角匕首,刀广三寸。遂白日刺其人于都市,人莫能见。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
       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又携匕首入室,度其门隙,无有障碍,伏之梁上。至瞑,持得其首而归。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己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某拜谢。尼曰: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曰:汝术已成,可归家。遂送还。云后二十年,方可一见。

       根据「后五年,尼送隐娘归」这句话,我们知道隐娘重回魏博的时间是在贞元六年(790)。
隐娘回了家,一家人围着她问东问西。隐娘的回答很简单,说「但读经念呪,余无他也」,可是聂锋不信。这里很有意思,把聂锋的反应单独点出来,也没有告诉我们为什么不信,只用了两个字:「恳诘」。直到这时候,隐娘才把五年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这段文字清新俊逸,充满了奇幻的色彩,容易被当作小说家言轻轻放过。然而,正是经由其中的只言片语,我们将轻轻推开暗藏有神尼的身份、来历的那道暗门。
       隐娘说自己「初被尼挈,不知行几里」,到达目的地时已经「及明」,再有上文提到的「及夜,果失隐娘所向」,我们知道神尼窃走隐娘一定是在当天夜里。根据魏博治所魏州(今河北大名县)的纬度推算,当地的日照时间最短大概在10小时不到。我们姑且用冬至这一天的最短日照时间,再加上世界顶级短跑运动员的瞬时最高时速45公里/时(文献请求)来计算,隐娘所描述的这个「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的地方,大致不会超过以魏州为中心、630公里为半径的范围。无论神尼武艺如何高强,在负重、长距离行进中,也绝不会超出这一人类生理的极限。
       通过谷歌提供的卫星图像,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大名县所在的地区是幅员辽阔的华北平原,只在东西两侧各有一处山脉地形,东面的是泰山,西面的是太行山。大名县到泰山的距离,大概不到300公里。太行山脉呈南北向延伸,如果取较短的垂直路径如涉县,大概有200公里。因此,我们暂且将隐娘的修行地点,定在泰山或太行山这两个备选项中。

谷歌地图:大名县至泰山

 

谷歌地图:大名县至涉县


       隐娘接着讲到当地的自然风貌,说是有「大石穴之嵌空数十步,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还有不少「虎豹」、「鹰隼」。侯孝贤导演在武当山一带为『刺客聂隐娘』取景,大概就是从这几句话中得来的灵感。
       考虑到隐娘被带离魏博的途中,并没有留下任何与大江大河有关的记忆,我们还是选择将答案落在太行山上。太行山体势险峻,东侧常见断层地貌,多野生动物出没。上世纪九十年代,还新设置了国家级的猕猴自然保护区。唐文宗开成年间,远道来五台山巡礼的日本僧人圆仁,就曾这样描述他在当地的所见:

       峰上松林,谷里树木,直而且长,竹林麻园,不足为喻。山岩崎峻,欲接天汉。松翠碧与青天相映。

       与之相对的,「虎豹」这样的大型兽类在泰山及其周边区域似乎十分少见(文献请求)。作为历代帝王的封禅之地,泰山受到的人类活动的影响实在过于深刻。要在这里设置一个隐秘的训练场所,既不庄重、也不合情理。


二、刺客帝国:基地

       太行山一带自古以来就多宗教名胜,佛教自然不必说,道教徒在太行山地区的修行活动,似乎也可以追溯到汉晋年间。如果我们的推测不错,那么『聂隐娘』中的这位乞食尼,究竟隶属于哪个宗教、哪个教派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认定劫走隐娘的是一个道姑。上世纪九十年代,香港导演杨锦泉拍摄单元剧『大刺客』之『大唐聂隐娘』,剧中的玉虚师太这一角色,由著名女星惠英红扮演。她演的另一位师太,我们都很熟悉,是在几年后的那部『倚天屠龙记』里头。侯孝贤导演这次的『刺客聂隐娘』,似乎也是采用了同样的设定。

『大刺客』之『大唐聂隐娘』


       将乞食尼塑造为道姑的形象,大概与『太平广记』编者的一次笔误有关。『广记』的编者在抄录完『聂隐娘』的原文后,用小字注明说,这个故事出自裴铏的小说集『传奇』。历史上的裴铏,是一个具有鲜明道教倾向的人物。流传至今的道教典籍『云笈七签』中,还保留有他的「道生旨」一文,主要是讨论神仙出世的思想。
       然而,近几十年来,经过不少学者的研究,我们普遍接受这样一种结论:无论是从人物形象、写作技巧,还是行文方式、语言风格,种种迹象都表明,『聂隐娘』这篇传奇的真正出处,应当是袁郊的小说集『甘泽谣』。袁郊本人在唐懿宗咸通年间曾担任过祠部郎中一职,负责管理宗教事务。在『甘泽谣』里头,他对佛教的教义与神迹进行了大量的正面宣传。我们耳熟能详的「三生石上旧精魂」的故事,就来自『甘泽谣』这部书。
       由此,我们判定,当日出现在聂锋家门口的这位世外高人,绝非什么女道士,而是一名货真价实的比丘尼。隐娘五年来生活、受训的这个「寂无居人,猿狖极多,松萝益邃」的地方,则是位于太行山深处、且与本地的佛教僧团保持着某种隐秘联系的所在。
       可太行山实在是太大了,隐娘到底被带去了哪里?我们的首要排查对象,就是位居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首、直至一千多年以后的今天依然香火鼎盛的五台山。
       众所周知,五台山可以算得上是唐代密宗最为重要的道场之一。代宗永泰二年(766),得到朝野广泛尊奉的汉传密宗祖师不空和尚,上表奏请于五台山创建金阁寺。大历年间,他还亲自到达此地,主持盛大的开光法会。直到唐武宗灭佛以后,五台山地区的密宗传承才日渐消歇。
       根据故事的描述,我们推测,带走隐娘的这位神尼,大概就是出身于五台山僧团组织、且主修密教的人物。证据主要有两点。
       一是前面提到过的,隐娘一开始向家人讲述这些年来的经历时,所说的「但读经念呪,余无他也」。这些话的确是有所保留,但恐怕也不是胡编乱造。我们知道,持咒是密宗十分重要的一种修行方式,「盖口诵真言,亦可象征包含各种神相」(汤用彤语)。在「密宗经典里,几乎没有一部没有咒语的」(周一良语)。唐代密宗又常常被人称为「真言宗」,也是这个缘故。
       当然,这样的证据还不充分,因为「读经念呪」的行为,各个宗派都会做一些。也正是因为听上去比较平常,隐娘才在一开始就把这些事情告诉父母。重要的是第二处:「吾为汝开脑后藏匕首,而无所伤,用即抽之」。
       今天的藏传佛教中,存在有「颇瓦法」这种神迹。据说,如果修行成功,会在头顶梵穴的位置出现凹陷的小洞。唐密与藏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但考虑到这种现象过于神异,很难在别的教派中看到,我们还是倾向于将神尼的出身定为五台山密宗一脉。现实中的「颇瓦法」只够插得下一根吉祥草,隐娘的脑后竟然能藏匕首,这就属于艺术上的夸张了。

 

『刺客聂隐娘』剧照之「羊角匕首」


       参考谷歌地图,从魏州到五台山地区的距离大概在500公里左右,沿途也没有经过什么大的河川湖泊,与我们之前的推测不存在矛盾。
       我们认为神尼来自五台山地区,还有一个不起眼的旁证,就是文章开头提到的宋人话本「西山聂隐娘」。所谓的「西山」,正是位于北京西郊三十里处,属于太行山北部的一支余脉。民间艺人讲故事难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偶尔也会留下些有益的信息,可以说得上「虽不中,亦不远矣」了。斜阳古柳的赵家村口,当人们一遍遍听说书人讲起「西山聂隐娘」的故事时,是不是也会盼望着有一天,这位传奇中的女侠一路奔腾如虎,将王师北定中原的消息传遍燕云十六州的每一寸土地。

谷歌地图:大名县至五台山

 

 经过长时间的刻苦训练,隐娘的武艺日见精进,「一年后,刺猿狖」,「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飞,使刺鹰隼」,「剑之刃渐减五寸」。到了第四年,也就是贞元五年(789)的时候,神尼觉得差不多了,就指派给她一个完全不同于以往的任务:杀人。
       看起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我们注意这句话:「以首入囊,返主人舍,以药化之为水」。这里的主人指谁,作者没有点出来。很明显的是,这位主人行事异常谨慎。人到底杀死了没有,别人说了不算,必须由他(或她)亲自目验以后,才算大功告成。考虑到这是隐娘第一次执行暗杀任务,同时,神尼从一开始就跟在她边上,「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我们倾向于认为,在这一次的行动中,神尼始终是以教导者的身份旁观隐娘的一举一动。而那位「以药化之为水」的主人,则更有可能是刺客组织中地位更高一级的人物。
       隐娘接到的下一次暗杀任务,是在离家的第五年,也就是贞元六年(790)的时候。在这一次的行动中,神尼显然对自己的徒弟放心多了。她没有再跟着一道去,只是简单描述了对象的身份特征。然而令她失望的是,隐娘竟然因为怜爱幼儿,耽误了任务执行的期限。神尼斥责了隐娘,并教导她「己后遇此辈,先断其所爱,然后决之」。我们注意到,在这次行动中,隐娘同样要做到「持得其首而归」。
       通过对这两次暗杀任务的描述,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神尼对隐娘所施加的一系列刺客训练,有着极其严格的规范与程式。比隐娘更早来的另两名「聪明婉丽」的少女,她们的经历恐怕也是如出一辙,甚至连三人的年龄都一样是十岁。因此,神尼带走隐娘这一行为,绝不是通常所想象的那样,仅仅出于一人一家的恩怨情仇;隐娘五年来所生活的地方,也绝不单纯是什么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而是隶属于五台山密教僧团的一处刺客训练基地。在接下去的故事中,我们将会看到,这里所培养出来的一代刺客聂隐娘,是如何深刻地参与、影响了大唐帝国未来近半个世纪的风云变局。


三、公主的婚事•隐娘归来

       说着说着,时间到了贞元六年(790),我们的主人公隐娘长到了十五岁。神尼点了点头说「汝术已成」,终于可以出师了。
       然而,正是从这个时候起,故事的走向开始变得有些莫名其妙。神尼一番苦心孤诣,为什么不直接交代隐娘更多、更重要的任务,而是任由她归家,最后反倒成了魏帅的左右手?神尼与隐娘所约定的二十年后,究竟又有什么大事因缘,使得二人必须重逢呢?
       为了解开这些谜题,我们不得不暂停『聂隐娘』的本文,将目光转回到故事的发生地魏博,先来理一理魏博的故事。
       魏博属于著名的「河朔三镇」之一,是唐代历史上最为强大的藩镇。他的创立者田承嗣从前是安史叛军,后来出于现实形势的考虑又投降了朝廷。田承嗣后头接着还有田悦、田绪、田季安一串人,都等着在我们的故事中粉墨登场。
       田承嗣说是投降了,可总也不大老实,让皇帝和一帮大臣很是头疼。就在隐娘出生的前两年,也就是大历九年(774)的时候,代宗皇帝为了与田承嗣改善关系,要将女儿永乐公主嫁给他的儿子田华。史书中记载这件事,说「上意欲固结其心,而承嗣益骄慢」,批评他不知好歹。
       我们不知道田华在军事、政治各方面的才能如何,也不知道田承嗣是不是宠爱这个儿子。只能肯定一点:无论田华是否能够接过父亲的军政大权,他都将成为朝廷安置在魏博势力中一枚有力的棋子。田承嗣大概也无时无刻不在提防这一点,所以才作出骄慢的反应。只可惜代宗皇帝的眼光不太好,比起他的兄弟田绪,田华在我们的故事里只能算是个跑龙套的。
       或许是田承嗣的有意迁延,田华与公主的这门亲事好多年都没有办成。大历十四年(779),也就是隐娘四岁的时候,活了七十多年、和朝廷斗了大半辈子的田承嗣,终于差不多该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田承嗣有十一个儿子,田华、田绪都在当中,可他偏偏觉得侄子田悦有才干,临终时把军中大权留了给他。田华可能没什么大反应,田绪倒是很不服气,专业剧透二十年的胡三省说,这一段事情是「为田绪杀悦张本」。
       老对头死了,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谁知道才没高兴几个月,代宗皇帝也跟着升天了。朝廷与魏博的这个烂摊子,就该轮到他们的下一辈来处理了。
       田承嗣毕竟是从安史之乱里头历练出来的,选人的眼光高明多了。田悦继承了他的那股子蛮横劲儿,到处给新上任的德宗皇帝找麻烦。就在他与李惟岳、李正己、梁崇义三人发动「四镇之乱」后的不久,也就是建中二年(781)十一月的时候,德宗皇帝一拍脑门儿,突然想起七年前田华与永乐公主的亲事来,说什么也要让他俩完婚。当然,找了一个好听的理由,叫做「上不欲违先志故也」。
       史书中记载说,田华迎娶永乐公主时的身份是检校比部郎中。我们实在弄不清楚,他这时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有没有想过要夺回节度使的权位。能看到的是,没日没夜、一心只想着削藩的德宗皇帝,在忙着联络朱滔、李希烈平乱的同时,仍然记得公主的这场婚事。和他的父亲一样,德宗皇帝大概对田华仍旧抱有不少期望。至于结果,我们都知道的。
       就在德宗皇帝一路凯歌、以为天下平定在即的时候,被逼到了墙角的田悦,觉察到了朝廷在处置降将中的种种失漏。他趁机拉起统一战线的大旗,派遣说客向朱滔等人剖陈利害,成功劝服诸人倒戈。田悦的这一招,非但为魏博解了围,还间接促成了「泾原之变」的爆发,逼得德宗皇帝仓惶出逃奉天,出了好大一口恶气。

       有的胜利靠宝剑和长矛,有的胜利则要靠纸笔和乌鸦。
       ——魏州城之盾、四镇守护、田•卢龙•悦

       一路奔亡的德宗皇帝,实在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终于在兴元元年(784)发布罪己诏,赦免了田悦一干人等的罪状。
       即便是隔着日历、起居注、实录的一层层过滤,我们依然能感受到大唐天子尊严扫地的屈辱滋味。吕思勉先生评价德宗初年的政治局面,说是「可谓能起衰振弊,然而终无成功者,则以是时藩镇之力太强,朝廷兵力、财力皆不足,而德宗锐意讨伐而不知进退,遂致能发而不能收」。
       这一年,隐娘九岁。
       暗夜之中,命运的齿轮咔嚓一声,开始了最后的倒计时。
       在下达罪己诏后不久,德宗皇帝派了一位名叫孔巢父的使者来到魏博,说是「为陈逆顺祸福」。史书中记载的,不过就是与大小将领吃吃饭、聊聊心事。谁知道没有几天,五年前那个愤愤不平的田绪,突然趁着田悦醉酒之际,带兵杀害了他的妻儿和手下众多亲信。
       孔巢父的到来与田悦的死、田绪的叛乱,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史书中语焉不详。我们觉得很是可疑,有一个人也这么想,这个人正是在「泾原之变」中与朝廷闹得很不愉快的朔方节度使李怀光。离开魏博的孔巢父先生,又急匆匆地赶往李怀光的驻地,颇有点死神来了的意味。李怀光十分害怕,说「以巢父尝使魏博,田悦死于帐下,恐祸及」。一来二去的,这位曾经被杜甫称赞是「诗卷长留天地间,钓竿欲拂珊瑚树」的风流隐士,就这样死在了一片血污之中。一千多年后的今天,我们再也读不到他的任何一首作品。

       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
       罢琴惆怅月照席,几岁寄我空中书。

       孔巢父死了,德宗皇帝心里十分悲痛。好在损失总是有回报的,叛乱后不知所措的田绪,在各方势力的斡旋之下,终于决定归顺朝廷、被授予了魏博节度使的重任。
       在田绪降附的第二年,也就是贞元元年(785)的时候,德宗皇帝再次作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举动。这个在当时看来毫不起眼的举动,不仅将关系到大唐的国祚兴衰,更改变了我们的女主人公隐娘一生的命运。『通鉴•唐纪』:

       (贞元元年)三月,以代宗女嘉诚公主妻田绪。

       根据史书的记载,嘉诚公主的婚事举办得十分隆重,德宗皇帝亲自到望春亭为她饯行。公主甚至还坐上了被认为是天子法驾的「金根车」,从此形成惯例,「公主出降,乘金根车,自主始」。由此可以看出,德宗皇帝是如何地重视这门亲事。我们都还记得田华与永乐公主的那场政治联姻,这一次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当年的田华不过是节度使田承嗣的一个不成器的儿子,而田绪正是掌控一方军权的魏博节度使本人。
       胜利并不只有靠宝剑和长矛,还有比这更锐利的武器:这是德宗皇帝从他的对手田悦身上学会的道理。
       可问题又来了。魏博兵将何等骄横,单凭嘉诚公主一人之力,如何能够施展作为。我们需要一个帮手,德宗皇帝想起了年幼时见过的,那位曾经以『仁王经』护国、深受父亲信赖的神通广大的法师。法师早许多年就圆寂了,可他的弟子还在,他的法脉还在;在大兴善寺,在青龙寺,在林木繁茂、虎豹纵横的五台山。
       正是这一年,神尼来到聂家门口,执意带走了隐娘。我们的故事开始了。
       说到这儿,我们终于明白了:神尼的出现决非偶然,而是一次筹谋已久的秘密任务。任务的目的很简单:在当地的孩童当中寻找一个可造之材,他(或她)不仅要学会服从刺客组织的命令,同时也必须获得魏博将领的信任。押衙聂锋的女儿,正是这样一个不二的人选。
       聂锋的身份是「押衙」,又可以写作「押牙」。根据宋代学者程大昌的记载,「魏博特置骁锐可倚仗者,使为护卫,名为牙兵,而典总此兵者其结衔名为押衙」。牙兵是唐代藩镇的亲兵武装,魏博的牙兵尤以骄悍著称。牙兵组织「父子相袭,亲党胶固」,具有很强的排斥性与封闭性。隐娘作为押衙女儿的身份,将是她在魏博展开行动的最有力保障。
       神尼问聂锋讨要隐娘,结果当然是拒绝。这时,她说了一句富有挑衅意味的回答:「任押衙铁柜中盛,亦须偷去」。后来的事实证明,神尼的话并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唯一令人不解的是,她为什么偏偏要来这么一出,平白无故给自己找麻烦呢?
       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我们大胆推测,神尼极有可能向聂锋表明了她的目的与立场,同时劝说聂锋也能转投朝廷、成为嘉诚公主在魏博的另一个内应。这也正是为什么,身为魏博大将的聂锋,当他面对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乞食者的提议时,会有「大怒」这样的激烈反应;在隐娘失踪不一会儿,又表现出无比的「惊骇」,毫无镇定可言。作为父亲的聂锋当然疼爱女儿,但也更担心惹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十余年后的那场事变,将会以最残酷的方式来验证他可怕的预感。
       隐娘离去,隐娘归来,陪伴在她身边的还是那位乞食神尼。神尼走到聂锋面前,告诉他说:「教已成矣,子却领取」。我们反复读这句话,很有点戏谑的味道,似乎暗示聂锋早就知道什么内情。当然,神尼特意送隐娘返家,绝不只是为了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我们都知道,十岁到十五岁这个年纪的孩子见风就长,说得上是几天一变样。现实中的例证,可以参考饰演布兰•史塔克的小演员。神尼的出场正是为了证明,这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就是当年被带离魏博的聂隐娘。无论聂锋本人是否愿意承认,是否考虑过狠心放弃女儿,聂家上下「一家悲喜」的场景已经证明,在这场对弈中,神尼又出了漂亮的一着。
       故事继续往下说:

       锋闻语甚惧,后遇夜即失踪,及明而返。锋已不敢诘之,因兹亦不甚怜爱。忽值磨镜少年及门,女曰:此人可与我为夫。白父,父不敢不从,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镜,余无他能。父乃给衣食甚丰,外室而居。

       前面我们推测说,聂锋很有可能了解包括嘉诚公主、隐娘在内的一系列计划的内情。一旦接受这一推测,他在听隐娘述说「但读经念咒」时的「不信,恳诘」;面对不过十五岁的女儿,一次又一次作出「闻语甚惧」、「不敢诘之」、「不甚怜爱」、「不敢不从」的种种表现,也就更显得顺理成章了。
       故事到了这里,又一个有意思的人物登场了。关于磨镜少年的形象,历来的研究者都认为,这是为了表现隐娘摒弃封建礼教、独立选择婚嫁对象的自由情怀。只是『聂隐娘』这篇传奇,本不是为了歌颂爱情而创作的。即便把爱情故事作为其中短暂的插曲,隐娘与磨镜少年从相遇到分离,也始终没有留下一丝感情的痕迹。
       由此我们认定,这位一「及门」就得佳人倾心的磨镜少年,实际是神尼及其身后的刺客组织所派来的一位负责情报联络的工作人员。我们不太清楚,在中晚唐时期,磨镜这一职业是以怎样的方式展开的。根据早些年还能见到的磨剪子、戗菜刀的来看,大概是要到处走街串巷。和剪子、菜刀类似,镜子也是寻常人家都有的日用品。这一客观的职业需求,给了磨镜少年充分的空间、时间与上级组织进行信息交接。
       只是这样一来,隐娘与磨镜少年的关系也就不那么浪漫了。韩掾偷香的柔肠宛转,实在不适合这个诡怪又处处暗藏杀机的故事。


四、聂锋之死

       故事接着往下说:

       数年后,父卒。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如此又数年。

       这段话乍一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可如果翻看一下『聂隐娘』故事主体所在的时间线,也就是德宗贞元年间到宪宗元和年间,我们会发现,这一时期的魏博节度使前后有过四任:兴元元年(784)叛乱夺位的田绪,贞元十二年(796)继任的田季安,元和七年(812)继任的田怀谏,以及同年上台的田弘正。
       奇怪的是,在『聂隐娘』的整个故事中,大名鼎鼎的魏博节度使,竟然从来都没有以全名的方式出现过。与之相对的,陈许节度使刘昌裔是一个稍显逊色的角色,反倒写得明明白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们没有找到合理的解释,或许是小说本身在流传中出现了什么缺漏,又或许是作者有意放的烟雾弹。可以肯定的是,在隐娘儿时、归家之时的魏博节度使,与后来那个「以金帛署为左右吏」、又命令她去刺杀刘昌裔的魏博节度使,决不是同一个人。
       前一位节度使已经登场了,他正是嘉诚公主的夫君田绪。后头那一位,自然是田绪的儿子田季安。
       田季安这个人,即便是放在魏博节度使当中,也是名声不大好的一位。史书中记载他长期沉溺酒色,杀戮无度。然而,偏偏是作为庶子、又毫无才干可言的田季安,同时还拥有另一个重要的身份:嘉诚公主的养子。贞元十二年(796),他的父亲田绪暴卒,此时的田季安「年十五」。逆推到贞元元年(785),也就是嘉诚公主刚嫁来魏博那会儿,他才只有四岁,比我们的主人公隐娘还小六岁。
       由此我们推测,在试图稳定田绪的政治动向的同时,嘉诚公主也考虑起了下一任节度使的事情来。根据『新唐书』的记载,田季安是诸子中最年幼的一个。孩子越小越容易养得亲,这样的道理,古往今来都是一样。嘉诚公主对田季安的管教十分严格,田季安在她面前也算是老实。
       照着这样的计划走下去,田绪活着的时候,公主大可以吹吹枕边风;等到田绪归了天,田季安也该卖这位养母的面子,不到处给皇帝惹是生非。一系列计划的背后,又有隐娘这位高明的刺客作保,怎么看都是万无一失。
       可惜计划总归是计划,任何一个精彩的故事里,计划都要出错的。
       故事说的是,隐娘重返魏博的「数年后,父卒」。「数年」说得比较模糊,我们姑且按照五年来计算,暂定于贞元十一年(795),隐娘的父亲聂锋去世。巧合的是,在后一年的四月,田绪也跟着不明不白地死了。魏博七姓十六代节度使,这是仅有的被记载为「暴卒」而亡的例子。
       关于田绪的死因,史书中没有给出任何详细的解释。只是我们注意到,有这样一条材料。『通鉴•唐纪』:

       (贞元十二年)春,正月,庚子,元谊、石定蕃等帅洺州兵五千人及其家人万余口奔魏州;上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

       元谊奔逃魏州这件事,可以追溯到昭义节度使李抱真的死,这里不详细展开。反正德宗皇帝对他很不满意,『旧唐书』中的记载更直白:

       (贞元十年,秋七月)抱真别将权知洺州事元谊,不悦虔休为留后,据洺州叛,阴结田绪。

       由此可见,早在两年前,元谊与田绪就多多少少有了勾结。到了贞元十二年(796)的春天,他终于大着胆子投奔了魏博。我们甚至怀疑,田季安娶的元谊的女儿,后来称之为元氏的,就是这一年由父亲田绪所安排的。
       元谊的这次出奔事件,德宗皇帝说是「释不问,命田绪安抚之」,心里恐怕早就有了疙瘩。大概是在这时候,德宗皇帝开始慢慢意识到,非但田绪无法为朝廷所驯服,甚至是嘉诚公主亲自抚育的田季安,终有一日也不会再听从管教。
       后来的事实证明,德宗皇帝猜得一点都不错。
       根据这一时期魏博的政治走向,我们推测聂锋的死亡,发生在贞元十二年(796)田绪死前不久。这次死亡恐怕并非什么日常事件,而是田绪在意外发现隐娘的真实身份以后所展开的一次灭门大清洗。当时的聂家上下,除了「外室而居」的隐娘与磨镜少年二人外,都在这次血案中惨遭屠戮。这也正是为什么,在故事的后半段,当隐娘决定背弃魏帅的命令时,完全不必考虑家人的安危。
       考虑到隐娘的身份已然暴露,田绪本人又早与叛党暗相勾结,嘉诚公主一方作出了迅速的回应。在指派隐娘灭口的同时,对外宣称田绪为「暴卒」,嘉诚公主成功拥立她的养子继任魏博留后。所谓的「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一任的魏博节度使、十五岁的田季安。而由隐娘担任「左右吏」的这一决定,一方面是考虑到田季安尚年幼,要时刻保护他不落入魏博兵将的控制中;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元氏出身叛党,隐娘的职责当中,一定也包含有监视的成分。
       我们甚至怀疑,在这一次的灭门惨案中,田华的妻子永乐公主的性命也受到了牵连。史书中记载,正是在同一年,德宗皇帝因为永乐公主已死,又将另一位姊妹新都公主嫁给了田华。这一举动,或许是为了褒扬他在这场变乱中能够站稳立场。
       这样一番折腾,魏博的形势终于算是控制住了。
       我们翻看了几篇有关唐代魏博藩的研究,注意到有关田季安就任以后的情况,大都被草草几句带过。可能是因为那段时间里,魏博地区的政治局面总体上较为稳定,实在没有留下多少有价值的材料。贞元二十年(804),也就是德宗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我们的大诗人白居易旅途经过魏博。在冬至夜的邯郸驿站里,他提笔写下了这样一首小诗: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伴身。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著远行人。

       作品中流露出的情绪,孤独、平静而又温柔。我们怎么能想到,正是在同一片土地上,田悦所挑起那场四镇之乱,曾经迫使白氏兄弟田园寥落、骨肉流离,不得不经历「一夜乡心五处同」的苦痛。
       几年平静的日子,在后人看来不过是生卒年的加加减减,却足以使一个懵懂无知的幼儿,成长为朝气蓬勃的少年;足以使一个满心壮志的中年,日复一日地发苍苍、视茫茫,缓步走向他生命的尾声。
       这样的日子,「如此又数年」。


五、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

       故事接着说:

       至元和间,魏帅与陈许节度使刘昌裔不协,使隐娘贼其首。

       「元和」是宪宗的年号。当年那位下了罪己诏,后来又忍辱负重、为魏博归附定下基业的德宗皇帝,他已经死了。
       刘昌裔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无论是在官方的记载中,还是在『聂隐娘』的故事里,他都是以较为正面的形象出场的。田季安与刘昌裔的「不协」,与其说是纯粹的个人恩怨,倒不如说包含有强烈的反叛色彩。只是嘉诚公主向来教子有方,她如何能够容忍田季安作出这样的指令呢?
       答案只有一个:刘昌裔刺杀案的发生,是在嘉诚公主去世以后的事情。『新唐书•田季安传』:

       季安畏主之严,颇循礼法。及主薨,始自恣,击鞠从禽,酣嗜欲,军中事率意轻重,官属进谏皆不纳。

       史书中只说嘉诚公主的去世在元和年间,没有给出具体的日子。我们翻了翻『通鉴』的相关记载,可以看到,田季安第一次出现与朝廷争锋相对的行为,是在元和四年(809)的九月。嘉诚公主的去世,大概就是在此之前。这个时候的田季安已年近三十,不再是当年那个任凭摆布的幼童了。既没有公主的约束,妻子元氏自然也少不了从旁教唆。魏博藩多年的波澜不惊之下,一股新的暗流正在缓缓涌动。
       只是隐娘依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可能是上方考虑到,田季安归附朝廷多年,魏博一地的顺逆又事关重大。因为一点异动就放弃这枚棋子,实在说不上划算,不如静观其变。
       变数就在眼前,田季安转身就交待了隐娘一项新任务:刺杀刘昌裔。

       隐娘辞帅之许。刘能神算,已知其来。召衙将,令来日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 ,各跨白黑卫。至门,遇有鹊前噪夫,夫以弓弹之,不中,妻夺夫弹,一丸而毙鹊者。揖之云。吾欲相见,故远相祗迎也。
       衙将受约束,遇之。隐娘夫妻曰: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愿见刘公。刘劳之。隐娘夫妻拜曰:合负仆射万死。刘曰:不然,各亲其主,人之常事。魏今与许何异,顾请留此,勿相疑也。隐娘谢曰: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服公神明也。知魏帅之不及刘。刘问其所须,曰: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请。

       故事里说刘昌裔「能神算」,算准了隐娘夫妇会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出现。我们认为,这只是一个幌子。否则二十多年后,这位神算的儿子刘纵何至于不明不白地死在陵州刺史任上?当然,刘纵的死是另外一个晦暗不明的阴谋。
       刘昌裔所以对隐娘夫妇的行踪了如指掌,是因为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本就与他存在某种单线的联系。隐娘从田季安处接过任务后,通过磨镜少年向上报告,这一报告的结果就是:刘昌裔早早地做好了准备,平静地等待这场谋杀案的到来。
       我们甚至猜想,隐娘夫妇在报告完任务的同时,也得到上方的指令:以刺杀刘昌裔为借口,即刻离开魏博、前往许州,那里会有我们的人来接应。这一猜想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向来单独执行任务的隐娘,会在这一次带着除去磨镜一无所能、甚至连鸟儿都打不中的丈夫一同奔赴目的地。而无论是他们所骑的一黑一白两匹驴子,还是城门口的那一出弹弓把戏,都不过是与人相接应的暗号罢了。
       与刘昌裔见面以后的情景,小说中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刘劳之」。隐娘夫妇随即做出了一个十分激烈的反应:双双下拜,说「合负仆射万死」。第一次读到这里,我们听信了「刘仆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洞吾也」的说法,以为隐娘真的是佩服刘昌裔神机妙算,这才临阵投奔。
       可事实却是,隐娘夫妇的确在城门口与那位衙将接上了头,只是那会儿俩人恐怕还是一头雾水:说好的自己人来接应,怎么反倒成了刘昌裔的属下。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在「刘劳之」这短短三个字的情节里,正是刘昌裔向隐娘夫妇表白了自己与刺客组织的联系。隐娘夫妇这才觉察到事情的惊险,差一点错杀同志,真可以说得上是「合负仆射万死」了。
       双方相认完毕后,刘昌裔请求隐娘夫妇留在自己身边。他说了一个理由,听上去很是奇怪,叫做「魏今与许何异」。就是说,你在田季安那里做事,和在我这里做事,没有什么区别。这又是什么道理呢?
       刘昌裔所担任的陈许节度使,又叫做忠武军节度使,在张国刚先生的分类中属于「中原防遏型」藩镇。与魏博这样的「河朔割据型」藩镇不同,这地方总体上属于「顺地」,还是比较服从朝廷管制的。作为中原防遏型藩镇之一,陈许节度使所辖地区不但能够控遏河朔、屏卫关中,还能起到沟通江淮、保障漕运的作用。隐娘留在田季安身边,固然能继续对魏博境内的敌情施行监控;要是转投刘昌裔府中,同样可以利用这一地区的地理优势开展制衡。这正是刘昌裔说「魏今与许何异」的根本原因。
       事情到了这一步,田季安看来是非置刘昌裔于死地不可了。即便一刀结果了他,不过是使得局势早一天恶化而已。保护一个八分可靠的刘昌裔,比控制一个早已掩饰不住逆反心的田季安来说,胜算还是要高出许多。这也就是为什么,隐娘决定留在刘昌裔身边时,给出的理由是「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知魏帅之不及刘」。我们都知道,元和年间藩镇与朝廷的斗争何等惨烈,杀一个节度使又算得了什么。如果不是那枚于阗玉的保护,刘昌裔的脑袋恐怕早就搬了家了。
       刘昌裔问隐娘需要些什么,隐娘回答说,「每日只要钱二百文足矣」。和田季安「以金帛署为左右吏」相比,这个要求实在不高,刘昌裔很痛快地答应了。故事继续说:

       忽不见二卫所之,刘使人寻之,不知所向。后潜收布囊中,见二纸卫,一黑一白。后月余,白刘曰:彼未知往,必使人继至。今宵请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以表不回。刘听之。至四更却返曰:送其信了,后夜必使精精儿来杀某,及贼仆射之首。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刘豁达大度,亦无畏色。
       是夜明烛,半宵之后,果有二幡子一红一白。飘飘然如相击于床四隅。良久。见一人自空而踣,身首异处。隐娘亦出曰:精精儿已毙。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
       隐娘曰:后夜当使妙手空空儿继至。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能从空虚之入冥,善无形而灭影。隐娘之艺,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系仆射之福耳。但以于阗玉周其颈,拥以衾,隐娘当化为蠛蠓,潜入仆射肠中听伺,其余无逃避处。刘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隐娘自刘口中跃出。贺曰:仆射无患矣。此人如俊鹘,一搏不中,即翩然远逝,耻其不中。才逾一更,已千里矣。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

       虽说靠着组织的情报接上了头,隐娘在田季安身边这么多年,刘昌裔心里难免有些提防。之前对隐娘说的「勿相疑也」,也是怕她心有顾虑、再生出什么变数来。可偏偏他们又不要钱,这就更让人放心不下了。隐娘夫妇骑的黑白卫不见了,刘昌裔「使人寻之」,正是这种不信任感的最好体现。找了大半天,回头却在布囊里发现了「二纸卫,一黑一白」。这大概是隐娘觉察出了刘昌裔的心思,想要给他一颗定心丸。
       还没等这颗定心丸落肚,隐娘又告诉了刘昌裔一个可怕的消息:田季安想杀你,这事儿还没完,「必使人继至」。我们不由得奇怪,隐娘执行任务向来以迅捷见长,当年在五台山受训期间,不过是差了几个时辰,就被神尼斥责说「何太晚如是」。为什么这一次的行动,直到了一个多月的时候,田季安才反应过来、想到再派别人来呢?
       我们怀疑,在到达许州后的这段时间里,隐娘曾多次返回魏博、试图说服田季安,希望他能够打消刺杀刘昌裔的念头。毕竟嘉诚公主在魏博这么多年,田季安还算是一个表现不错的盟友。无奈这一次,他竟然说什么也不答应,隐娘这才想出「剪发,系之以红绡,送于魏帅枕前」的主意。
       在与『聂隐娘』一道收入『甘泽谣』的另一篇传奇中,我们看到过同样的手段。故事里被红线女送来的一个金盒吓得「惊怛绝倒」的,正是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隐娘以红绡系发,这浪漫又令人浮想联翩的场景背后,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咱们尚有一丝情义在;要是有什么坏心思,你的脑袋可就全在我恩私便宜了。
       只是田季安既然不答应,就有他不答应的道理。靠着精精儿与空空儿的本事,不但刘昌裔的命危在旦夕,就连我们的主人公隐娘也难逃一劫。隐娘告诉刘昌裔,说「此时亦万计杀之,乞不忧耳」,是把两人的性命拴在了一根绳子上。最后费了好一番心思气力,还靠了点运气,总算对付过去。直到这时候,刘昌裔才算对隐娘彻底放下心来,自此「转厚礼之」。
       故事到了这儿,看上去皆大欢喜。只是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个诡异的细节,在杀死精精儿后,隐娘「拽出于堂之下,以药化为水,毛发不存矣」。这样的场景,我们都再熟悉不过了。事隔多年,千里之外的陈许节度使府中,这件令人毛骨悚然的道具又一次登场了。
       由此我们认为,从隐娘夫妇报告刺杀刘昌裔命令的那一刻起,神尼及其背后的刺客组织就始终密切关注着事件的进展。无论是田季安的异动,还是刘昌裔的存亡,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打破这一地区内势力多年来的脆弱平衡。在这危机时刻,神尼不得不亲自来到魏博,向这位久未谋面的弟子面授机宜。
       除了可以化人毛发的恐怖药粉外,隐娘为刘昌裔准备的那块于阗玉,恐怕也与神尼的到来密切相关。于阗玉价值连城,不是寻常人家可得。『新唐书•西域传』记载,德宗皇帝即位之初,曾经派人前往于阗国求取玉石。堂堂天子所得,也不过「圭一,珂佩五,枕一,带胯三百,簪四十」之类。到了贞元年间,于阗地区为吐蕃所攻陷,「自是安西阻绝,莫知存否」,更不用说贸易往来了。我们猜想,隐娘手上的这块大小能够「周其颈」的于阗玉,正是早年由朝廷赏赐给五台山密教僧团、又被神尼千里迢迢带到许州的。神尼的这一次运筹帷幄,既保全了刘昌裔的性命,又使得他终于对隐娘放下戒心,可以说是一举两得。
       我们都还记得那个约定。
       这一年正是元和四年(809),距离隐娘重返魏博整二十年。
       神尼没有食言,她大概早就料到,在一个混沌、变乱的时代下,魏博的稳定不过是短暂的过场。田绪会死,嘉诚公主会死,田季安会长大。无论身处其中的人们如何努力,走向失序才是魏博的终局。除非,有一个新的、强大的外力出现。
       神尼唯一不知道的是,拥有这个外力的人早就站在帷幕旁了。直到这个人的出场,我们的故事才能画上最后的句点。


六、魏博爱情故事

       隐娘在刘昌裔身边的护卫工作,一直持续到元和八年(813)。故事中是这么说的:

       自元和八年,刘自许入觐,隐娘不愿从焉。云: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刘如约。后渐不知所之。及刘薨于统军,隐娘亦鞭驴而一至京师,柩前恸哭而去。

       根据『新唐书』的记载,宪宗皇帝早就对刘昌裔心有疑虑,一直想将他调离陈许节度使任。只是怕生出变故,才拖了这么多年。到了元和八年(813)的时候,陈许一带发了大水,淹死了不少人。宰相李吉甫说「乘人心愁苦可召也」,这才把刘昌裔召回长安。刘昌裔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心里十分苦恼,只好装病在家,不久竟然真的一命归了天。
       李吉甫所说的「人心愁苦」,确实是为宪宗皇帝召回刘昌裔下了最后的决心。可我们认为,真正的理由和这场大水无关。『旧唐书•宪宗本纪』:

       (元和七年)八月,戊戌,魏博节度使田季安卒。
       (同年)冬十月乙未,魏博三军举其衙将田兴知军州事。……甲辰,以魏博都知兵马使、兼御史中丞、沂国公田兴为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工部尚书,兼魏州大都督府长史,充魏博节度使。

       田季安死了,他的妻子元氏,就是当年投奔田悦的那个叛党元谊的女儿,自然要带着儿子田怀谏好好折腾一番。只可惜元氏实在没有嘉诚公主的本事,折腾来折腾去的,反倒惹恼了田季安手下的一干兵将。他们一怒之下将田怀谏赶回了家,拥立了这个名叫田兴的人上台。
       田兴有一个我们更熟悉的名字:田弘正。田弘正是田承嗣的从侄,和故事前头登场的田悦、田绪一个辈分。名字是朝廷后来为了表彰他的忠诚,特意给改的。同样是做了魏博节度使,田弘正的名声可比他们都好多了。讲究春秋笔法的『新唐书』的作者,甚至不愿意把他和田家的其他人放在一卷里头。连他的父祖辈也跟着鸡犬升天,被史官大大地记了一笔。
       史官说,田弘正的父亲田廷玠「尚儒学,不乐军旅」。田承嗣和李正己、李宝臣闹矛盾,派他去守城,田廷玠「婴城固守,连年受敌,……卒能保全城守,朝廷嘉之」。可只要对一对史料,我们就不难发现,站在田廷玠的对手李正己、李宝臣后头的不是别人,正是瞅准了藩镇间的矛盾、想要借此机会削弱田承嗣势力的代宗皇帝。所谓的「朝廷嘉之」,要不是当时的打输了才说的场面话,要不就是后来加上的、想给田弘正脸上贴金。史书中记载的田廷玠与田承嗣、田悦之间闹的各种别扭,无非都是魏博人民内部矛盾,绝不能上升到敌我矛盾的高度。至于田弘正本人,他原来的那个名字田兴,也是因为「承嗣爱之,以为必兴吾宗,名之曰兴」。
       总之,史官一个劲儿地想要证明,田弘正做了节度使后对朝廷忠心耿耿,都是因为他们家三代忠烈的缘故。这样理想主义的话,是无论如何不会使人信服的。我们猜想,早年的田弘正大概还是一个混不吝的藩镇少年。所谓的「颇通兵法,善骑射」,不过就是喜欢舞刀弄枪瞎胡闹的含蓄说法。田弘正后来所以归顺朝廷,与一个人有关到来有着直接的关系。
       故事的时间跳回到贞元元年(785),就在隐娘被乞食尼带走的同时,身披嫁衣的嘉诚公主来到了魏博。此时他的丈夫田绪正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边还有三个活蹦乱跳的儿子。田弘正与田绪一样大,这会儿他不过是魏博节度使一个不咸不淡的远亲,做驸马爷这样的美事是轮不到上的。
       奇怪的是,作为正室的嘉诚公主,似乎没有考虑过生养一个带有李唐血脉的孩子。这大概是因为,田绪和他的父亲,当年对田华与永乐公主婚事心存不满的田承嗣一样,对朝廷的这种手段很是提防。而田绪的态度也使得嘉诚公主意识到,与其祈求一个永远不会出世的孩子,早早地养熟一个听话的田季安才是最实际的办法。田绪后来为田季安找来元谊的女儿作妻子,或许也是害怕他与公主太过亲近、站不稳立场。
       可田绪没有想到的是,非但自己的性命就这样交待在嘉诚公主手上,连他的儿子田季安,外加后来的孙子田怀谏,都被连带被摆了一道。史书中写田绪死了之后,嘉诚公主管教田季安,是这样说的:

       季安幼守父业,惧嘉诚之严,虽无他才能,亦粗修礼法。

       有意思的是,之前还一直没什么表现的田弘正,这会儿也突然活跃了起来:

       当季安之世,为衙内兵马使。季安惟务侈靡,不恤军务,屡行杀罚;弘正每从容规讽,军中甚赖之。

       田季安继任节度使的时候不过十五岁,还是个被宠坏了的小毛孩。大概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田弘正一再得到了嘉诚公主的拉拢与扶植。我们甚至怀疑,嘉诚公主所以能够在田绪暴卒之后,顺利拥立田季安上台,恐怕也与这位长于军务的堂叔有着撇不清的关系。过几年田季安慢慢长大了,心里肯定越来越不是滋味。田弘正后来被侄子发配去地方做镇将,又装病「灸灼满身」,大概都是在嘉诚公主去世后的事情。
       这样近似于弑父夺母的故事模式,在莎翁笔下就是一出『王子复仇记』;在八点档电视剧里,就成了人们喜闻乐见的满洲开国史。可惜田季安做不了哈姆雷特,田弘正的耐心也好得多。元和七年(812)八月,也就是嘉诚公主去世的四年后,田季安终于一命呜呼。被找来代行政事的田弘正,在处理完他那对孤儿寡母不知所谓的闹腾后,正式接过了魏博节度使的重任。宪宗皇帝对田弘正的表现很满意,魏博的事情到这儿也该松口气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就在第二年,陈许节度使刘昌裔被一纸召回了长安。这时候的宪宗皇帝,终于不用担心再出什么乱子了。刘昌裔想要带着隐娘一道回长安,长安城里有什么好的:千门宫殿,大道狭斜;细柳新蒲,银台碧树;翻手为云,轻薄纷纷。愿「自此寻山水,访至人」,「但乞一虚给与其夫」。隐娘与磨镜少年共事这么多年,这点情面还是有的。
       如果说在『聂隐娘』的故事里,真的有什么自由与觉醒的话,一定不在那段有名无实的婚姻里,不在一次次惊险的飞檐走壁中,而是在故事的最后,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隐娘的人生却才真正开始。

       乃有剑客惭恩,少年报士。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抆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非买价于泉里。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山。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

       接任了魏博节度使的田弘正,带领麾下兵士南征北战,为宪宗皇帝的削藩大计立下了汗马功勋。到了元和末年,天下藩镇「尽遵朝廷约束」,自安史之乱起分崩离析半个多世纪的大唐帝国,至此完成了短暂的统一,史称「元和中兴」。
       田弘正最终死于一次自下而上的兵变,家属、幕府将佐三百余人同时遇害。甚至连他的儿子田布,也因为拒绝部下悖逆的企图而仰剑自刎,只留下了这样一封壮志未酬的遗书:

       臣观众意,终负国恩,臣既无功,敢忘即死。……不然者,义士忠臣,皆为河朔屠害。

       此时,距离当年德宗皇帝赐下的那一纸婚约,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七年。三十七年前的那一天,当嘉诚公主踏上魏博的土地时,她心里又怀抱着怎样的期待与决意?只是再没有人记得她,她是宗室簿子里的一个名字,国史中的一句记载。甚至连埋首于故纸堆中的研究者,也不知该为这位大唐公主安排一段怎样的前情往事。

       星使追还不自由,双童捧上绿琼輈。
       当时若爱韩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


尾声

       多年以后,裴度大人站在李师道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前,或许会想起会回想起武元衡大人和他俩人骑着马、有说有笑地往朝堂走去的那个遥远的清晨。『旧唐书•武元衡传』:

       (元和)十年六月三日,将朝,出里东门,有暗中叱使灭烛者,导骑诃之,贼射之,中肩。又有匿树阴突出者,以棓击元衡左股。其徒驭已为贼所格奔逸,贼乃持元衡马,东南行十余步害之,批其颅骨怀去。及众呼偕至,持火照之,见元衡已踣于血中。

       「批其颅骨怀去」,这是我们多么熟悉的手段。
       元和八年(813),当刘昌裔送别隐娘、重返长安的时候,这位命丧于白日都市中的武元衡大人,正在西川节度使的任上春风得意。宪宗皇帝一道圣旨,从巴山蜀水中召回了众望所寄的铁血宰相。不知在那青泥盘盘的古道上,他是否曾有幸与我们的女主人公隐娘擦身而过?
       只是武元衡大人终究没有刘昌裔的运气,堂堂大唐宰相,就这样死在了两名刺客手中。派遣刺客的,正是几年以后被田弘正打得到处求饶、最后割了脑袋献给朝廷的淄青节度使李师道。
       昔日在邯郸驿中抱膝而坐的白居易,因为武元衡一案的上书而被流放江州。浔阳江头的秋夜,他独自写下了泪湿青衫的千古绝唱。十几年后,当我们饱经磨难的大诗人再一次回到洛阳,午桥的池榭松竹中,他又遇见了当年惨案中幸存的裴度大人。
       命运这根不可捉摸的细线,一次次将时代洪流下的人们彼此牵连在一起。命运是没有尽头的,故事却一定要有一个结局:

       开成年,昌裔子纵除陵州刺史,至蜀栈道遇隐娘,貌若当时,甚喜,相见依前,跨白卫如故。……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

       大概在所有的侠客故事里,我们都喜欢这样飘然远去的结局。什么恩怨情仇,到这时候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只是我们不知道的是,在那个叫做魏博的地方,人们曾经满怀敬意,为昔日安史之乱的祸首树碑立传。那些被描述为虎狼之臣的河朔旧将,他们不讲究什么「障盖安舆」,只知道做头领的,哪有亏待手下人的道理。在动荡不安的夜里,人们无数次想象长安城里那人,该有怎样一副阴郁的面孔。他要夺走一切,人们惴惴不安地猜测道,使我父母不得衣、使我妻子无以食。
       隐娘终究是一个魏博牙将的女儿,可命运却和她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她失去家人、背弃故土,甚至没有了名字。隐娘从黑暗中走来,手持利刃,取项上人头如探囊;隐娘擦去满身血污,悄无声息地,又一次隐没在传说与现实黑魆魆的缝隙之中。
       不成不成,那也不能没有名字啊,故事还怎么往下讲。那个叫袁郊的书生想了想说,你们看这姑娘来去自如,竟然还能躲到人的肚子里去,不如就叫她隐娘好了。书生很高兴,提笔写下故事的第一句:

       聂隐娘者,唐贞元中魏博大将聂锋之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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