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贾樟柯声名鹊起相对的是，《小武》在中国独立电影史上的里程碑地位并没给小武扮演者王宏伟的生活带来多大变化——尽 管他演了一部又一部的贾樟柯电影，《小山回家》《小武》《站台》《任逍遥》《世界》《三峡好人》《天注定》，连录像带店的大婶都认得他。他在大银幕里的戏 份越来越少，从量身打造的主角到一闪而过的客串，与昔日死党贾樟柯的创作路线也渐行渐远。除了那个很小的圈子，外界少有人知道他去了哪。“小武”消失了。
“我 好像‘地下’了二十年，从来就没冒出来过”，王宏伟有些自嘲地笑道。这些年来，他从朱日坤手里接班，成为栗宪庭电影基金的艺术总监，同时他还策划了北京独 立电影展、担任栗宪庭电影学校的表演老师，常年工作生活在北京郊外的宋庄，与都市经济圈隔绝。这些组织因为无法获得官方承认而时刻岌岌可危——独立影展刚 开幕半小时便被拉闸叫停，培训学校的学生们被大巴车拉走，相关组织者的一举一动都处于被监视状态中。谈到今年的影展计划，王宏伟茫然地说，肯定想继续，但 不知道会是什么样。不好办。
我这篇轻描淡写的文字，也只有一小部分能够出现在门户网站上。
与 王宏伟见面是在北京南部一座高架桥旁，一辆动车呼啸而过，他描述的那栋黄墙二层小旅馆便在桥底探出头来。拉开旅馆的门，烟气带着灰尘在阳光下打起了转，一 眼可见一面墙的货架，上面摆着毛巾、牙刷、洗发水、桶装方便面等生活用品。这里仿佛仍旧停留在二十年前，在北京，类似的地方应该不多了。
打电话给王宏伟，三秒钟后他便从旁边的屋里迎了出来——小眼睛，小个子，乱乱的头发，窃窃的笑；旧毛衣，卷边的牛仔裤，蒙灰的皮鞋，唯一变化就是有点发福。他在你面前一亮相你就知道，这不是王宏伟，这就是小武，中国的小武。
现 在是王宏伟参与幕后工作的新片开机的前一天，剧组人员都来自宋庄电影圈和栗宪庭学校，就选择在这里进行最后的讨论。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小破屋子里，唇枪舌 剑，烟雾缭绕。门外两个旅馆前台的姑娘戴上口罩，一脸不高兴地看着他们。“剧组就这样，都是大烟鬼，很烦人”，说着，王宏伟熟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烟，继 续抽起来。
旅 馆小到连两把椅子都找不出来，于是我们一起出门找地方，最后走到了剧组住的另一家同样风格的旅馆。吱嘎作响的小楼梯上去，推开房间的门，两张小床上急躁地 堆着两团被子，两大包泡面和矿泉水挤在打着结的超市塑料袋里。我们的摄像记者想找出一块干净的背景，可是失败了。四个人同时站不下，于是我跟王宏伟便分坐 在两张床上开聊。
“我们这太寒酸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王宏伟连连道歉。“你们是大媒体，不应该采访我这样的，应该去采访伊能静。昨天她跟秦昊结婚了，秦昊比她小那么多，姐弟恋太有意思啦。现在是不是都流行这样啊？”他嘬了一口烟，咯咯笑起来。
有 时候，王宏伟也会张望一眼地上的世界。前几天他去香港办事，慕名去电影院看了一部《五十度灰》。“我想，外国三级片，这个好，就去看了。结果太无聊了，什 么都没有！”王宏伟撇嘴道。“去年我也进过一次电影院，看《推拿》。前年也有一次，看《疯狂原始人》——因为我看微博上好多大导演和明星都在说那个动画片 好，就去看了，看完觉得好二啊。后来我才寻思过来，他们可能是拿了人家的‘茶水费’。”他一脸认真地说。
这 些年，王宏伟也演过几部别人的电影，都是极小的配角，领到的钱用来养家糊口和搞独立电影，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其余时候他都拒绝出镜。早 在他与贾樟柯、顾峥在北京电影学院读书期间自创“青年实验电影小组”起，王宏伟便倾向于躲在幕后，以演员面孔扬名海外纯属偶然。在中国正统表演教学体系 中，“小武”几乎触犯了所有不可原谅的毛病。
有些圈内人还记得那些当年流传的段子，比如王宏伟摔碎一个酒瓶下决心成立实验电影小组，还有作为制片人的他奋战一上午麻将，为一贫如洗的剧组赢到了制片用的钱。对于这些往事，今天的王宏伟都一笑了之，懒得再提。
“最 大的奖，戛纳电影节我也去过，一个个都穿着很不舒服的衣服，假惺惺说着套话。我去他们的酒会看了一眼，就再也不想去了。还是现在这样好，自在。”王宏伟 说。尽管贾樟柯的电影拿过无数国际大奖，王宏伟却鲜少出现在世界舞台上。二十年来他的生活都没太大改变，每天还是晚睡晚起，跟宋庄的朋友见见面，一起吃串 喝酒，念念明天应该干点什么。“宋庄聚集的都是画家艺术家，外人看到的只是几千个人无所事事吃吃喝喝，形成一个特别散漫的群体，但是他们创作时候的艰辛大 家也从来都看不见。”他说。
栗 宪庭电影基金成立于2006年，主要目的在于收藏独立纪录片、对独立电影创作和发行提供支持，主办北京独立电影展和中国纪录片交流周，以及建设首个中国独 立电影资料库、出版独立电影刊物等等。目前基金会只有六七个工作人员，每月领取象征性的固定工资，全部基金则筹自艺术公司和收藏家一点微薄的赞助。几年过 去，很多工作人员都迫于生活压力走了，但也有很多人坚持下来，王宏伟是其一。
“我 本来是想去宋庄玩的，没想到在那里得到一份工作”，王宏伟半开玩笑地说，“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少年，但我希望两三年后能有更年轻的人来接替我，毕竟现在 是年轻人的时代了。”基金会首任负责人朱日坤因身体等原因退下来之后，王宏伟接过了这面独立电影的大旗，头一年就遭遇影展被拉闸的尴尬，在这独立电影举步 维艰的年头里四处碰壁。在他看来，现在是中国独立电影最好的时代，却也是最坏的时代。商业浪潮席卷主流电影市场，网络视频冲击传统观影模式，独立电影有了更多出人头地的渠道，却也更容易在浮躁的氛围里被狠狠抛弃。
“就像艺术的本质一样，肯定得有人做一些真正的、严肃的艺术创作，而不完全都是讨好商业，还是要有一些自己的感触。现在大陆的电影圈越来越工业化，跟电影本质的东西差很多，所以我觉得可能不太适合我。”王宏伟正色道，“帮帮独立电影吧，再不改变，中国电影就完了。你看现在电影院里放的都是些什么啊。”
王宏伟在一篇独立影展序言里掷地有声地写过：“这 是一个逐渐走向多元或者主张走向多元的社会，我们没有妨碍，或者并不在乎商业电影或其它主流艺术的大行其事和热火朝天的社会接受度，也不在乎时代、社会、 大众、政治和经济的功利时效，更是置金钱利益、社会荣誉、大众掌声于度外。相对电影的商业和意识形态模式，我们只在乎电影人表达的独立性，而且，这种独立 性来源于电影人对个人感觉的忠诚，以及对个人感觉表达方式的试验和探索。”
而 对于搭档过整整20年的昔日好友贾樟柯，王宏伟已经不愿言及太多：“我不想再评价以前合作过的伙伴了。”对于王宏伟来说，眼下他最操心的是准备好明天开机 的各种杂事，尽管这部电影未来很可能都走不出宋庄，他不愿多想，走一步算一步。贾樟柯则正忙于新片《山河故人》的后期工作，这是贾樟柯的首部英文对白电 影，在中国和澳洲取景拍摄，主演阵容里加入了张艾嘉、张译等明星。贾樟柯和小武，都在各自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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