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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誰辛苦為誰甜? 李碧華

时间:2015-03-23 10:33:45  来源:  作者:

 我不認識內地財大氣粗的土豪,亦不同情水貨客,沒這樣的朋友也罷,但實在有點厭惡,蝗災襲港,什麼也被他們買光了,要求「正貨」、「放心品」,因為他們在國內只剩假、劣、毒貨可買。為何要無辜的港人來承受和照顧?國家為他們做過什麼?

每回有內地朋友來港,我會送他們一些家中祖輩珍藏的陳皮,和百年老字號蜂蜜——希望這些手信不會被搶光、炒貴、降格,令我們更加厭惡。

香港有多家養蜂場,生產的蜜糖各有捧場客。我喜歡「寶生園」,他們在粉嶺自設養蜂場,印象最深是男人以一把長長的「蜜蜂鬍子」為註冊商標,小時候看過,至今仍是他,歲月流曳,而蜂蜜採之不盡。這家已有近百年歷史了,因蜜蜂在不同的開花季節和地區採集不同品種花蜜,分了槐花蜜、冬蜜、荔枝花蜜、鴨腳木蜜、蕎麥花蜜、枇杷花蜜、野桂花蜜……採自多種不同花朵的便是百花蜜,而我最愛龍眼花蜜,顏色較其他深,蜜味香濃,稍貴一點,是蜜中極品。而且蜂蜜本身有抑菌作用,具天然防腐能力,密封良好,不必放入冰箱,亦久藏不變,每回沖泡蜜糖水,它如前鮮妍香甜。

高溫會使其中部份營養受破壞,所以用溫水或冰水沖好即飲,滋潤養顏,消炎下火,也寧神安睡治失眠,這是最簡單的保健飲品。

蜂巢也是小吃。我見過場中蜂箱,是個立方體箱子,並排放了八至十塊厚板,偽裝蜂巢,讓蜜蜂把蜜儲藏在巢板的上部,下部則為孵化蜂卵、培育幼蟲的區域,也用來儲藏花粉。蜜蜂在六角柱形巢洞儲存蜂蜜後,會用蜂蠟密封巢洞,裡頭是成熟而濃度甚高的蜜,外面的蠟也可一起嚼食,口感像香口膠。

香港年來流行蜂巢雪糕,就是這點子。

原在韓國首爾大熱的街頭小吃,軟雪糕附加一小塊蜂巢而已,漂亮、新奇、甜美,而且予人一種「真材實料」的感覺,這小塊蜂巢不是點綴品,而是話題作,亮黃艷色,吸引韓迷朝聖,當你把蜂巢搗一下,流蜜叫人心甜,沒想過是拆遷後吃掉別人的家園。軟雪糕成本低,蜂巢變成主角,就這樣爆紅了,第一個引進者必然賺到盆滿鉢滿——人人都是sell靈機一觸,早着先鞭。現今類似的甜品店很多,終於會飽和,還蜂巢一個安寧。

人們光是吃蜜,已對不起蜜蜂了吧。不過古今中外人人愛,目為「天賜的禮物」,「流奶與蜜之地」為樂土 ,印度人還說,它是「使人愉快和保持青春之良藥」。

它是藥,療效顯著,護膚美容、抗菌消炎、促進組織再生、提高免疫力、保肝潤肺止咳……常吃還可延壽。未經加工的野生蜂蜜用作傷口護理,敷上後不但傷口逐漸癒合,還助抗超級惡菌,效果比得上抗生素。

蜂蜜食譜很多,雪糕、蛋糕、小餐包、果凍、蜜糖雞翼、肉類燒烤時增味添香……但常用於沖泡檸檬茶、柚子茶、菊花茶、杞子桂圓茶、大棗茶,杯杯好喝又有益。

韓國人真的愛死蜂蜜了,不少面膜、唇膏、護膚品、沐浴露都含蜜糖,我在首爾帶回來的手信,以一款四小盒(蜜糖加人參、薑、蘆薈、高麗參)的mask最受歡迎,送到連我自己也沒有了。

不過世事亦有兩面。

正如魅惑眾生的蝴蝶,自身妖嬈鮮艷,亦滿目春色,賞盡姹紫嫣紅——牠是色盲的。

而辛勤採蜜的蜂兒,窮其一生精力,只能釀造十二份之一茶匙的蜜糖,來回花間千萬遍,收集到一丁點,多可憐。但這是群體作業,整個家族奔波勞碌,血汗成果被人偷走、竊走、搶走、煙熏趕走,道是人養蜂,卻是蜂養人。

唐朝有位詩人羅隱(833-909),一生寫了許多諷刺政治的詩,揭露唐末社會的黑暗面。他寫過一首《蜂》:

「不論平地與山尖,

無限風光盡被占。

採得百花成蜜後,

為誰辛苦為誰甜?」

他見到無論是平原或峰頂,凡有鮮花盛放的地方,都成蜜蜂據點,佔領着忙碌着,牠們採盡百花釀成香蜜後,到頭來是為了誰的享用?牠們自己又會否慨嘆一場空?詩句淺白,讚美了蜜蜂的辛勞和高尚,也暗諷不勞而獲者掠奪他人成果,叫人不滿和痛恨——至於蜜蜂本身,明白嗎?覺悟嗎?不甘心嗎?怨天尤人嗎?也許牠們不曉得,「不曉得」,無知無明最幸福,也就無懼無怖無怨艾了。

後來有人誤作「為誰辛苦為誰忙」,但原句還更苦澀。

甜!

是的,蜂蜜最偉大的貢獻。

當人們享用這半透明,帶光澤,濃稠香甜的物質時,會有聯想嗎——它是蜜蜂吸食花蜜混入唾液,在胃中發酵脫水,經過一番折騰,再使出全身力氣一點一滴擠出的嘔吐物?而花蜜中亦兼有蚜蟲、葉蟬等從肛門排出,含糖的「排洩物」……蜂蜜並非單純,別天真,也別自欺。

——但,我不想現實地深究,也不想殘忍地揭發,我們愛蜂蜜,不就是因為這獨特的「甜」?

人生不圓滿的地方太多了,生老病死八苦十苦一百苦,再苦,也要甜一甜。

活得不快樂,但悲哀得過蜜蜂嗎?擔子輕重道路曲直,哭也好笑也好,一樣的肩挑腳走。日子糟糕?來塊蜂蜜蛋糕,微笑着,苦笑也是笑。

每天早起(或晏起,如我),來一片「感恩藥」,活着多好,又是新的一天;每晚睡前,來一片「滿足藥」,這天平安健康過去了——人未必長命百歲,永遠順風順水,但這兩片抽象的藥,以蜜糖水送之,易服又暖胃,人就歡快了。

謝謝蜜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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