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在巴黎時間多，常找些朋友飯聚。一天中午，我們炆了一鍋柱侯牛腩，在街市的海鮮店買了魚湯，又到意大利食品店買了一隻燒雞和薯仔番茄沙律，請了本地一位中國畫家來吃飯。他帶了一位北京朋友阿銓同來。阿銓一到我們家坐下，茶還沒喝，就起來四圍巡看，問我這房子買了多少錢？這古董櫃枱一定很貴吧？他專挑有價值的物件問價，然後昂然走入我們的房間去看。他那老實不客氣大剌剌的作風，一看就知道他是有權有勢的高幹子弟。那簡直是外星人突然闖進了自己家，感覺新奇古怪。幸好他很愛吃我們做的菜。

阿銓和畫家愛吃那鍋炆牛腩，都扒了幾碗白飯，兩人幾乎把一鍋炆牛腩吃清光，吃得笑呵呵，反而沙律和燒雞很少碰。我說在外國我吃了兩三天西餐，就想吃頓醬油白飯的中國菜，問阿銓是否一樣？他說，不，他出國太多，都習慣了。於是他娓娓而談，說他到紐約倫敦莫斯科的軼事。他說在紐約'21'Club吃飯碰到George Soros在高談闊論，在倫敦皇家歌劇院看歌劇剛好坐在Sean Connery旁邊，與Sean Connery談起北京來……。唏，這高幹子弟很有趣，說話生花妙語，看得出他有見識，其實學養和教養也不錯。

吃完飯他要到一個地方與朋友會合，問我該怎樣去？我說不知道，不如叫一輛的士載我與你一同去。我們坐的士去到一個商場，下車，他兩位朋友迎上來，只顧跟他說話，沒有和我打招呼，阿銓也沒介紹，我在旁邊有點尷尬，陪他們到了一間錶行，我走了。錶行見他們三位進去，就請正在看飾櫃的兩男女離開，馬上落閘關門，只做他們生意。這高檔錶行顯然認識他們，他們也顯然是超級大客才有這種款待。我見證了北京有錢人在巴黎征服自命高傲的法國佬！這三位中國老兄多威風！有錢使得鬼推磨。

阿銓堅持要請吃飯，畫家打電話來跟我說，還要我們代他訂一間好的餐廳。我老婆訂了我們家附近的Plaza Athenee Alain Ducasse主辦的餐廳。菜真好，酒也不錯，就是太貴了。尤其是酒，兩瓶紅酒是酒保介紹的，三千多歐羅一瓶的法國紅酒。酒固然好，但介紹人喝這樣昂貴的酒，這酒保太無品了吧！這樣貴的酒是客人要求才介紹，就算在最好餐廳，酒保介紹你喝的都會是中價但是好喝的酒，介紹人喝三千多歐羅一瓶酒的酒保是在推銷酒，不是在介紹客人喝好酒，多低俗！至少我是這樣想，除非他真的看慣了，看得出我們的主人是中國的大大款，不給他最貴的他會覺得「你看不起我們中國人嘛！」也說不定。要是這樣，這酒保就厲害了！

飯後吃甜品，酒保再介紹我們喝了一瓶2000年的Chateau d'Yquem。這酒是神品，實在好喝。喝多了兩杯，阿銓問我，你有多少錢？我說喝多了酒不要說這個，說了也是亂說的。那麼怎樣才算有錢？我說像你這樣就是有錢了。怎看得出!?他問，興致勃勃。我說那天看到你和你的朋友進去買錶，錶行馬上關門只做你們生意，你們一定很有錢！他聽了很高興。我也真的喝多了，也覺得很高興。酒醒後卻感覺空白，有點心煩，後來阿銓透過畫家來電約會，我就推了，動輒講錢的聚會很無聊。

巴黎春天，嫩綠草坪，一朵小黃花，中間幾隻麻雀在啄草籽，畫面很美。我從未見過麻雀是如此美麗，因為麻雀太普通了，一直忽略了牠們。如果可以看得出平凡的美，這世界多美麗！猶如有錢人只看到昂貴東西的價值，若然他可看到便宜事物的生活價值，他的生活會是多富饒！我和老婆坐在塞納河邊等船，看着草坪這幾隻麻雀，詫異自己今天才發現麻雀有多美。難怪日本神級畫家栖鳳畫了這許多麻雀的小品。

今天陽光普照，預計晚霞會漂亮，我們租了一艘小船載我們出塞納河晚餐和看日落。船走了快一小時，慢了下來，摩托關細了，寂靜一片，小船慢行慢得彷彿乘着微風向前滑去。塞納河水色粼粼，夕陽紅光斜照，兩岸瓊樓古蹟抹上淡淡的粉紅色，黃昏如夢，巴黎美艷高貴，這一刻我與品味邂逅，這快樂是金錢買不到的，巴黎這優雅的氣質也是金錢買不到的。基本需要滿足後，錢買得到的只是虛榮。

船主是意大利人，給我們預備了意大利晚餐。我用過他的船好幾次，相熟了，租船時他問我，想吃些什麼？我說最好做個辛辣的妓女麵，今晚他果然做得非常辛辣好味，炆牛仔骨也不錯。我突然想起來，告訴老婆昨天推了阿銓約會的事。「他其實是個有教養，憨直的人，只是細路仔脾氣。他對金錢執迷不悟，是今日中國官場成了金錢遊戲大染缸的沾染，誰能出污泥而不染？」老婆說。我同意，才四十歲出頭，他這樣聰明，十年八載後，他便是一條好漢。金錢這念頭想多了終於會累。

老婆同意我推了阿銓的約會。無謂這樣花時間，她說。我說還好，介意別人不知道他有錢的人，只是在自high、harmless。介意別人不知道他有多聰明的人才麻煩，這些人做官做老闆往往害人不淺。他們努力要證明自己聰明，最後變成自作聰明，令自己和身邊的人忙得氹氹轉，聰明成了他的皇帝新衣，別人的笑柄（或災難）。多少人窮一生精力，喜怒哀樂追求的，正是要證明自己有多聰明！聰明最後成了粉飾虛榮的化妝品。

潘伯九十二歲，一天我在陸羽喝完早茶出來碰到他，他力誇他老婆做的葱油餅有多好吃。於是我們約定第二天中午我到他家。他七十八歲老婆做的葱油餅，薄薄的，熱辣辣，吃時中間捲些白葱花，非常好吃。感受到這對老夫婦眉目傳情的溫馨，我好奇，問他們的故事。喝茶時老太太說，故事太多，教訓卻只有一個，說教訓吧。她說，他們結了婚六十年，十八歲跟着這男人，婚後發覺他之前有個女人和一個女兒，而且他年紀大我十多歲，人人都勸我趁早離開他，連我父母都勸我這是最聰明的做法，不要十八歲就一頭栽進麻煩裡。我不是這樣想，我選擇原諒他。一念寬恕，我們快活了六十年。聰明？原諒怎會與聰明有關？原諒別人是你為自己的命運承擔。快樂與金錢和聰明無關，快樂是智慧，信的智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