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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華 潑墨 十二慘

时间:2015-03-16 11:45:42  来源:  作者:

 今時今日,人類對古老的孝悌忠信禮義廉很冷漠(只流行無恥),對人際關係亦疏離,甚至拜年時把親戚亂稱呼,連麥當勞也附贈一張墊盤子的「親戚關係姨媽姑姐精讀班」,小朋友齊齊惡補這個樹形的「表」,同娛樂圈緋聞醜聞糾纏不清男女關係表,互相輝映。

但再複雜,也沒精細到「九族」,你我又何嘗得知自家九族?遑論「十族」了。

因為這張摩登圖表,想起一個悲壯慘烈的歷史故事。

先說九族,封建時代皇帝專權,一不高興或起疑心,便下令「誅九族」,指本人、父、祖、曾祖、高祖、子、孫、曾孫、玄孫,連同他們的兄弟姊妹與配偶、後裔,滿門大小皆抄斬——至於「誅十族」,這個史上最殘忍的腰斬酷刑,發生在明朝。

方孝孺(1357-1402年。明史及古籍為方孝「孺」,坊間亦有用方孝「儒」),明初浙江海寧人。字希直,一字希古,看其名、字,可見父母長輩對個人修為學養有要求,且他也勤奮努力,博聞強記,通曉經史,是當時很著名的儒生學者,也稱「正學先生」。

洪武年間,朱元璋召見方孝孺,認為他是不可多得之人才,不過朱以猛治國,運用嚴刑峻法控制官民,同方的仁政德化主張,有天壤之別。明太祖朱元璋只任命他做漢中府學教授。太祖死後,由皇太孫即位,明惠帝改年號「建元」,召方進京委以重任,輔佐治理天下。這是他一生中最盡心力也得到尊重的一段日子——可惜很快告終。

中國歷史上的善惡正邪是非黑白,往往由當權者書寫欺世,但人在做,天在看,後人會設法流傳平反,還仁者美名。

明惠帝登基第二年,爆發了「靖難之役」,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為名,除異己奪帝位為實,起兵叛變,方孝孺運籌帷幄助惠帝討伐燕王,但形勢不利,燕王攻佔南京,惠帝在內宮縱火自焚而死(有一說是他藉此逃亡海外保命。這是千古懸案)。

燕王雖無認受性,但恃勢霸佔皇城,沒謀朝(仍屬明),且回復「洪武」年號,卻篡位,囂張跋扈。滿朝文武百官明知肉隨砧板上,人在屋簷下,莫不低頭,見風轉舵刻意奉迎,把這篡賊政策「袋住先」,一直袋到底,從不優化,霸權只會更卑劣強悍,中國人的奴性,亦非自明始了,如同習慣。

戀棧權位厚祿的高官全降服,燕王登基稱帝,即明成祖,他知方孝孺名重天下,民望甚高,心生一計,不如利用以「奸臣入罪繫獄」的方來收攬人心,作為他宣傳、洗腦的工具。他屢派人致意招安以官職相誘,均被嚴詞拒絕。

有一天,成祖派人從獄中把方孝孺召來,厚顏微笑:

「詔天下,非先生草不可。」

命人拿來紙筆,「請」方撰寫新帝即位的詔書以告天下,宣揚偽主鼓動歸順,以方地位凝聚共識,便有份量了。誰知方不肯為這骯髒欺民的政改方案背書,接過筆來,寫上「燕賊篡位」四個大字後,擲筆於地,邊哭邊罵:

「萬世之後,脫不得此字。」

成祖身處奉天殿,號令天下讀書人,怎想到這鐵骨書生一個「篡」字,刺正要害,一矢中的。方還堅決不屈:

「死即死,詔不可草!」

成祖怒不可遏,大吼威脅:

「汝不顧九族矣!」

方孝孺厲聲答道:

「便十族奈我何?」

文人身子柔弱,但鐵骨錚錚,士可殺不可辱,也不能強迫撒天下之大謊,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話,怎可以四出游說他人相信?為虎作倀,自欺欺人,帶頭顛倒是非,如何教育下一代?更對不起父母祖宗,當時他是這樣的決定。

成祖憤恨至極,當場命令武士用力撬開方的嘴巴,刀割裂至雙耳根,方仍怒罵不絕,口中鮮血噴到御座上……

方孝孺被打入死牢。成祖馬上派人把他九族親屬全部抓來,每拘一人,就送到方跟前一看,認得了?當着他面殺害,如同今日「伊斯蘭國」之當眾處決還廣傳。他弟弟方孝友被殺之前,見孝孺流淚,反安慰他:

「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後,旅魂依舊到家山。」

可見這一家忠義氣節,不圖苟且偷生事賊。

只是屠殺之猛,連劊子手也累極倒地,甚至失常。方始終不為所動。

誅掉「九族」,成祖又把方的門生、朋友等搜捕淨盡,是為「十族」。先後連坐被誅殺者873人,行刑長達七日,而方孝孺是最後一個被推出腰斬的。

「腰斬」酷刑,是把人從中間斬開成兩截,「手足異處」(斬首則「身首異處」)。由於人體主要器官在上半身,即使斬斷亦不會一下子死去,腰斬後犯人仍神志清醒,得過好一段時間才斷氣,比起來,死得慢些,痛苦更甚,特別殘忍。

方孝孺此時只得殘命半條,仍發怒罵之聲,悲憤難平,臨刑前曾作《絕命詞》,取義成仁,面不改色。一刀斬下,他存一口氣,還能以肘撐地爬行,用手沾血,連書十二個「篡」字,到了第十三個,只書一半便斷氣,無人敢收屍——我見有些傳說,方所書的是個「慘」字,當然,「篡」字悲壯,「慘」字控訴,用了《十二慘》是我的選擇而已。今日回顧,百感交集。

中國歷史上唯一被誅十族的烈士,羞煞多少媚主軟骨奴才嗎?怎麼會?這已不流行,而且人的臉皮愈來愈厚,也更無德無恥,反而揶揄不識時務者自討苦吃。

當然,今日看來遺憾於不能「一人做事一人當」,被迫犧牲了十族八百命。但這並非他本意,只恨王者霸權滅絕人性,以血流成河震懾萬民——至今中國帝制仍未被推翻。

這就是南京聚寶門外一攤鮮紅,十二個半「慘」字,和湮滅於灰塵和霧霾中的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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