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幻般的沉迷了一陣子舞台上及YouTube的《鎖麟囊》，卻萬萬沒有想到在離開北京之前，居然有機緣探訪程硯秋故居，聆聽程永源二公子回憶父親的往事點滴細說從頭。

話說曾經共事過的攝影大師王昱（近作為吾友許鞍華之《黃金時代》），原來與程家是世交，聽說吾等專程上京觀看程派《紅鬃烈馬》，問是否有興趣造訪程硯秋故居。這話怎說，天上掉下來的機會又怎能錯過。

於是隨着王昱老師來到北京城西白塔寺附近的西四北三條胡同。

這條以往稱做「報子胡同」的老街道，原來是北京最老的街坊之一，時間直可追溯到元明的「鳴玉坊」，如今則是四合院平房保護區。附近幾乎沒有過分現代化的痕跡，簡單的小商店小吃店修車鋪洗衣店雖不可說門可羅雀，但是離「繁榮」二字尚有距離。大街小巷都出奇的整潔與寧靜，一切似乎都與時代脫節，完全生活在自己想要的那個年代。

走到牆壁上鑲嵌着「程硯秋故居」匾額的宅第，王昱老師按了門鈴，開門的就是程硯秋的二公子永源先生。望着眼前這昂昂六尺之軀的壯漢，假若不是一早對他做了些了解，一定以為今年只不過六十出頭。於是見面第一句話就問：您今年多大年紀？身體怎麼那麼紮實？永源先生說：我今年八十四了，但是一直有練劍術和功夫，所以身體還行。語畢雙腳騰空跳躍了兩下，有種孩童的興奮與純真，望着他俊秀神氣的臉龐，除了眼袋稍微顯露出疲態，完全看得出當年是個英雄美男子。

北京許多名人的故居都被改為紀念館，譬如齊白石徐悲鴻梅蘭芳宋慶齡等等，非常難得看到這位京劇界一代宗師的故居，仍然居住着程硯秋的子子孫孫，充滿了生活的氣息。曾經讀過言慧珠周信芳文化大革命時被抄家的慘事，好奇地問，這間程家宅第又是怎樣避過文化大革命的？

永源先生說：這是全靠周恩來總理在門口寫了一張免抄家的告示。

可以想像，那些紅小兵們見到總理親批的告示牌，就像舊約摩西出埃及記逾越節中的魔鬼天使，過門而不入。王昱老師說，程家保存了許多大師當年的服裝照片和文字資料，一個個戲箱樟木箱西洋鐵皮箱都完整存放在二進院的廳房中，聽到那些珍貴的戲服及頭面仍存於世，眼中不禁露出閃亮的光芒。

學生也曾在程永江整理的「程硯秋日記」及「我的父親程硯秋」二書中，得窺程家保護一代宗師藝術財產的冰山一角。除了早年的珍貴照片劇本書信日記戲單文玩字畫之外，更有大師的戲服頭面點翠明珠鳳冠，琳瑯滿目美不勝收。其中最吸引標準影迷莫過於有大師眉批翁偶虹的《鎖麟囊》手稿，徐悲鴻繪十四歲程艷秋「武家坡」王寶釧扮相，還有大師在日內瓦教授太極拳的寫真。

從事藝術就必須走在時代的前端，一九三二年在事業如日方中之時，程硯秋放下戲曲去歐洲住了一年兩個月。翻閱他的歐遊日記，在柏林幾乎每隔一日就看場電影，連《藍天使》教授死在書桌上的結局，都在日記中清楚記下，他那標準影迷的DNA可見一斑。在歐洲的那一年，不單學會了德文還可以用法語在日內瓦演講，不知程大師譜曲《鎖麟囊》唱腔時，有無加上法國香頌的味道……

胡思亂想中，超越時空與地域。隨着院子裡一顆熟透的柿子掉落地面，終於又被永源先生的話語帶回了現實：我父親一生中最感激的兩位恩人，其中一位就是周恩來總理。

永源先生記得北平剛剛解放，一天下午聽見敲門聲，師哥王吟秋去開門，看見兩個解放兵和一輛汽車，說是周恩來到訪。王師哥也不知誰是周恩來，說師傅去了理髮和洗澡，請留個姓名。父親回來得知周總理到訪，總理怎麼這麼快就來？心裡總是有些知遇的感覺。所以日後周總理對程家有任何的要求，從來沒有不答應。

父親的另一位恩人就是羅癭公，程永源先生說道。

羅癭公是一位心胸極為廣闊的文人，祖籍廣東順德，辛亥革命後，歷任總統府秘書國務院秘書等職，袁世凱稱帝後，不受其祿，縱情詩酒，流連戲園，獨賞程硯秋，為之脫籍，悉心贊助，教以詩文，以成其才。徐悲鴻為程艷秋的造像也是應羅癭公之託而成。及後女死妻狂，家中骨董珍寶盡散，終於一九二四年離世而去。身後事自是程硯秋一一打點。

園中的柿果又墜落一粒。永源先生說這樹是父親親手栽種的，還有幾棵山楂樹，也都在這個季節結了果實。說着說着就在手中的電子收發機之類的物體上找到他父親早年《鎖麟囊》的唱片錄音，很可能就是顧正秋老師四十年代聽的那片，真是天籟之音。

走入二進院，一邊聽着《春秋亭》，走向存放大師畢生藝術寶藏的廳房，王昱老師說：這是何等的榮耀與享受呀！永源先生雖非梨園中人，但是對他父親的藝術欣賞與了解決不下於任何戲曲專家，因為他生下來就已擁有，而且還會珍惜。

他說自己父親在四大名旦的藝術領域上，是最富於反映當時的社會狀況，像《春閨夢》就是根據杜甫的《新婚別》改編而成的反戰劇目，而《荒山淚》則是對苛政猛於虎的控訴。原來程大師血液中一貫流着大公無私的進步基因，勿須大聲吵嚷，只要你能靜心聆聽，就被感染。

在田漢任文化部長時期，一句「階級調和論」，就將《鎖麟囊》做了主題上的修改。永源先生非常不以為然，本來就是「知恩不忘報，施恩不圖報」的主題，偏要讓貧家女有骨氣，讓薛湘靈來一句「那女子性高潔，一塵不染，留下了鎖麟囊，把珠寶奉還」，大殺風景。說的也是，沒有了珍珠寶貝一個空的鎖麟囊，那戲還怎唱下去？但是人們太喜歡這戲的唱腔，還是忍着唱了下去。文化大革命當然什麼戲都沒得唱，之後總算把整個本子還原了回來。

《鎖麟囊》也算讓「樓上畫家」做了一個完美的結束。其實用程硯秋先生戲曲的簡短幾個驚鴻一瞥印象來寫休止符，是很不禮貌的一個舉動。先生的藝術是多麼的驚人，對後世的影響又是如此的深遠，是真正的學問。然而這遊戲文章的園地，只不過是閒話家常，偶爾拋磚引玉，挑起了您的興致，或許一廂情願的跳入自己喜歡的世界，然後埋頭苦幹，仔細鑽研。當然，得到的好處永遠是您自己的。

最後送上一代宗師寫給永源先生的家訓，或許在這亂世之中也有些許警惕：

上品之人，不教而善，中品之人，教後而善，下品之人，教亦不善。善者吉之謂也，不善者，凶之謂也。所謂吉者，目不觀非禮之色，耳不聽非禮之聲，口不道非禮之言，足不踐非禮之地。人，非善不交，物，非義不取。親賢如就芝蘭，避惡如畏蛇蠍。所謂凶者，言語詭譎，動止陰險，好利飾非，貪淫樂禍，疾良善如仇隙，犯刑憲如飲食，小則殞身滅性，大則覆宗絕嗣。汝等欲為吉人乎，欲為凶人乎？永源二兒細讀。民國三十年六月誌於禦霜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