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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判的秘密

时间:2014-11-21 12:06:34  来源:  作者:

 

赵信/文

 

 

审 判的历史几乎与人类文明一样久远。远古审判的真相如何,很多已不可考,只能于史料的断简残片中窥得片影。不过,作为对审判的文学演绎,希腊悲剧作家埃斯库 罗斯所作的、首演于公元前458年的《俄瑞斯忒亚》三部曲,却是目前已知的最古老的法庭剧。《俄瑞斯忒亚》所描绘的审判是虚拟的、经过艺术加工的,但它却 映射着从古到今的现实审判。

 

在希腊神话中,俄瑞斯忒斯所属的阿特柔斯王室有着代代传承的癫狂血统。他的父亲阿伽门农 率领希腊军队,在特洛伊战争中凯旋而归。但在出征前,阿伽门农亲手杀死了女儿伊菲革涅亚,将她作为祭品奉献给神灵,以保障战船航行顺利,在归来时,他又绑 架了特洛伊公主卡珊德拉做他的妾。这两件事都激怒了他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最终,她和情夫联手杀死了阿伽门农。

 

这 场家庭悲剧让俄瑞斯忒斯陷入两难选择:他爱他的母亲,但家族荣誉又要求他为父亲报仇。一番纠结之后,他最终把剑刺入母亲的后背。但是,这并没有解脱家族遭 受的诅咒,母亲的复仇女神又要对他的报复展开反报复。被复仇女神追赶的俄瑞斯忒斯,被迫寻求诸路神祗的帮助。最终,智慧女神雅典娜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回 答:在这件事上,双方的诉求都有依据,就连她也不能断清权利与权利之间的冲突。但她有一个解决办法:召集十个雅典市民,让他们宣誓后做出裁判。

 

于 是审判开始了。在陪审团面前,俄瑞斯忒斯坚称,为父亲复仇是正当的,但复仇女神却说,弑母是大罪。面对双方的诉求,陪审团分裂为两派,不相上下,而最后是 雅典娜投下了决定性的一票,宣布俄瑞斯忒斯无罪。复仇女神发出了不满的嘶吼,但雅典娜承诺给她们在自己新法庭中的荣誉地位,化解了她们的怨怒,换得了她们 的平静。最终,纠缠着俄瑞斯忒斯家族的恶咒也似乎消散了,整个城邦恢复了和谐。

 

在这出戏中,埃斯库罗斯原本或许是想 称颂人类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文本一旦形成,也就有了作者无法控制的意义。从今天的角度看,故事或许也有其隐喻意义:有的时候,即使案件真相完整明确,人们 的伦理评价标准也一致,但裁判者还是会陷于左右为难的矛盾中,无论做出支持哪方的判决,都似乎合情合理,也不违反正义,而这时,也许就需要那代表智慧和理 性的神谕,来为凡人做出最后的决断。

 

俄瑞斯忒斯被判决无罪,并不代表法庭承认弑母行为不是罪,而是因为女神确立了一 个程序,用程序得出的结果来确认他不应受谴责,这个结果应该得到尊重。这个具体的判决,并不否定“可以为死者复仇”这个一般原理的合理性。在古希腊,复仇 仍是一种必要的惩罚杀人犯的方式。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一个令人沮丧的真相:审判的目的有时不是发现真相,也不是确证公理,而只是为了对纠纷做一个了结。而 且审判往往有它的社会价值——这出戏里,它让阿特柔斯王室最终走出了宿命的阴影,也恢复了城邦各派之间的和谐,最终他们共同走上街头展示团结。

 

 

俄 瑞斯忒斯审判只是萨达卡特·卡德里在《审判为什么不公正》一书里描述的一个例子。这本书对刑事审判的整个历史做了百科全书式的分析,它把一个阴森有时甚至 是血腥、恐怖的对象,描述得趣味盎然。对于苏格拉底、斯科普斯、辛普森等已得到连篇累牍地探讨的审判,他也能增添不少新的洞见。

 

本 书描述了历史上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审判:决斗定胜负;把嫌犯投入水中来判断是否有罪,因为圣洁的水不会容纳罪恶;对象鼻虫、火车乃至人的尸体发起审判。对 非人对象的审判背后,隐藏的是人们期待审判实现的教化功能:对昆虫、牲畜、尸体和机器的审判,是为了展现宇宙的和谐,用神圣的诅咒来避免灾祸,用审判来证 明没有任何恶行能逃脱惩罚,用毁灭动物或机器来涤荡人通过它们所犯下的罪恶。

 

最终,在20世纪,集体的组织性的司法,取代了散漫无章的复仇与私刑,这种做法逐渐扩展到全球的各个角落,这是人类的可贵进步。与充满着野蛮和迷信气息的中世纪审判相比,今天的审判看起来是更为严谨和理性的。

 

但 也许,与至高的理性标准相比,这依然不够。从直觉来看,审判的目的是查明真相,恢复正义,但一直以来审判也扮演着别的角色,承担着一些它本无力承担的社会 功能。往往,统治者需要以审判的展现来训诫和规范社会,在断头台上公开示众的做法已不能被接受后,他们就需要求助于审判。即使在现代,戏剧性的审判也能满 足旁观者的猎奇心,为他们平淡的生活增加兴味。很多时候,民众关注审判时关心的不是公正,而是娱乐,所以审判需要变成一种“表演”。

 

一 个社会流行的伦理观、道德观,甚至思维方式,也往往可以从其审判方式中得到展现。比如,大陆法系的刑事审判是纠问式的,而英美法系则是由陪审团来鉴证事 实,这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着,大陆法系相信审判者个人的理性,而英美法系认为真相是不可知的,只能通过辩论和质证,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在两种审判思路背 后,都若隐若现着着理性主义与经验主义哲学的影子。

 

不过英美制度的先进性也不是与生俱来的。到18世纪,现代意义上 的独立陪审团制度才正式成形,“无罪推定”才成为普遍接受的原则,鉴别不同类型证据的普通法规则才最终成形。陪审团制度类似于一种对控辩双方制定的交战规 则,它试图重现真相,却暂时搁置对真相的认定。在现代,在辛普森等涉及种族因素的案件中,当事人的命运,乃至其对美国族群关系所受到的冲击,都直接取决于 十几名陪审团成员的自由心证。作者并不避谈陪审团制度的缺陷和它遭受的各种质疑,但似乎并没有更好的替代方案。

 

不 过,可怕、残酷的审判在现代依然保留,有时甚至以更大的规模呈现。在书的一章里,卡德里详细回顾了上世纪30年代斯大林政府对政敌的审判。在大清洗中,无 数人,包括红军将领甚至斯大林曾经的政治盟友,在严刑逼供中被迫招认“叛国”,继而被处决。这一事例也说明了审判的其他功能:斯大林认为审判是一种惩治政 敌和巩固政权的有效方式,因为它有强烈的宣传和震慑效果。

 

 

《审判为什么不公正》

(英)萨达卡特·卡德里/著

杨雄/译

新星出版社

2014年6月

 

莫 斯科审判,与接下来一章里描述的纽伦堡审判相映成趣。讽刺的是,对德国纳粹战犯设立法庭进行审判是斯大林的主意,而美英曾主张将这些战犯直接处决。这也许 是因为斯大林从“大清洗”中品尝到了审判的工具价值,想再次尝试一下。但不论纽伦堡审判的最初动机如何,它最终具有了超越了斯大林政治考量的永恒意义。纽 伦堡为后来的国际刑事审判铺垫了道路,让保护国家主权、听从上司命令等理由,不能再轻易成为大规模侵犯人权暴行的免罪金牌。

 

 

审 判在很多时候都不是最好的选择。与审判相比,南非等国的“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也许更能抚平转型国家的伤痕,化解根深蒂固的仇恨。另一方面,对于像“伊拉 克与叙利亚伊斯兰国”(ISIS)这样的穷凶极恶的军事集团,当机立断的军事打击,而不是审判,往往更为有效,但是,这些都无法抹煞审判的意义。卡德里写 道,审判所能产生的魔力是其他做法不可取代的。审判根植于西方伦理传统中的自由意志观念:人可以选择为善或作恶,但一旦为恶就要受惩罚,惩罚意味着道德秩 序仍然保持着自我恢复的能力。让活生生的人接受审判,关乎着伦理与天道的维持。

 

现代社会审判的公正性令人敬仰,但像 很多人一样,卡德里也不否认,在现代,那些严格保障被告人权利的程序,也有可能出现一些副作用。他写道,现代美国司法可能已经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最需 要担忧的不是错误的定罪,而是不公正地为嫌疑人脱罪。但在承认这一点的基础上,也需看到,近年来为了应对恐怖主义威胁,美国放松严格的人权保护程序导致了 很多恶果,比如在关塔那摩监狱无限期地关押恐怖嫌犯,在伊拉克的阿布·格莱布监狱刑讯和虐待囚犯。这些例子说明,只要放松一点点口子,人类与生俱来的惩罚 冲动就会让刑事审判变得原始和野蛮。心理学提供了佐证:让有罪的人受到惩罚,比看到无辜的人获释,所能激发的兴奋度更强烈,所以隐藏在审判核心的不是无罪 推定,而是定罪的可能和惩罚的欲望。这种人类发自内心的惩罚欲望,必须得到法治的严格制约。

 

审判的理想状态是,一个中立无私的法官或机构,只出于对正义和法律的信仰而裁断,只考虑公正的处理结果如何在当事人之间实现,但从埃斯库罗斯的时代起直到今天,审判都不是完全纯洁的,而是隐藏着它的秘密——它需要做给社会公众看,震慑或者规诫他们。

 

但 “动机不纯”的审判,不一定玷污它的价值。卡德里说,1981年美国最高法院允许电视直播法庭审判,是一件里程碑式的事件,将司法运作展现在公众面前具有 “社区心理疗救”的价值。在很多时候,虽然审判像是表演,而不是纯为了让正义实现,但即使是表演,依然是对人类有益的表演。

 

也 许,受审判所背负的各种额外角色的掣肘,刑事审判永远无法做到彻底的公正无私,但这不意味着在如此漫长的充满着荒诞、冤屈和流血的历史中淬炼出来的经验, 这些无数代人艰难赢得的成果,是不值得珍重和为保卫它而奋战的。古罗马的西塞罗说:“当武器出鞘时,法律就变得沉默。”我们必须确保让刀剑永封于鞘中,让 理性和法律而不是暴力占据上风。

 

对于这些成果,卡德里做了精辟的总结:现代审判“展示了一种充分自治的状态,政府官 员不能独断专行地决定嫌犯的命运,这种状态也是足够谦逊的,它相信公民会自觉地遵守法律……也许最重要的是,刑事审判真正树立起了人类尊严的价值,证明即 使是文明最可鄙的敌人,也会在文明社会得到体面的对待——假设他们是无辜的,承认他们的平等地位,给他们指定辩护人来阐述自己的理由。”在现代,也许还会 有很多人嘲笑这些保护人权的程序和价值是“伪善”和“繁文缛节”,但他们在嘲笑前,或许应该仔细阅读一下本书,回窥一下那充斥着血腥与暴力的人类审判史, 意识到秩序的瓦解要比建设容易得到,而一旦法治崩解,一切都可能卷土重来,这足以让任何人不寒而栗,从而发自内心地努力保守这些法治的有限果实,并对人类 社会的改良保持信心。

 

(本文刊登于2014年10月《经济观察报·书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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