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代青衣顧正秋正式拜師梅蘭芳,但是在她藝術生命中,程硯秋的《鎖麟囊》卻真是有個不可磨滅的位置。
啟蒙時,她隨着唱片錄音學會了劇中《春秋亭》唱段,居然有機會在程硯秋面前清唱,還得到了他的指點。當十八歲開始挑班顧劇團,每逢月底出薪或需要頭寸調動之際,只要貼出《鎖麟囊》,準會賣個滿堂紅。顧老師退隱之後,也曾為台灣老民國蔣家六次義演《鎖麟囊》,轟動盛況不在話下。即使她的終極回憶錄,封面《休戀逝水》四字,也是取自這戲的唱詞。
有如許多經典的世界名著,才學淺薄的標準影迷往往只聞其名卻不知其實,個人惰性使然,因此《鎖麟囊》這戲名雖然不時聽聞,但到底這是怎樣的一個故事如何的一齣京劇,可從來沒有真正仔細推敲過。
只知道六十年代中期樂蒂張揚文愛蘭曾主演過同名黃梅調影片,故事大約講述富家小姐如何將一個載滿珍寶的鎖麟囊送給貧家女的故事。那是「後梁祝時期」,黃梅調的潮流已近尾聲,樂蒂同時又有一部感覺相若的《金玉奴》出現。標準影迷似乎也曾聽過《金玉奴怒沉百寶箱》,於是「箱」「囊」不分,把鎖麟囊當作百寶箱,還以為《鎖麟囊》是《金玉奴》前傳。回憶前塵往事,更讚嘆當年強弩之末的國泰機構有眼光,在《星球大戰》與《無間道》之前,已經懂得去拍「前傳」。
這個不可原諒的美麗誤會居然讓標準影迷拖延了半個世紀之久,直到年前,託黎姑娘的鴻福,在新光戲院跟着我的戲劇導師邁克先生看了李海燕演出的《鎖麟囊》,才恍然大悟。
新光舞台上的一片鑼鼓聲中,傳統京劇的布幕拉開,薛府正在籌備患有公主病狀薛湘靈的婚禮。這位大小姐的出場可真派頭,十來分鐘只聞其聲而不見其人。她對陪嫁的物皿可諸多挑剔,不是手絹兒顏色不對就是繡鞋兒花樣不好,就連那裝盛珍寶的鎖麟囊,讓老管家跑了好幾趟,仍然不滿意。把那丫鬟小大姐梅香和跑腿的忙得不亦樂乎。
怎樣才能合小姐的心水?就比方那繡鞋兒:花樣要鴛鴦戲水的,一個要游,一個要飛,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鴛鴦要五色,彩羽透清波。莫繡鞋尖處,提防走路磨。背影須加畫,補個紅蓮花,蓮心用金線,蓮瓣用硃砂。話還沒說完,梅香說記不了那麼多,請小姐上前庭親自吩咐說個清楚。薛湘靈這才由梅香攙扶着,千呼萬喚,嬌柔出場,唱曲四平調:
怕流水年華春去渺
一樣心情百樣嬌
非是我心情多驕傲
如意珠兒手未操
如斯正旦出場,既有天籟之音相伴,又是千嬌百媚,更加不失大家風範,馬上對她那既定的公主病狀原諒了三分。接下來又看到追求完美的她,也會接納母親勸說,體貼下人們的辛勞,含笑地收納那鎖麟囊,並且慷慨地打賞,誰人不愛薛湘靈?
接下來薛大小姐出閣正日,花轎到了春秋亭,遇上風雨。避雨之際又巧遇另一貧戶花轎。新娘正為嫁妝不足,飽受歧視。兩座花轎貧富對比,於是薛湘靈唱出經典的《春秋亭》西皮二六板:
春秋亭外風雨暴
何處悲聲破寂寥
隔簾只見一花轎
想必是新婚渡鵲橋
吉日良辰當歡笑
為什麼鮫珠化淚拋
富家千金薛湘靈與蓬門碧玉趙守貞各自坐在轎中避雨,雖未下轎交談結識,卻透過周邊的人往返交流,產生一種惺惺相惜的神交。千金小姐唱畢:
我今不足她正少
她為飢寒我為嬌
分我一支珊瑚寶
安她半世鳳凰巢
就讓丫鬟梅香將盛滿了珠寶的鎖麟囊贈給了貧家女,還特別吩咐不留姓名。施恩不圖報。風雨之後,花轎各走東西,彼此沒有想到再會重逢。
多年後薛湘靈的家鄉遇上水災,家離子散,避難他鄉,千金之軀做了大戶人家的保母。此時自然感懷身世,唱出了傳世的二簧慢板: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寐盡
滲透了傷心處淚濕衣襟
我只道鐵富貴一生鑄定
又誰知禍福事傾刻分明
想當年我也曾綺裝衣錦
到今朝只落得破衣舊裙
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 他叫我
收餘恨 免嬌嗔 且自新 改性情
休戀逝水
苦海回身
早悟蘭因
這大戶人家花園中有一繡樓,供養着一神秘物件,除了女主人誰人也不許見。有天薛湘靈陪小主人花園玩耍,皮球扔進了繡樓,湘靈上樓拾球,看見供奉的竟是當年自己的鎖麟囊,而自己的主人竟是當年贈囊的貧家女。這時趙守貞當然知恩不忘報,大團圓喜劇收場。
將近三個小時的演出,一氣呵成,從來沒有一齣京劇讓我如此興奮,如此開心。這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劇本,沒有一場戲是多餘,舞台上也沒有一個閒角,唱詞唸白時而美麗時而感人時而詼諧,可真是讓標準影迷在看過傳統老戲之後,大開眼界。原來這並非老戲,是一九四○年翁偶虹為程硯秋所編,先生自譜唱腔,時光一閃而過,今日就成了程派不朽之作。
我的戲劇導師邁克先生問,看過張火丁的《鎖麟囊》嗎?當然沒有。導師送了一個「井底之蛙」的眼神給學生。當他知道學生居然是處男觀劇,馬上再加一個「孺子不可教也」眼神。至於李海燕與張火丁的分別,他只說:那當然又是另外的一回事,但是你要記得,李海燕可是你《鎖麟囊》的啟蒙老師哦。
散場後,開心地將樂蒂的《鎖麟囊》誤認是《金玉奴》前傳的故事講了出來,還說因為兩個故事裡都有裝滿了珠寶的「囊」與「箱」。我的戲劇導師邁克先生不屑地瞟我一眼,說道:請弄清楚,金玉奴是「棒打薄情郎」,杜十娘才是「怒沉百寶箱」。
唉!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