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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访“无罪归来者”

时间:2014-09-03 11:51:35  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


幕后
因念斌案的持续发酵,《深周刊》专题《无罪归来》引起巨大反响,9个案例,11个版的篇幅,20年的跨度,即使称不上力透纸背,也完全应该能够一吐心中块垒,但是我却仍觉言犹未尽。
穿越时空找寻
2013年7月,最酷热难耐的季节,我开始了这趟漫长苦旅。因那时李怀亮的无罪释放,我的第一站就选在了河南。刚刚走出看守所的李怀亮木讷,呆滞,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回答各路记者的提问时也结结巴巴,不带任何感情色彩,那些加诸他身上的噩梦一样的经历,在他嘴里说出来时就像是他蹲在街角发呆无意间听来的别人的故事。
准确地说,李怀亮进的并不是监狱,而是看守所,是被业内人士称为“仓库”,用于关押待审犯罪嫌疑人的地方。这个本来具有“驿站”属性的地方却让他如泥沙入池,一下子就沉淀了4000多天。我以为这应该是羁押在看守所的最高年限了,结果一查找,还有个更骇人的,河北邯郸刘俊海冤案,15年。
那是一起发生在遥远的1988年致四人死亡的纵火杀人命案,当时19岁的刘俊海和其堂叔刘印堂在刑讯逼供下被认定为凶手,一直到2003年才被邯郸市中级人民法院宣布无罪释放。然而从释放到我要采访时已经整整过去十年,连他的律师和采访过他的记者也都找不到他了。好在邯郸离李怀亮的家乡平顶山并不遥远,结束对李的采访之后我就直接去了事发地临漳县官村,也就是刘俊海的老家。
用最笨的办法挨家挨户地打听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刘俊海的一个亲戚,继而拿到了他的手机号码。得知记者来意之后,已经在北京工地打工多年、娶妻生子的刘俊海并不愿意接受采访。这个只拿到30多万元国家赔偿,甚至连离开看守所时都还被要求缴纳5000多元生活费的已知中国最长羁押年限的当事人已经完全被吓怕了,“当然觉得冤屈。但是能怎么样呢,还是让我安静的过下半生的日子吧”。
在这之后,我又返回河南,试图去寻找另一起冤案的当事人———被怀疑奸杀侄女而蒙冤八年的张绍友。这个靠自己侄子而不是公安的多年坚持调查找到真凶才得以死里逃生的老实农民,也是一出狱就消失于人海,辗转于郑州和太原的建筑工地,即使过年也从不回家。我辗转来到了张绍友位于周口沈丘县那湮没于凄凄荒草中的家,却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哪怕是他的亲弟弟,也只是蹲靠在大门边吸溜着一碗面条,“去年我儿子结婚也找不到他”。
他无法归来
在那之后,因聂树斌案而闻名全国的王书金案在拖延八年之后,终于在邯郸二审开庭。我于是转而北上,虽然没被如临大敌的邯郸中院允许进入旁听,但还是见到了聂树斌的妈妈,那时已经69岁的张焕枝。
“我现在年龄大了,出一次门很多天都过不来”,躺在位于石家庄近郊家里的张焕枝刚刚旁听王书金案回来,事情过去几天了依然余怒未消,“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法庭,杀人犯说那人是自己杀的,而法庭却拼命要证明他没杀。”
1994年- 1995年间,张焕枝唯一的儿子聂树斌因被怀疑强奸杀人,从抓捕到枪毙仅六个多月。“他们竟然都不通知家属一声,就这样把我们的孩子给杀了”,一想到此,张焕枝顿足捶胸,“我活生生的孩子给抓走,回来的却只是一把骨灰。”就是这把骨灰也是张焕枝用了将近两年跑了几个部门才要回来的,“他们很惊讶我竟然还要骨灰。我说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认为他是杀人犯,但我不认为是。”受到重击的丈夫转年服安眠药自杀,虽抢救过来,却从此半身不遂。张焕枝这个目不识丁的农妇便独自踏上申诉上访的漫漫长路。
整整十年过后,一名叫王书金的男子在河南被捕后称自己才是当年奸杀案的真凶,聂树斌案于是又重回人们的视线。从2005年到2013年,8年间两次开庭王书金都坚称自己是真凶,甚至在被河北省高院判处死刑并认定他不是聂树斌案的真凶后依然表示“我干的就是我干的,你不能让别人背黑锅,这不公平”。
听到王书金的话,张焕枝对这个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元凶”竟然有了一丝感激:“他也算是敢作敢当。毕竟,只要他一改口,我儿子就永无清白之日了。”但这又能怎么样呢,河北省高院的判决书就如同聂树斌墓碑上的字,冰冷地刻在那里。
但没人能阻止一个母亲的坚持。“他要活到现在,39岁了,我孙子都该上初中了”,可这只能是幻想,残酷的现实是,他们就算要换个灯泡都要到街坊那里找在家的小年青爬上梯子替他们换。“看到他们就会想起自己的孩子,也经常会梦见他,还是穿着我买给他的那件衣服,只是不笑,一脸委屈的样子。就为这,我也会一直跑到跑不动的那天为止,就算入了土我也会跟孩子说,娘尽力了”。
张焕枝一直陪我走出村口,我问聂树斌的墓在哪里,她抬手指了指半山腰处的一片树林,“我越来越老了,去年扫墓我都没能爬上去”。
冤案墓志铭
历时一年,我采访拍摄了11个案例,时间跨度接近20年。其实名单还可以继续列举下去,但仅仅透过这些案例,已经很容易发现其共性:命案必破的压力,刑讯逼供,嫌疑人权利被剥夺,忽视程序正义,公检法失去制衡功能等等。
弟弟无罪释放后,念建兰曾深有感触地说:“制造一起冤案只要一个派出所,而纠正一起冤案却要动用全国之力。”像李怀亮、吴昌龙、念斌,如果不是都有个锲而不舍的姐姐经年申诉,乃至自己都不惜炼狱以证弟弟的清白,幸运是否能降临仍然难说。
某种意义上说,这些似乎是被命运随机击中的冤案当事人是在替我们受苦,替我们承受了法制艰难进步过程中每一步的跋涉之苦。我们应当记住并感谢他们。不仅仅是要记录他们让人怆然泪下或惊心动魄的故事,让他们的影像定格在底片上,不至于迅速为时间所湮没;更是想让这些良善如你我的人们以当年身陷囹圄时的姿态出现在公众面前———他们现在的坦荡和平静,只是因为曾经加诸他们身上的痛楚和耻辱都已被日渐苍老的肉身生生吸附。我们希望他们是最后一批受害者,让他们以及他们手里的小黑板成为中国式冤案永远的墓志铭。
念斌在出狱后的感谢信中引用了《圣经》里的一句话:含泪播种的,必含笑收割。正义虽然有时会迟到,但是总会到来。他们就是例证,我们就是见证。
南都记者 郭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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