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方华

在中国，有几个话题是毒药，一旦沾上，搞不好就会夫妻反目、朋友成仇。韩寒是一个，转基因也是一个。

所以，我本来是打定主意不趟这浑水的。直到看到了李多钰批评肖鹰、呵护韩寒的文章。我实在觉得，在她平和的文字中，充满了平和的谬误。

我经常有一种痛切的烦恼，即在我们的时代里，讨论问题变得非常困难。无论什么样的话题，只要和左右之分扯上关系，马上就说不清了。如果再和体制内与体制外、官方和民间、年老和年轻扯上关系，那就彻底是一团糨糊。争到最后，大家都忘了本来是要讨论什么，彼此之间却已经结仇。

肖 鹰批韩寒的文章一出来，为什么马上引起那么大的反弹呢？当初韩寒骂白烨，“文坛是个屁，谁也别装逼”，够粗鄙吧？但因为他是在站在体制外骂体制内，马上就 赢得一片喝彩，大家都觉得痛快，谁也没觉得粗鄙有什么不好。但肖鹰批评韩寒的文字稍稍有点过激，还远没到韩寒的尖刻程度，大家就不能接受，就说肖鹰文革 了。这难道不是很奇怪么？

在舆论场中，韩寒一直牢牢占据着右的位置。很多对现实不满的人，就算觉得韩寒的文章并不解渴，也还是愿意全力捍卫他。一有风吹草动，马上竖起警觉的耳朵，环绕在韩寒的周围，防止他受到来自官方的“迫害”。这情景实在太逗了。

现 在，大多数人已经认识到，肖鹰在中青报上发表文章，并没有任何人授意，更并非来自当局的打压。但是，虚惊并未消散。缺少了阴谋论的支撑，就只好从“文革语 言”这一硬伤来找茬了。但正如王旭明先生所说，那些对文革语言充满警惕的人们，究竟有多少人真的知道什么是文革语言呢？一两个说法稍嫌激烈就是文革了？省 略论证直接做出结论就是文革了？文革要是这么和风细雨，它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多的人间悲剧？只能说，他们太纯真了。

著名媒体人李多钰发在腾讯大家上的文章，表面上很平和，很有鲁迅呵护青年的范儿，但实际上却是一篇彻头彻尾的“站队”之作。肖 鹰是体制内的，韩寒是体制外的，所以韩寒现象不可能是文化腐败。肖鹰是已经老了的，韩寒是“狂生”、是有野心的青年，所以肖鹰批韩寒就是代际打压。她虽然 承认肖鹰没有得到上边的授意，但她又臆测肖鹰是故意“制造受命的假象”，妄图趁浑水摸鱼。可是，这样的猜测，难道就没有一点文革式的诛心味道么？你从哪里 洞悉肖鹰是“制造受命假象”了？就因为文章发表在传统媒体而不是博客上？

李多钰在否定批韩寒的正当性的同时，又把这些批评同“上央视痛哭流涕”等现象并列起来，造成了这样的逻辑假象：如果有人批评韩寒，那就是帮助当局打压民间言论。也就是说，如果你站在民间一边，你就不能批韩寒。如果你热爱言论自由，你也不能批韩寒。如果你比韩寒岁数大，你也不能批韩寒。如果你在央视工作，那你绝对没有资格批韩寒。我靠，韩寒这么牛逼，都成图腾了？批韩寒这么危险，差不多相当于与人民为敌了？这样划分敌我阵营、罔顾争论的焦点，真的好吗？

从 微博上卷起的批韩寒风潮，在我看来，与谁打压谁没有半毛钱关系，与左派右派同样无关。我认识麦田，我基本了解他揭露韩寒的心路历程，也知道他为此承受了多 大的压力。他可是在体制外，不可能得到上边的授意，他比韩寒也大不了多少，他的政治立场很含混，很难归结为左派或自干五。他就是对真相有点着迷，有点天涯 人肉党的风范，外加有点执拗。他想搞清楚的事情只有一个：韩寒到底有没有代笔？

肖 鹰比麦田更进一步，试图挖掘韩寒从反智主义到商业金字招牌的“仙人跳”轨迹，试图揭示出背后的“利益集团”。在我看来，这是比简单质疑代笔更为敏锐的做 法，也更容易触到痛处。韩寒身上最令我困惑的现象是，他作为民间批评政府的代言人，却并没有受到政府的严厉打压，他在商业上比李承鹏顺利得多、也成功得 多。无论他所批评的政府在政治上多么颟顸，至少对他韩寒足够开明。我绝没有暗示他和当局之间存在某种默契，我只是想说，从韩寒的身上，我们或许可以意识 到，这个时代大概并没有韩寒的拥趸们想象的那么糟糕。

至于“利益集团”，这个词儿可能有点夸张。新浪是韩寒的东家，是韩寒完成原始积累的宝地，这是毋庸置疑的。在代笔问题上，实际上唯一持有证据的也只有新浪。只要新浪站在韩寒一边，代笔的追问注定无解。韩 寒后来的东家路金波，其实是我当年的熟人。路金波出身草根，在网络上成名，为文老辣尖刻超过韩寒（我真的没有暗示什么），但做人稳重仗义。他和韩寒的结 合，最成功不过地把代言人的形象价值转化为商业价值。只要不涉及到对真相的遮掩、涂抹和改写，这样的商业转化是无可厚非的。毕竟，韩寒和郭敬明拍的是粉丝 电影，赚的是粉丝的钱。旁人犯不着拿艺术的标准去衡量他们。

说到这里，我又忘了到底要说什么了。哦，对了，真相。当初，我和同事们在争论韩寒代笔事件时，我的一个德高望重的同事说：代笔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是韩寒自己写的，我就喜欢韩寒。如果是他爹和路金波写的，那我就把韩寒当成一群人的代号来喜欢。这段话非常典型地表达了很多人的态度。在面对政府时，他们对真相孜孜以求（这当然是对的）；在面对韩寒时，真相就可有可无。这样的双重标准，难道就不会导致民间自身的败坏么？把阵营看得比真相更重要，这样的族群，我觉得吃点假冒伪劣食品也是应该的。

肖鹰批韩寒本来是一种价值追问，是要追寻某种真相，但批评肖鹰的人，却成功地把争论变成了修辞学，变成对批评语态的探究，真相本身反而成了意义冗余。这不就是传说中的“歪楼”么？

在真相的晦暗程度上，韩寒进一步与莎士比亚齐名。后 代人在搞文化考古时，恐怕最头疼的问题就是“韩寒究竟是谁”。“韩寒”是不是韩寒他爹这样的追问，甚至可能造成伦理混乱。而我想告诉我们的后代，正是由于 很多好人对真相的蔑视，正是由于很多德高望重的家伙们的姑息与纵容，才导致了民间的腐败与文化的沦陷。我冤枉你们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