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里奥是泡网公认的神叨——他跑到京郊租了院子独居，搭大棚种水果，从一个骨灰级IT中年男变成现代隐士；他常年被颈椎病脂肪肝等顽疾折磨，气若游丝仍坚 持像神农尝百草一样以身试药；他信佛、打坐、素食、每天跑到网上谆谆善诱地向群友普及中医和佛法……在我看来，他兼具A型血理工男的冷静克制和双鱼座的细 腻多情博爱众生，神神叨叨的气质在他身上浑然天成，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当初不知谁给他起了外号“王大夫”，简直无法更贴切，他自己也欣然笑纳。

前年夏天，我去过一次王大夫京郊的小院，烈日炎炎坐地铁换出租，折腾了好久才到。他穿着一件巨大的黑色袍子，气若游丝又满脸笑容地在路边迎接。大棚里草莓 已经所剩无几，他说都被朋友摘了去，最后的幸存者拿来招待我。那是我记忆中最甜最好吃的草莓，味道超级纯正。后来他又拿出面包机里新做的面包给我吃——他 有很多这种稀奇古怪的小家电，炒菜机什么的，我真佩服他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也能保证源源不绝的淘宝快递供应。

他的屋子非常简陋，连个空调都没有，屋里杂乱的满是各种中药原料瓶瓶罐罐，再就是电脑——显示器被架得高高的，必须仰着头看，这也是他为了战胜颈椎病想出 的偏方之一，其他的方法还包括躺在床沿把脑袋自然下垂等等，不过这些只是物理辅助治疗，王大夫笃信的还是中医。他说西医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最最坑人， “无病致病，有病致命”。他自己给自己开药方，各种药物的剂量今天多一钱明天少一分，全凭个人感觉调整，有时候吃到浑身盗汗头晕恶心，有时候又自觉药效良 好病情改善，拿自己当大白鼠上瘾。他总是为身边亲友不按照他的建议去治疗而扼腕叹息，回过头来又让我严格效仿他的养生经验，方可远离疾病困扰，以免误入西 医歧途。虽然明知道我对他的中医理论颇不以为然，他仍旧不厌其烦，苦口婆心。

我们最后一次认真聊天就在不久前，我转发了一篇关于大麻的科普文章，他让我删了，说要是有人看到你这文章对大麻产生兴趣你就是加业。我争辩说大麻只是一种 植物，纯天然绿色，危害比烟草和酒精小得多，你这种中药狂看不起大麻真是笑话，我都没劝阻你嗑中药呢。他说放松感都是通过麻醉自己而来，是幻象，是假的。 我说任何嗜好都有利有弊，对咖啡或者可乐上瘾的人比比皆是。他说爽就是逃避现实的麻醉品，我说擦，你打坐还爽呢！王大夫于是宣称打坐的爽是真实的，还能促 进气血运行治疗静脉曲张。我不耐烦了说你先把打炮、上网都戒断再来说服我，王大夫也还是不急不躁，说：“欲念对我来说已经自在，我四年没打炮，也没为欲念苦过。”汗，好吧王大夫你赢了，但是你还是有欲，你懂的。

我不知道王大夫从什么时候开始信佛，连离婚这样的事情都视为修行，那时他每天定时打坐，结手印结得手上满是厚厚的茧子。我听说王里奥当年是中国IT界的元 老，是早期四通立方的版主，安装过新浪网最初的服务器，是骨灰级的资深网民，还发明过一种汉字输入法，再看看眼前这个从不高呼佛号的佛教徒，虚胖却欢喜的 老病号，总宣称戒除打炮之乐的中年男，满身中药味儿的大白鼠，偏安一隅仍然友结四海的隐士，很懒惰又很虔诚的生活家，热衷于新鲜事物的淘宝客，总觉得根本 不是一个人。

王大夫的猝然离世也很神秘，现在想来似乎一切隐隐的皆有预兆。近一个月来，他每天晚上8点到9点之间都要在泡网微信群里发红包，数额不大，却一天不落。他 说他要把从春节以来抢到的红包都发出去，他说散财是福。他每天晚上发红包之前总要招呼我去抢，先是在微信上，后来我那个时间经常在外面遛狗不上线，他又改 成给我手机发飞信，再后来我经常听不到手机响，他等得实在没办法就说我等不了你了先发了，你要是晚上9点之前有空就自己来抢吧。话虽然这么说，可还是每次 发红包前都通知我。最后一次抢王大夫的钢镚包是23日星期三，我给他发了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说“总算赶上了”，他给我回了一个无奈的挖鼻孔表情。

周四晚上他破天荒地没有通知我去抢红包，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王大夫前年和去年种的草莓都很成功，泡网好多人都去他的小院滚过草莓地。他骄傲于身为一个A型血理工生的完美主义种植法，不用农药，自然栽培，让水果保持 最纯正的口感和天然品质。今年他尝试种西瓜，查阅大量资料，坚持用自己配置的无农药方法除虫，苦苦期待着大家纷至沓来，到院子里分吃西瓜的盛景。无奈今年 雨水多，西瓜被淋了好几次，最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瓜一个一个裂开，瓤子里刚刚见点红色，尝起来微甜。

前阵子王大夫宣称：最后一个瓜也裂了，今年地里没法再种，他也没什么念想了。

忘了当初是怎么和王大夫熟稔起来的，我是个B型血射手女，王大夫经常说他不喜欢B型血人的特质，射手女又素来让双鱼男头疼，但是他认为我有A型血的特点 ——“有可能是受到前男友影响”。我说话冲，没分寸，经常得罪人，王大夫却从没生气过。他宠起人来是宽容到没底限，并不吝于溢美之词，在他眼里，我永远是 “肤白波大心善貌美”，就算再臭脾气的人，面对这种赞美也火不起来。

我们第一次线下相见是在帝都的饭局，那天很多人都初次见面，气氛热烈。那个冬天很冷，我送给王大夫一双熊爪式的毛绒拖鞋，因为知道他每天要泡脚，特别注重 足底保暖，后来他特意又见我，只为送一个电热水袋。王大夫看到有什么东西很好，总是马上想起他认为有需要的人，泡网很多人都被这样想起过，我更是不例外。 后来他又给邮给我两双毛绒拖鞋——不光有我的，还有给我妈妈的；一大箱艾灸器具和艾柱；两大箱巧克力……每次都是我无意中提起什么，他就记下了，然后不声 不响地买了快递来。最后一份巧克力，我还没吃完，送巧克力的人却不在了。

王大夫也是一个非常称职的树洞，每次我郁闷时，他总耐心倾听，不温不火认认真真地分析，有时候还会打来长途电话，说打字颈椎太累这里说，我电话停机时他还 充过几次话费，但他并不会强求我必须接受任何一种建议。他也会对我传播佛法，同样是润物细无声。关于因果报应，关于执念和快乐，他都有自己独特的形容方 式。他说女人的福报都在脸上，有时候我就会站在镜子前细细在自己脸上寻找福祉。作为大夫，他经常批评别人正在“费油”，我说我做爱来了好多次高潮，他说那 是你油还多，我说最近一直感冒不愈，他说你看看，油不够了吧。他总是骂群里的ID们过着自我炼渣的生活，自己却先把油耗光了。

我和王大夫之间的暗号就是“意念避孕”，每次他在群里聊得差不多想去吃饭/泡脚了，就小窗叫我快问他意念避孕的事儿，然后他好发出一个“逃！”的表情遁 了。王大夫，现在你是真的遁了，以后关于意念避孕，我该问谁去呢？还有，你总说泡网所有人的照片，聊天记录全在你的电脑里，你替大家保管。有一次我重装电 脑，收藏的QQ表情都没了，后来你发给我一个压缩包，居然真的我所有表情都在，以后我再想找回这些网络上的碎片，该找谁呢？

王大夫有一个很宏大的梦想，他要建设一个泡网养老院，大家将来都可以入住。自打猛小蛇的养妞场计划随着他的娃娃一天天长大泡汤之后，大家都对王大夫的项目 充满期待。他说每个人都可以免费入住养老院，只需要用自己的一项技能去交换别人的服务——这更类似于乌托邦。我说好吧，给我准备一个窑洞样的房间，我在门 口挂上随卦牌子，每天为泡网ID提供性服务2个小时，大家均表示很靠谱。王大夫筹备这个养老院很久，现在他走了，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养老院还是在天堂比较合 适吧？
 

得知王大夫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他的院子里离世直到被小时工发现，我一直痛哭到现在，其实并非看不穿生老病死，和他结识这么久，耳濡目染佛法熏陶，也知死去 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却仍止不住地难过。我曾经有过独自一人药物中毒在房子里垂死挣扎的经历，那种濒死的痛苦非常无助，眼看着房顶一点点向我压下来，心脏 跳得迟缓吃力，想喊喊不出声音，想动也完全无法挪动身体，只能盼着赶紧死去。一想到王大夫有可能也遭受这样的垂死过程，就心如刀绞。但愿他是速速去的，来 不及想太多，也不要经受肉身痛苦折磨。泡网最最温暖的人去了，他总是用心关照着每个认识的人，自己离开时却孤孤单单，祈愿他的灵魂早登极乐，希望上苍对他 爱护垂怜。
 

觉醒的人死时，就像飞上天空的小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或者轨迹，天空仍然是空无的。喜乐的移动不留下任何痕迹，那就是为什么你不能从诸佛那里继承到任何东西——他们只是消失了。
人总是要离开的，没了就是没了，只能存在于记忆深处。王大夫带着他的所有温柔有趣和善良离开了，我还在不断给他发私信，总觉得没准儿什么时候他就会回复。 也许王大夫正在高空中看着我的如此难过，想要安慰一句却无能为力，但是我更愿意相信，他现在好好的——当他的肉身如泥委地之时，他的灵魂正飞腾而起，告别 所有纷繁困扰，欲念纠缠，一骑绝尘而去。也许有一天在某个地方，我会再次与这世间罕见的好人儿相遇，看见王大夫，目光悲悯，神态轻松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