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公天下”，就有“母天下”。
得先说明我没看过吴稼祥先生的《公天下》一书，也不了解他对“公天 下”的定义。我更想说的是“母天下”。假如说“公天下”要树立的是国家机器的威慑力，对敌人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靠的是枪杆子，那么“母天下”则讲求亲 和力，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靠的是文化，硬实力加软实力，父权加母爱，相辅相成，天下无敌。
不仅仅是“老大哥”，还有“老大姐”也在天上盯着你。“老大哥”带来阉割的焦虑与恐惧，“老大姐”则带来一股清教般的洁癖和压抑。
样板戏几乎是无性的，其性别关系也模糊到几乎不存在，性征当然更被包裹得严严实实。而“母天下”必须遵照“公天下”的旨意，也就是说：枪指挥一切，文艺 都是军事化的文艺——《红色娘子军》便是牛逼的样板。不过，针对《红色娘子军》上春晚，反对者只看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操控术或者说“洗脑”术，只看到“母 天下”和“公天下”联袂对于个体的阉割和压抑，却忽略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受众接受和反应，忽略其可能产生的意外效果，也忽略了在不同文化语境里对文本进行创 造性解读和挪用的可能性。
比方说，后来人们——尤其是西方人——将红色娘子军手持刀枪的芭蕾舞，反讽地视为一种 女权图腾。而样板戏的性禁锢和性压抑，在“文革”年代也不仅仅是唤起了革命斗志，还激起了性想象。这就像是在想象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做爱——“公天下”与 “母天下”交媾，越是禁锢，越是模糊，越是空白，就越是激发了好奇心，留下了想象和期待的空间。
哪怕只是一个刚 刚有了性意识的孩童，看《红色娘子军》的时候也会很自然地把洪常青和吴清华当作一对，尽管创作者死活就不给嗷嗷待哺的人民一点甜头，死活不让这对革命金童 玉女在舞台上留下任何情根和把柄，但即便不是“情深深雨蒙蒙”，这革命友谊也够”月朦胧鸟朦胧“的了。1958年版的《智取威虎山》原本有杨子荣哼着靡靡 之音跟土匪女儿打情骂俏说荤话的戏，后来当然删除了，如今想想黄色版二人转或“东北十三香”，我们脑子里也不禁遥想杨子荣耍流氓的神采。
除了周恩来，“文革”时代的超男偶像当属洪常青杨子荣李玉和，而论相貌，洪常青堪称艳冠全国，哪个爷们不想像他这样领着一大队美女闹革命啊？后来也只有 袁伟民的中国女排能跟洪常青的红色娘子军有一拼了。据说现实生活中的常青哥——也就是演员刘庆棠——私生活也颇为风流快活，他干了洪常青干不了的事儿。
《红色娘子军》对我这样的“文革”幼童来说就是音乐启蒙兼性启蒙。当年唱片少得可怜，我喜欢把《红色娘子军》和《天鹅湖》这两张黑胶翻来覆去地放。巧的 是刘庆棠在跳《红色娘子军》之前是跳《天鹅湖》的，我上篇文章《流氓又强暴公主了吗？》提到有人形容《红色娘子军》是流氓把公主强暴了，那么很不幸，洪常 青恰恰是从王子变成流氓的。但小时候我喜欢《红色娘子军》多过《天鹅湖》，因为听起来更刺激更“摇滚”；虽然我实在太小，还不可能像洛兵那样色胆包天，看 了《红色娘子军》之后忍不住去偷看女人洗澡（参见著名流行音乐作词人洛兵新浪微博的招供），但《红色娘子军》电影也足够令一个幼儿园小孩目瞪口呆了——谁 敢说自己只盯着一轮革命的红日，而不看女兵们的大腿根？
革命年代的人身体语言是极度僵硬的，样板戏的身体语言当 然也属于整体化一的极权美学，但也不乏大胆吸取武打和杂技精华的舞蹈语言，可以说是革命浪漫主义，甚至有时候简直可以说是酷帅坏，尤其是红色娘子军意外地 打破了禁锢和规训，实现了身体的解放。我们也可以站在av时代去看待那种红色的制服诱惑。
这就是为什么在“文革”年代民间也会有关于江青的艳闻谣传（比如跟庄则栋），为什么一打倒四人帮，地摊上会出现各色非法小报，绘声绘色地渲染形形色色的“女皇艳史”，这是压抑已久的荷尔蒙对“母天下”革命清教主义的叛变。
作家夏商先生将样板戏红舞红歌比作厉鬼化身美女勾引书生。他在微博上指出：“有些傻逼说有些样板戏和红歌其实蛮好听的，废话，我也承认有些红歌旋律很动 人。请问聊斋里的厉鬼不化身美女能勾引到书生么？书生躺在美人的温柔乡里，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所谓洗脑，就是润物细无声。”没错，不可能没有洗脑的功 效，但是否只有这么一个功效？政治和艺术的关系是否就这么一条单向道走到黑？
一个好好的玻璃心肝萌娃子，自从被 娘子军的大腿根勾引，就被洗了脑，从而人品大爆发思想大爆炸转身就操起红缨枪去批斗老师，乃至成天想着解放巴黎纽约伦敦最后再血洗东京？这个从身体到脑子 的因果逻辑是否稍嫌简单粗暴了？拜托，我压根就不记得洪常青到底说了什么革命道理了，我只记得音乐和那些美丽的身体。是否有这样的可能：尽管意识形态内容 总是试图凌驾于艺术形式之上，但意想不到的是，有时候艺术形式会翻身把意识形态内容压在了身子底下，而自己飞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为什么要回到王子公主或者厉鬼书生的时代，而不是站在此时此刻苍井空的时代去看待样板戏？
认定春晚跳红舞唱红歌就是复辟，就跟以为崔健上春晚就意味着政改一样萌。我当然不是要为样板戏辩护，只是想说：我们不该纠结于春晚究竟应不应该上样板戏 ——因为春晚本来就是这个体制的一个新的样板戏，既然江山始终是红色的，那么红舞红歌上春晚就是天经地义的——我们更应该讨论的，是如何看待样板戏，如何 从个人体验和历史见证去进行审美重塑和批判性解读，而不是将它与“文革”意识形态一起“扫进历史的垃圾堆”。更重要的，是如何站在消费主义时代去看待极权 主义。
用非黑即白二元对立的思维去看待极权主义，往往不过是跟敌人抢穿一条裤子。春晚这一次又提供了一个正义斗 士恶战“‘文革’余孽”和“五毛”的战场，不过，“五毛”再烂也不是不可理解——好歹端着个兼职的小饭碗——但实在很难理解那种骂歌手王芳“想当红歌皇 后”乃至“想学江青”的正义白痴，他们始终在五毛一和四毛九之间飘荡，平常还能达到五毛一的水准，但一到跟“五毛”作战的时候，就立马调低到四毛九。
样板戏确实曾经代表了“母天下”的专制威严，但时至今日它也就是一个象征符号、一个红色记忆的仪式而已——所谓“听妈妈讲过去的事儿”，且不说对这个象 征符号我们可以进行新的阐释（包括拆解和颠覆），到底还有多少中国人尤其是年轻人会被这个红色老皇历符号诱引，这本来就是个很够呛的问题。书生还看得上厉 鬼扮成的美女吗？有苍井空冲田杏梨以及无敌约炮利器聊天室，干嘛还要看什么聊斋？当我搜寻样板戏视频的时候，跳出来一个动画游戏广告：一个箭头对准一个美 臀，深情质问：“不来一发吗？”当我搜寻《英雄儿女》电影的时候，又跳出来一个色情聊天视频广告，悍然喊出了王成的革命口号——“向我开炮！”
春晚也就是在面对娱记的时候还能威一威，俨然掌握了什么国家机密，而在观众看来早就是半老徐娘了。在苍井空的时代还在做厉鬼化身美女挖心洗脑的噩梦，这 种耍愤比卖萌好不了多少。苍井空只是一个隐喻，隐喻汹涌泛滥的消费主义，而消费主义在跟极权主义疯狂交欢的时候，有时候也会让后者软掉——我的意思是：消 费主义也有消解极权主义的功能，这何尝不是润物细无声。当《红色娘子军》还摆出“母天下”主义的姿态时，听到的却是消费主义的心声：“娘子，人家还要。”
样板戏在如今也难免沦为消费品，而消费者绝不是被动的，不要低估他们的主观能动性。春晚也早就是一个超市，一个大卖场，而远不只是一个意识形态阵地，质疑冯小刚利用春晚平台与资本的勾结，也远比质疑红舞红歌有意义。
四十年前是样板戏的高潮，《智取威虎山》等样板戏黑胶唱片成了中国唯一的出口文化产品，1974年，Brian Eno干脆借样板戏来命名自己的专辑——《Taking Tiger Mountain》 。同一年，法国拍出了一部反面乌托邦电影，一部恶搞“文革”和法国毛派的电影——《解放军占领巴黎》。片中有一段惊艳的法国版《红色娘子军》，或者说是卡 门版《红色娘子军》，配乐和情节挪用了《卡门》，而舞蹈舞美则戏仿了《红色娘子军》。
卡门和美国大兵搞上了，而 她的情人——一个法国革命青年——最后毅然大义灭亲把她刺死，既痛击了美帝，也战胜了自己的小资情欲。解放军占领巴黎后禁止一切性爱，但没想到将军大人自 己却把持不住跟房东女儿搞上了；随后奉上级命令，解放军对法国人开禁，以便让资本主义腐化堕落得更快更早完蛋，但没想到解放军自己最终也在夜总会被拉下 水，被资本主义腐蚀而堕落，最终只好打道回府。
解放军攻占巴黎后，把办公地点选择在老佛爷，把一个购物圣地变为 革命驻地。而今日的中国人更爱攻占老佛爷了，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冷酷预言在后来应验：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最终手拉手，好朋友踮起脚尖跳起了世界大同之舞， 革命的bt种子，早就播在了资本的子宫。假如精英知识分子不去正视这个新的现实，却成天担心善良的书生被厉鬼勾引，成天担心圣洁的公主又被流氓强暴，殊不 知历史这个圣洁的公主早就摇身一变为苍井空了。
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民主vs极权”、“公知vs五毛”、“精英 vs庸众”，一不留神也会沦为一场老掉牙的“启蒙样板戏”。在这场“启蒙样板戏”中，公知俨然代表大众去跟公权力斗争，“公知天下”大战“公天下”，在这 场史诗般的战斗中，精英容易用一种深沉的历史感（比如从奥斯维辛到古拉格到“文革”）抹掉了现实感，用红色娘子军抹掉了苍井空，也容易用一种英雄的幻觉， 抹掉了在红色娘子军和苍井空的大腿之间飘荡的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革命的屌丝，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万泉河水。（end）
【注】同一话题，可与作者前文《流氓又强暴公主了吗？》一同阅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