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香港作家、诗人。曾出版诗集《野蛮夜歌》、《八尺雪意》等，文集《衣锦夜行》。

十一长 假，同胞们要不是在旅游中，就是在网上谈论旅游。中国的旅游区难游度“每况愈上”，旅游直接变成“累游”。有人循例归咎于体制，我倒不太赞同。中国以外的 社会主义国家，我只去过越南，那是在2007年，我花了20天坐灰狗巴士和火车绕越南全国周游了一圈，发现没有一个公路边的厕所里面有脚印（因为进去要换 拖鞋），15美元一晚的民宿一尘不染，一路吃路边摊肚子从来没痛过。那20天还是雨季，但四处洁净，寺庙和水乡尤其是。我只懂几句越南语和十个数目字，一 路上没有人和我争吵过，对我黑过脸。

“越南虽然比中国穷，但人很有自尊，通过文明、卫生来表现。”我在微博上回忆和评论这段经历，发现反 对我和赞同我的朋友都有，造成两个越南的感觉。我猜原因可能是：一、我去越南较早，这五年越南也“沦陷”了？二、我食宿基本按《孤独星球》推荐着来，不会 被导游或中介欺骗；三、我坚持说我懂的那一些越南语，让越南人感觉我的善意和亲切。

反观那些反对我的评论，许多都粗言恶语，怒火冲天，他们的自尊明显是通过不文明来表现的。更有甚者，以大国沙文主义态度来鄙视“小国”越南，想必他们在越南旅游时心态也大同小异，这下我终于知道他们在越南旅游不愉快的原因。

在 越南古都“顺化”（越南人不喜欢这个明显带有歧视意味的名字），我就听到一些中国人嘲笑人家的故宫矮小简陋。在一些旅游网站BBS上，也常常见到类似“当 年不就是中国的附属国吗”、“建筑服装都是抄袭中国的”这类不尊重他人历史文化的发言，用类似“小日本”这样的方式称呼“小越南”的也大有人在，沙文主义 的优越感近乎可笑。

且不论越南文化艺术就像韩国、日本的文化艺术，早已拥有迥异于中国的独立美学，不是几句居高临下的点评能诋毁的。回到 我们的问题上来：你去旅游难道就是为了显示你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吗？古人“行万里路”的目的与“读万卷书”一样，更多为了求知，见贤思齐，见美思效。旅游当 如读书，是去发现自身平素生存以外那个陌生世界的美丽，放开自己的审美桎梏，“我”才会变得更大更开阔。

如果总是端着“我们五千年文明古 国”之类的观念去巡视他人的文化，就像背着大包袱去旅游，虚荣满足了，却谈不上身心的愉悦，实际更累。别说是在“小国”越南，就是在法国、英国、意大利这 样的文化“大国”，我也常常遇到那种虚妄的同胞，他们要不以盛世的“土豪金”美学标准来品评西方不同历史的不同美学追求，要不则愤怒于“中国元素”的被展 示和吸纳，没想过人家的博物馆是怎样郑重保存了我们曾经弃若敝屣的传统文化。

据维基百科定义：“沙文主义者一般都是过于对自己所在的国 家、团体、民族感到骄傲，因此看不起其他的国家、民族和团体，是一种有偏见的情绪。”无可否认，在别国一样存在这样的沙文主义者，因此当“旅游沙文主义” 与“在地沙文主义”碰撞，冲突必然。而即使在同一国家，不同地域的沙文主义也一样存在，这个假期，中国哪里都过得不轻松，游客们嫌主人没有待他们宾至如 归，本地人则嫌游客不懂入乡随俗、没个规矩。这既是文化冲突，也是素质展示——如一个可笑的吊诡：你表演沙文主义的傲娇的同时，你呈现出来的，却是你根本 比不上你看不起的人有素质。

所以我们嗔怪在异族地区遭遇恶待的同时，也必须反省一下：他们是否有义务善待你们？尤其当他们以前的善待常常 遭遇不尊重的时候。游客长期的傲慢与素质低下，在当地人心目中难免种下恶劣印象，因而把这些旅游者视为掠夺者和破坏者，继而不怀好意，认为恶待这些文化入 侵者是替天行道。于是旅游变成斗智斗勇，魔道比高，双方都没有快乐可言了。

你不想人家把你看作敌人，除了放下手中那支时刻在瞄准的枪一般的长焦镜头，也放下心中那股汉唐盛气吧。就像游者的行囊，你腾空越多，才能带回来更多美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