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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于轼:重庆并未终结中国道路之争

时间:2013-04-02 12:02:18  来源:FT中文网  作者:

“两会”散去,“中国梦”留了下来。新任国家主席习近平说,中国梦是人民的梦,靠人民实现,为人民造福。官方媒体对此给予热切而宏大的解读,“人民们”却有些不置可否。愤青一些的低声讥诮说,若以此为标准,中国梦就是白日梦。

在或深情或戏谑的议论中,一个声音让人颇感意外。被很多人视作“永远的批评者”的茅于轼先生,在他最近的一条微博中说:“习主席号召实现中国梦。其 实过去的三十年已经实现了一个梦。我常说如果一个人三十年前睡一觉,今天醒过来,一定不认识这个国家,以为自己是做梦。这三十年的成就堪称奇迹。”

在习惯了茅于轼“反政府”言论的人们看来,这个表态简直有些谄媚。在这条微博的近500条评论中,就有不少举出种种不如意现状的质问之声。

不过惊讶者很快就能找回他们更熟悉的那个茅于轼。在这条“奇迹”微博的同一页上,更多的仍然是批评。他批评法治倒退、批评对朝立场、批评政府“蛊 惑”好战分子。在一条被转发上万次的微博中,他说:“一个母亲绝不会让她的儿子为了没有价值的目标送命。但国家可不一样。它会鼓动自己的百姓为了随便一个 目标送死……被洗了脑的同胞们可要小心啊。”这条微博的近8000条评论中,赞成的声音和反对的声音阵营分明,火药味十足。

在意见市场愈发多元的今天,惊人之语和争论分歧都已是公共讨论的常态,但像茅于轼这样时常不按常规出牌,且让民意如此两极分化的人物,仍不多见。

2012年岁末,在FT中文网推出年度中国报告之际,我约访了84岁的茅老先生。他在3月份获得美国智库——卡托研究所授予的弗里德曼自由奖,是去年中国思想界的一件大事。

采访那天,是北京这个霾冬里难得的敞亮天,风刮得放肆。派去接茅老的车停在办公楼前,司机跳下车,还没赶到后座,茅老已推开车门,稳稳下车,伸出手来,与面露惊讶的司机握手道谢。事后我意识到,茅老道谢,是以为司机就此告辞。这成了后来一个小插曲的伏笔。

这是我第二次采访茅于轼。上一次采访他是在2011年5月,谈的是他之前不久写的《把毛泽东还原成人》一文引发的巨大争议。一年半过去,茅老依然挺 拔,手脚轻健,思维敏锐,但听力明显下降,与人交谈时需前倾侧耳。他穿一件黑色羽绒外套,显然摩挲了有年月了,羽绒有些塌,在大风天里显得单薄。

“现代唐吉诃德”

我们从弗里德曼自由奖谈起。这个奖,是为了纪念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米尔顿•弗里德曼,于2002年所设,两年评选一次,旨在表彰推动个人自由的杰出 人士。过去十年中,得奖的既有经济学家、国家总理,也有法学院学生和异见作家。卡托研究所在颁奖词中称,茅于轼是中国为争取个人权利和自由市场最敢言和最 有影响力的人士之一,是推动中国建设公民社会的先驱人物。

消息传回国内,自由派人士一片欢呼,左派阵营冷嘲热讽。这样的“待遇”,对茅于轼来说,太过熟悉。中国经济学家中,他是最富争议的一个。他的很多 话,如同芥末呛鼻,直冲神经而来。一些人听了茅塞顿开,另一些人直呼大逆不道。网上流传着多段茅于轼“雷人语录”,包括“廉租房应该只有公共厕所,这样富 人才不会喜欢”,“替穷人说话的人很多,替富人说话的人太少”,等等。

我问茅于轼:您这次得奖,和以往一样,反应也是有弹有赞,而且根据意识形态站队的现象依然突出,您怎么看?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说:“中国人缺的是一个独立的理性的思考。正因为这样,中国人拿不到诺贝尔科学奖。我们的教育是不断灌输一种东西,从广播电台到 报纸到老师到教科书,让你思想就范,你一开口就是新闻联播的口气。你的思想很难摆脱这种控制,就是你方才所说的,不管有没有道理,老跟着他,或者老反对 他。这个我觉得都不对。”

我说:“您的很多话,说的也许是经济学常识,但是‘政治不正确’,不能拿到台面上说。这让您困惑吗?”

“我不管这个事儿,”他毫不迟疑。“我觉得我要说真话。你反对我也好,赞同我也好,我要说真话。”

在真话成为奢侈品,犬儒和忽悠盛行的当下,还要郑重宣称自己“说真话”,难怪茅于轼要被人比作“现代唐吉诃德”。他的许多表达率直拙朴,源自他对中 国近百年变迁的亲历与思索。他很少拿捏揣度,把话说到滴水不漏,或包裹于庄严玄妙的经济学理论中,还不时会坦承自己之前的某个表述不够严谨。追随他的人把 他称作经济学界的鲁迅,批评他的人认为他缺乏理论功底,很难算得上经济学家,曾经出版的几本著作也只算得上“普及类,与真正的经济学无关”。刺耳话说多 了,连一些原本可以成为盟友的,也忍不住出来批评他。

比方说,他为庆祝《时代商报》创刊十周年题词:“商业能够创造财富,劳动则未必”。这番话来自何处,他自己后来有过解释:“大炼钢铁,轰轰烈烈,误 用劳动的场面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但话一出口,已是哗然。在“劳动光荣”口号中成长起来的人们表现出本能的抗拒,还有经济学者引经据典,要证明茅于轼这 番话与他自己倡导的自由主义相悖。比如,自称“新右”的美国萨福克大学历史系副教授薛涌就给FT中文网撰稿,说,这样的雷人话,会让茅于轼和他代表的自由 派失去公信力,反让人投入左派怀抱。

更多人攻击他,原因更简单,就是网上盛传他创办和任荣誉理事长的民间智库——天则经济研究所接受了美国福特基金会的资助,于是“汉奸”、“西奴”、“美国狗”的谩骂不绝于耳。

对于特别难听的人身攻击,茅于轼从不怒起反击,最多在微博和文章里说几句“批评不可讽刺挖苦”、“不要再执迷不悟了”,然后继续自顾宣讲他的观点。

“跟我意见不同的人,我从来不要消灭他。我希望他们对于我,也不要采取消灭的态度,”他说。

“消灭”并非耸人听闻。我上次采访他时,他就处在一场舆论风暴的中心。他在2011年4月发表《将毛泽东还原成人》一文,激起“左派”阵营剧烈反 弹。“左派”网站“乌有之乡”成立“公诉团”,收集签名,上书人大,要求公审茅于轼,严惩他的“汉奸言论和反人民言论”。风暴最盛时,网上大字报式的申讨 铺天盖地,他收到过威胁电话,外出时有学生围绕在侧,以防他被袭。

就在那样的节点上,他平静地固守阵地,不应战,也不收回对毛的评价。那年接受我采访时,他说:“作为一个学者,我有责任告诉社会我的看法。他们也有言论自由,说什么我也愿意听。当然我不赞成他们用开批斗会的办法,那是文革做法。”

在毛泽东去世40年后的今天,评价他有什么意义?我问。

“意义太大了,中国将来的发展离不开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你是走毛泽东的路线?还是改革开放的路线?这两条路线是完全不同的。”

那次采访当夜,有国安人员敲开茅于轼的家门,客气地对他说,近期就不要对媒体谈毛泽东了。茅老与我商量,我们决定把稿子压下。

“权贵代言人”

在那次采访后的一年半里,中国政坛发生了一系列大事件,中国社会追问反思之声不断。我问茅于轼,他如何看待在他所说的“道路的选择”上,中国在过去一年做出的回答?

没想到他却相当不乐观:“过去的一年,进一步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中国朝哪个方向发展,这个事情没有解决。哪条路对,还是有争论的。”

我问:重庆模式的终结难道不能说明,中国起码不会再朝极左的方向走了吗?

“哈,难说。现在如果投票的话,我都不保证拥护毛泽东的人就一定失败,因为毛泽东的道理是很有欺骗性的,”他说。

显然,他头脑里关于毛泽东的这根弦,还绷着。

茅于轼出身世家,父亲茅以新和二伯父茅以升,分别是中国著名的铁道和桥梁专家。茅于轼自己也是学机械工程出身,建国后最早从事的是铁路机车研究。他的家世在政治运动中成为沉重的负累。他1958年被打成右派,下放、挨饿,文革时噩梦重来,夫妻俩曾被双双剃光头。

78年平反后,他正式开始接触现代经济学,大量阅读西方经济学著作,并结合十多年劳动改造中的实践,在85年写出《择优分配原理———经济学和它的数理基础》一书,完成了从工程师到经济学者的转型。

90年代开始,“因为被中国改革的巨大问题所吸引”,茅于轼走出书斋,从理论研究转向经济学的普及,出版了《生活中的经济学》等著作。他对市场经济 不遗余力的倡导,很大程度上正是出于他对毛时代的警觉,而这种警觉,又缘于他自身经历中曾有信念的幻灭。“我二十几岁的时候,也非常崇拜过毛泽东的,”他 说。

“毛泽东的错误在什么地方呢?他有一个良好的愿望,就是说这个社会要平等,要人人享受幸福。为什么我们不平等,没有享受到幸福啊?因为有剥削者害了被剥削者。所以这个社会要好,就要打倒剥削者,这是他的理论。听起来是很对的,实施的结果是非常糟糕的,”他说。

他认为,这套“剥削理论”不仅让中国社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贫为荣,更是今天中国人畸形的仇富心态的缘起。因此他不断呼吁保护富人。他有一句名言: “为穷人办事,为富人说话”。他以身践行前半句——发起慈善,办学扶贫,成立小额信贷——但更多人似乎只注意到了后半句。他被贴上“权贵代言人”的标签, 这个标签成了他的“原罪”。

“我这个话说了以后很多人就骂我,本来赞同我的也反对我——你是混蛋,你为富人说话,”他笑呵呵地说。

“穷人一样有坏人,富人也有好人。中国大部分的富人还是靠本事致富的。认为富人就是坏人,要打倒富人,这个社会就完蛋了。”

但在今天的中国,不可否认很多财富的产生与特权息息相关?很多人仇视的,其实是财富背后的特权吧?我问。

“如果是这样,他们应该起来反特权,”他说。“但是中国社会反特权的声音是非常微弱的,而反富人的声音是特别强大的。”

对特权的讨伐,是贯穿茅于轼近年论述的一条主线。在他看来,特权已是中国社会最大的毒瘤。从经济角度看,特权不除,则市场必入歧途,因为市场前提是 平等交换,而特权意味着胁迫;从社会角度看,特权几乎已成一切官民冲突的源头。“我们怎么得到人权?我们把特权取消了就有人权了。”

折衷的批评者

茅于轼的反特权,常常被理解为反政府,于是他被骂“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他的反行政干预,又常常被理解为鼓吹市场神话,放任资本和权力侵 蚀穷人利益。但事实上,采访中我发现,他既不认同市场万能,也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对中国政府过去三十年的执政,褒扬多过批评。他相信渐进 改良,而且肯定政府——或者说统治精英——在其间的作用。如果说他是一个批评者,他也是一个折衷的,务实主义的批评者。

比方说,尽管他认为市场在财富创造上是最有效的,但他承认有许多问题市场解决不了,比如贫富差距、环境恶化、主持正义、保护财产。

他甚至认为,“政府来做市场做的事,越俎代庖,也是可以的”,比如基础设施建设。这和自由主义经济学中“市场是唯一有效配置资源途径”、“政府进入就有罪”的观点,相去甚远。

对于中国政治生活的进步,他选取的“参照物”之谬暗,导致评价之宽容,也令我吃惊。比如他说,过去三十年,中国政府成功之处,首先就是政治稳定。“中国从鸦片战争以来,一百七十年里,只有这三十年。”

“其次,跟毛泽东时候相比,我们不随便杀老百姓了,政治犯没杀过。还有就是领导人的斗争是和平的,没有说不整死不歇手了。”

归根结底,他不无宽慰地说,中国虽然仍是集权政治,“但这个集权是相信市场的,不是反市场的,这是最本质的东西”。

当然,作为市场经济的拥趸,他不愿见到政府之手伸得过长,比如他仍然坚持认为“十八亿亩红线”政策没有必要、经适房作用弊大于利,对垄断和政府“公司化”也十分警惕。但当我问到,如何才能管束这个过大的政府时,他的回答,再次让我意外。

“一个强大的政府,甚至一个独裁的政府,不一定是一个坏事,”他说。“坏人独裁,老百姓倒霉。好人独裁,比民主还好呢!”

“我们历史上有好人独裁的例子吗?”我没转过弯来。

他想也不想地说:“我们改革开始的时候就是好人独裁啊。好人独裁不等于样样都好。大方向对,确实是为了老百姓,这就算好人独裁。”

这话让我对茅于轼的一个判断越发清晰起来:在他而言,效率优先,主义第二。他的观点从掉书袋子的人看来,与经典的个人主义、自由市场理论皆有出入。 但他更为关注的,不是意识形态的高低,不是一种政治体制背后的道与义,而是如何技术性地消除财富产生过程中的壁垒。他对中国社会心态和顽疾的清醒了解,又 让他对中国进步的方式抱有极大的宽容和灵活性。

在已是含饴弄孙的年纪,茅于轼还在公共领域奔突,随时冒着枪林弹雨。我问:被骂的时候,您怎么想?没有一气走开的念头吗?

他说:“其实就是我对社会的一种不放心,说的好听点,叫社会责任感吧。”

“也不是现在才挨骂,从‘反右’就开始挨骂,多难听的话都听过了。骂的声音我也习惯,”他笑呵呵地说。

甚至连挨骂,他也从效益出发,总结过一句:“从经济学上讲,宽容可以产生最大的边际效益。”

采访结束时,即发生了开篇提及的“小插曲”。在茅老起身穿衣的当儿,我打电话给在楼下候着的司机,请他做好准备。茅老有些吃惊:“司机一直都在等 着?”回答是。他想了想说:“如果是这样,能否请他送我去国贸地铁站?我坐地铁回家。”在场的人全都愣住。我们力劝:正是下班高峰,地铁挤得不行,您老这 么大岁数。他从容回答:“正因为高峰,坐地铁比坐车快呀!”几番推让,他终于同意由我们一个正好顺路的同事护送,一同搭地铁回家。

我不禁感慨茅老的谦谦雅风,这在与他打过交道的人中有口皆碑。转念再一想,高峰时刻搭地铁,讲的依然还是效率为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纯粹的,不折不扣的经济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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