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买，印度——在印度电视剧中，婆婆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们就是法律。
在这里，肥皂剧占据着黄金时段，而几乎在所有的肥皂剧中，婆婆都占据统治地位。不管女主角多么大胆，不管情节多么曲折，每个爱情故事到最后，都是女主角说着“我愿意”，步入婚姻的殿堂，也卷入婆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当中。
庞大的家庭仍然是印度社会的基石，在这里，现代化遇到了强劲的对手。这里的肥皂剧很奇异，有些非常程式化，情节非常夸张。但同时它们也很乏味；讲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责任、顺从以及为人父母的义务。
在印度，电视并不是一股革新的力量。它是一个相对年轻的媒体，正在努力适应其庞大的观众群，这些观众尊重传统，质疑改变。就像很多印度新娘一样，这里的电视偶尔也试探观众的底线，但是大部分时候，它按规则行事，而不是兴风作浪。
这些规则在外人看来，十分费解：杀死女婴可以是黄金时段肥皂剧的关键情节，但是决不能出现随意约会的场面。在这个国度，婆婆是家庭价值观的准绳，她们发号施令，给出建议，决定哪些变化是可以接受的。
晚上8点以后，如果你飞快地换台，电视上闪过的画面，就像PPT一样，上演着各种激情：晶莹的泪珠在粉嫩的面庞上滑落，偶尔也有火辣辣的耳光扇到脸 上。在印度的一部热门电视剧《我们就像灯光和灯泡》(The Light and the Lamp Are We)中，甜美、高贵的桑德雅(Sandhya)梦想着成为公务员，她英俊的丈夫是个谦恭的糖果店店主，他完全支持她。但是他们遇到了一个障碍：她的婆婆 坚决反对。
《少年新娘》(Child Bride)的基本剧情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了：这部关于一位未达到法定婚龄的妻子的电视剧，也是大受欢迎。未到法定婚龄就结婚，在印度仍然非常普遍，所以它 挤上了全家观剧时光的舞台。也许更令人震惊的是，在最近几集里，公婆俩对年轻的新娘，视如己出，竟然鼓励她离开她的丈夫（他爱玩弄女性），找个更好的。
也许是我的错觉，但是女性家长的干涉（或者说指引）就是印度式婚姻的特点。当印度妇女说自己需要“适应”婚姻生活的时候，她不只是说要适应新婚的丈 夫。她的意思是，她要搬去和丈夫的父母、祖父母以及兄弟姐妹同住，这个风俗仍然盛行，甚至在那些富裕的家庭里也是这样。在这个有12亿人口的国家，大约 1.48亿个家庭有电视，也就是说观看电视的人数多达6亿。在孟买的贫民区，甚至连那些没有自来水的人家，也在瓦片铺成的屋顶上架起了卫星天线。几乎在全 国各地，印度人都聚在家里的电视机前，遥控器掌握在婆婆的手里。
“女人喜欢看到她们钟爱的角色表达自己的感情，所以婆婆认同婆婆的观点，儿媳认同儿媳的观点，”埃克塔·卡普(Ekta Kapoor)这样解释肥皂剧的移情作用的。今年37岁的卡普女士是一位电视和电影制片人，目前她制作的5部电视剧在播放，其中一部突破性的系列电视剧 《婆婆也曾是儿媳》(The Mother-in-Law Was Once a Daughter-in-Law, Too)是印度的一部经典电视剧，从2000年播到了2008年，使她成了印度肥皂剧界的女王。
男孩子在印度社会里受到偏爱，妻子在丈夫家的地位最低，通常被分配到厨房干累活儿，婆婆负责看管孙子孙女。“我们和父母住在一起，直到结婚，接着又 和丈夫的父母住在一起，”卡普说，“舆论的压力要求把一切都留给儿子。在很多家庭里，这是矛盾的一个起因。”卡普的父母是知名演员，她现在单身，有自己的 房子，不过还是住在父母家里。
电视剧里一家人住的房子以及他们之间的冲突，和观众的生活有很大不同。在很多电视剧里，渴望和背叛在华丽的大房子里上演。女人们穿着丝绸做的衣服， 身上挂满了珠宝；自从印度出现了亿万富翁阶层之后，这种对财富的幻想就越来越吸引人。这种模式已经持续了十多年，因为它把光彩照人的角色，放到了让人梦寐 以求的生活环境里。
人们渴望的不仅是如宫殿般的装饰，甚至也不是现实生活中印度新贵们奢华的小楼。电视里的房子看起来像王公的宫殿，服装非常奢华、艳丽，即使在宝莱坞 (Bollywood)的婚礼场面上，这样的服装也会很显眼。另一方面，从社会阶层角度来看，里面的故事更像是生活在拥挤的孟买或新德里的中产阶级的生 活。即使在超大的房子里，家庭成员们也是紧紧地聚成一团，不管争吵的内容多么私人化，总是有人旁观。恋人们的争执总是发生在一群人面前。
经典的印度肥皂剧的镜头是两个人在争执。其中一个说了句令人震惊的话，或者打了对方一耳光，摄像机慢慢转向周围那一圈因为恐惧和惊愕而僵住了的男人和女人，戏剧性的音乐也随之响起。
即使在肥皂剧里，隐私也不是那么珍贵。就像电影和电视制片人阿尔蒂·古普塔·苏伦德拉纳特(Aarti Gupta Surendranath)说的那样：“在印度，给某个人自己的空间，是很无礼的。”
电视频道也同样密集。总共有成百上千个频道，地方电视台也在兴起。最受欢迎的肥皂剧被翻译成了几种语言，很多地区都有自己的频道和节目，从旁遮普省 (Punjab)到泰米尔纳德邦(Tamil Nadu)都有。如今电视产业比宝莱坞还大，宝莱坞的演员们开始拍电视，这个领域注定会更繁荣。互联网还没有把这个国家观看电视的年轻人吸引走。
这里也有音乐电视，也有一些娱乐节目，比如《印度男人怎么了？》(What’s With Indian Men?)，这是新闻公司(News Corporation)旗下的“聪明旅行者”(Fox Traveller)频道的一档面向年轻人的旅行节目。节目里有两位年轻漂亮的印度姑娘，她们在印度各地旅行，随机选择地点，大胆地采访当地的男子。
但是目前有几十部肥皂剧在播放，而且它们很受欢迎。与美国的情况相反，在这里拍电视剧比拍摄游戏节目——比如《谁想成为百万富翁》(Who Wants to Be a Millionaire)——要便宜。
在家人团聚的时刻，敏感的社会问题透过多愁善感的爱情和求婚故事的厚厚面纱呈现出来，比如离婚、自杀或杀婴；当然也是经过婆婆们过滤之后才能看到。
在印度，单身事业女性越来越多，在宝莱坞的浪漫喜剧里也是这样，但是主流电视剧还没准备好庆贺她们的独立。在印度电视圈占据领导地位的索尼公司最近 尝试拍摄一部讲述住在一起的一群单身印度女人的电视剧，但是很快就放弃了。“印度版的《老友记》(Friends)在这里行不通，”索尼公司负责企划的高 级执行官斯纳哈·拉贾尼(Sneha Rajani)这样说，“只有讲述家庭故事的电视剧才有市场。”
在国际化都市孟买，印度广播电视网的执行官们在业余时间观看《国土安全》(Homeland)和《实习医生格蕾》(Grey’s Anatomy)，他们说很想创作一个类似的职业剧。但是现在这个观众群还太小。印度还处于从模拟信号向数字信号转变的过程中，但是付费电视的时代还未到 来。
不管怎样，有些制作人打算冒冒险，其中最著名的是宝莱坞明星亚尼·卡普(Anil Kapoor)，他因为在《贫民窟的百万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的表演而为西方社会所熟知。卡普在《24小时》的第8季中扮演一位温和的穆斯林领袖，他买下了《24小时》的改编权，打算在其中 扮演超级探员杰克·鲍尔(Jack Bauer)的角色。福克斯电视台的这个系列剧在印度曾经非常热门，尤其受男性喜欢；该剧在周末播放，因为那时候女家长们会把遥控器交给丈夫，他们会换到 板球节目或者印度警探故事片《CID》。
改编起来最让人头疼的，不只是《24小时》中的高科技动作镜头，而是政府阴谋和伊斯兰恐怖主义，这些话题在这个国家非常敏感，因为这里腐败盛行，印 度教徒和穆斯林教徒之间的关系紧张。色彩电视网(Colors)是《少女新娘》的出品公司，也是卡普的合作伙伴；该电视网的首席执行官拉伊·纳亚克 (Raj Nayak)说，创作团队还没有想好如何驾驭这些政治和宗教难题。“这些问题非常敏感，”他说，“我们必须得想出一个办法，使之印度化，具有宝莱坞的风 格。”
印度穆斯林少数民族的问题风险太大，所以直到最近肥皂剧都不敢提它。“我想拍一部穆斯林肥皂剧，但是这不现实。”索尼公司的拉贾尼女士说。
ZEE电视网12月冒险做了次尝试，推出了电视剧《我愿意》(I Do)。这是一部家族传奇，其中有一段三角恋爱关系，在纽约长大的年轻穆斯林姑娘索亚(Zoya)回到了博帕尔(Bhopal)，在两个男人之间纠缠：阿 萨德(Asad)是一位高大、帅气的商人，索亚的现代作风让他很是苦恼；阿亚(Ayaan)是索亚同父异母（或同母异父）的弟弟，他是个留着长发、弹着吉 他的无业游民。
《我愿意》很有特色，色彩艳丽，场景现代。里面的人物见面都用乌尔都语问候，而不是熟悉的印度教合十礼，话语中夹杂着一些乌尔都词汇以及一点儿英 语。（讲印度语的电视人物说话时通常会蹦出几个英文短语，例如“你疯了吗？”[Are you mad?]，“利润率”[profit margin]。）
但是《我愿意》的主题和情感与传统的肥皂剧是一样的：爱情、婚姻、妈妈和婆婆。“她穿牛仔裤，并不代表她不正派，”阿萨德的妈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
关于汽车、摩托车和美容产品的电视广告，是印度电视上最现代、最西化的内容；但即使是这些广告，也做得非常小心，唯恐冒犯了什么人。在“态度” (Attitude)这款面霜的广告里，一个大学生从小汽车里出来，微笑着跟欢迎她回来的大家庭打招呼。当第二位姑娘从汽车里爬出来的时候，亲友们的笑容 都僵住了；她的朋友看起来有点凶，着装和表情也比较粗野。不过，这位来客走上前来，在女家长的脚边尊敬地鞠了一躬，僵局就被打破了。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一家人欢欢喜喜把家还。
有些电视制作人想在节目中传递更明显的公益信息。“我鄙视讲述厨房政治的肥皂剧，它们是一种倒退，”阿吉特·塔库尔(Ajit Thakur)说，他是Life OK频道的总经理，该频道是大型电视网Star Plus的姐妹频道，它们同属于新闻公司。Life OK有一部肥皂剧叫《家庭暴力》(Domestic Violence)，旨在关注夫妻之间的虐待问题。
但是当该频道请观众打电话来给受虐待的妻子提供建议时，塔库尔先生非常吃惊地发现，差不多有一半的观众力劝她继续和富有、英俊、但是占有欲极强的丈 夫在一起。他说，很多年纪较大的妇女给出的理由是：“呃，至少他真的爱她。”（最后他把她毒死了，但是她通过心脏移植重获肉身，新的女主角密谋让他遭到报 应）。
印度肥皂剧的次要情节通常来源于《罗摩衍那》(Ramayana)和《摩诃婆罗多》(Mahabharata)里的神话故事，这两部史诗是印度教文 化的支柱。卡普说，女主角杀死一个男人来惩罚他对另一个女人的虐待，这在电视上并不常见，所以她故意把她塑造成印度教死亡女神迦梨(Kali)的形象。
然而，宗教是不能世俗化的。受到《都铎王朝》(The Tudors)和《罗马》(Rome)的启发，卡普女士曾想拍摄一部更大胆的系列剧，把《摩诃婆罗多》里面的众神凡人化。这个计划失败了，因为这太不敬 了。Life OK拍摄的一部用更传统的方式讲述湿婆神(Lord Shiva)历险故事的电视剧正在大获成功。
家庭也是开不得玩笑的。电视剧里可以有邪恶的双胞胎，假死，昏迷，重生，穿越，心脏病发作，自杀，渴望，以及很多冲突，比如丈夫责骂妻子，妻子责骂 女仆，姐姐责骂妹妹，情妇威胁情人，但是很少看到一个人对比他/她年长的人出言不逊。女主角可以很暴躁，比如《希特勒迪迪》（Hitler Didi，片名很惊人吧，不过“希特勒”在这里暗喻“专横”）中那位独自抚养年幼弟妹的年轻女子。有时她们也可以很叛逆，比如《不要到这片土地来，我可爱 的女儿》(Don’t Come to This Land, My Lovely Daughter)中的西亚(Sia)，当她身为村长的准婆婆阿玛吉(Ammaji)鼓励杀死女婴时，她奋起反抗；这部电视剧由色彩电视网出品，着重讲述 农村地区的杀婴问题，今年该剧以大团圆结局结束了。
但是，顺从是至关重要的，可不是只有电视这么演，在现实生活中也是这样。孟买的巴特(Bhat)一家就是这样一个现代家庭：今年26岁的杜尔加 (Durga)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做秘书；她的丈夫苏尼尔(Sunil)今年32岁，做计算机技术方面的工作；他们的儿子斯丹斯(Siddanth)刚刚 15个月。他们住在孟买工业区一个混凝土公寓楼的一个小小的两居室里。旁边碰巧有一个小型的水牛牧场。他们的住所比大型旅行汽车大不了多少，可是里面还住 着苏尼尔53岁的妈妈杰西瑞(Jayshree)、28岁的妹妹希拉(Sheela)。他78岁的奶奶塔瑞拉克斯米(Taralaxmi)晚上在附近的住 所睡觉，但是白天待在这个寓所里。
这对夫妇努力工作，想攒钱送儿子上私立幼儿园。但是晚上大家都聚在一起看热门肥皂剧《纯洁的关系》(Pavitra Rishta)。杜尔加说，这部电视剧里的家庭“跟我们家一样，是个大家庭”。塔瑞拉克斯米是个可爱的老太太，有一肚子的故事，一天晚上电视剧开始之前， 她指着她的儿媳杰西瑞乐呵呵地说，“她过去很瘦，更年期之后就发胖了。”即使在印度，这样的话听着也不像是赞美。杰西瑞一直微笑着，没有答话。
“苏尼尔的奶奶有她自己的看法，她很喜欢说话，”杜尔加说，“我们就由着她的性子，我也是这样对待我婆婆的。这么多人住在这么小的空间里，必须得想法子让关系融洽。”
就像很多肥皂剧的女主角一样，杜尔加学会了适应环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