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高三生活，总有几张清晰再现的脸。比如坐我后面的男生，文文弱弱，高高的鼻子上架着黑框眼镜，镜片后的小眼睛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笑。打篮球和侃足球时，他才像大男生，也容易和班上的男生打成一片；其他时候脸上写着“你好，忧愁”，一个人看远方。

他真的有个远方，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是在广州长大的孩子，会讲一口纯正粤语。那时我们小城高中的大多数同学还没去过广州，他身上的气息代表了某种“大城 市”。可它又不是值得炫耀的，相反，让人莫名心疼。因为他并不拥有广州户口，他离开父母，离开同学，独自“回原籍”参加复习和高考。

满脸青春痘的我们，还没有公知思维，那年头也没有网络和占海特。只是会不自觉地照顾特殊考生，好像他们是从动物园流放到丛林，更怕受伤和想家。然后呢，我感性地给后座男生写了几封信，表达对他“处境”的理解，他礼貌而不安地笑笑，一个字都没回复过。

班上还有个男生是从深圳回原籍高考的，长得像成龙，成绩很差，但总是呵呵笑，大大咧咧地交朋友，他特别怕孤单。这激发了我们班一个“大姐大”的母性，下课 陪吃饭，上课给扇风，有时还唱歌给他听。一来二去，竟然恋爱上了，躲在教室最后一排卿卿我我，不知死活地浪费最紧张的时光。

转眼十几年过去了。美好回忆中的男生早不知去向。大多数朋友已经为人父母，并关心“异地高考”。比如那个哥们，在北京纳税12年，经历过创业的高潮和低 谷，在798的沙龙上碰到，他曾留学法国的太太挽着他的臂弯，无比端庄高雅，还问我去不去吃法国蜗牛。现在他却像“异闹”一样较劲，说他纳的税够办2张绿 卡了，如果9年后，他的孩子要滚回福州高考，那现在他就滚吧。

是的，这个问题多么尴尬。我忽然想到其实在北京，我认识好多这样的“中产”。他们在大学毕业，或者留学回来后，到北京工作，和同样是外地户籍的对象结婚。 但经济条件一直不错，住着三环内的房子，开着50万以上的车。孩子上不了公立学校，就上私立学校，国际学校，交赞助费，托关系都不是问题。然而，这个生下 来就在北京，养尊处优，几乎忽略了自己不是北京人的孩子，却因高考成了“蝗虫”。

“移民去非洲吧。或者找个便宜的小岛。”“有钱就直接申请出国读书啊，高中留学也很流行了。”“听说还可以办假收养，你找个北京人家收养你的孩子，就可以 在本地高考了。”要么奢侈地逃出去，要么屈辱地留下来。这就是人们告诉你的“办法”。聚集了最优势资源的北京，有最多985和211大学的北京，属于老 外，港澳台同胞和北京人，不属于有“故乡”且未注销户口的外地人。

在正反方的辩论中，土著经常认为被外地人侵占或者侵犯了“故乡”，不管你居住二十年三十年，你可能是超生游击队，偷税漏税者，社会闲散人员，带来的负面远 大于贡献，“这里”不需要你们。可是真的在京广沪生活了多年的外地人，尤其从小在“这里”出生成长的随迁子女，他们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那仅仅是 户籍所在地，不是你想象的几座自建房，10倍拆迁补偿。

人口流动和户籍限制，也割裂了人的故乡感情。占海特只见过2天她的“故乡”，甚至不愿意把祖籍当作故乡，她认为出生的珠海才是第一故乡，成长的上海是第二 故乡。而我连祖籍都没见过，出生的地方也没有了房子和至亲，我自己选择的城市分别呆了7年。如今在移民占了80%的小镇上生活，每天看见这样的孩子：父母 在北京工作，但他们不能在北京上学，为了离得近一些，而不是在老家当留守儿童，父母就在离北京30公里的小镇买房，落户，以便他们上学，每天奔波，但终归 团聚。

“你不爱你的故乡吗？”“你为什么要来我的故乡?”没有背井离乡过的人，也许永远不懂故乡特权对追求幸福的人的伤害。可是不管怎样，一颗保持善良的心，会自然而然地争取多数人的幸福。就如在你年少时，看见一个“被流放”的少年，为他的孤独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