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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十个词汇里的中国》之:山寨

时间:2011-11-23 11:38:31  来源:多看  作者:

 

很多草根阶层的穷人在中国三十年的经济奇迹里 成为了富豪,他们开始向往西方的贵族生活,住进了 宽敞的别墅,乘坐豪华轿车,喝名酒穿名牌,说几句 发音难听的英文。山寨贵族应运而生比比皆是之后, 贵族学校和贵族幼儿园,贵族商店和贵族餐厅,贵族 住宅和贵族家具,贵族娱乐和贵族杂志......各种各样冠 名以贵族的事物在中国社会里层出不穷。

我这里有一个真实的山寨贵族的生活故事。一个 富裕起来的草根,给自己盖了一座豪华别墅,虽然不 会游泳,仍然建造了游泳池,他的理论是富人的别墅 里不能没有游泳池。可是又不能白白浪费游泳池,他 就在游泳池里养起了自己平日里食用的鱼。更为可笑 的是,他想到所有五星级酒店最为豪华奢侈的房间是 总统套房,就在别墅里自己卧室的门上贴了一个铜牌,

铜牌上刻着「总统套房」。这个土财主就是这样得意 洋洋地享受着山寨贵族的生活。 
  最后,我要说说自己的山寨故事。 
  我的第一份职业是牙医,我是在一九七八年三月 获得了这份工作。在我们中国的过去,牙医是属于跑 江湖一类,通常和理发的或者修鞋的为伍,在繁华的 街区撑开一把油布雨伞,将钳子、锤子等器械在桌上 一字排开,同时也将以往拔下的牙齿一字排开,以此 招徕顾客。这样的牙医都是独自一人,不需要助手, 和修鞋匠一样挑着一付担子游走四方。 

我是他们的继承者。虽然我在属于国家的医院里 工作,但是我的前辈们都是从油布雨伞下走进医院的 楼房,没有一个是来自医学院的毕业生。我所在的医 院以拔牙为主,只有二十多人。病人大多是来自乡下 的农民。农民不叫我们「医院」,而是叫「牙齿店」。 其实他们的叫法很准确,我们的小镇医院确实像是一 家店,我进去时是学徒,拔牙治牙做牙镶牙是一条龙 学习,比我年长的牙医我都叫他们师傅,根本没有正 规医院里那些教授、主任之类的称呼。与牙科医生这 个现在已经知识分子化的职业相比,我觉得当初的自 己确实是一名店员。

  我的师傅姓沈,沈师傅是上海退休的老牙医,来 我们小镇医院工作,可以挣些生活补贴,这在当时叫 「发挥余热」。沈师傅六十多岁,个子不高,身体发 胖,戴着金丝框的眼镜,头发不多可是梳理得十分整 齐。 
  我第一次见到沈师傅的时候,他正在给人拔牙, 可能是年纪大了,所以他的手腕在使劲时,脸上出现 了痛苦的表情,像是在拔自己的牙齿。那一天是我们 的院长带我过去的,告诉他,我是新来的,要跟着他 学习拔牙。沈师傅冷淡地向我点点头,然后就让我站 在他的身旁,看着他如何用棉球将碘酒涂到病人的上 颚或者下颚,接着注射普鲁卡因。注射完麻醉剂后, 他就会坐到椅子上抽上一根烟,等烟抽完了,他漫不 经心地问一声病人:「舌头大了没有?」 

当病人说舌头大了,就意味着麻醉作用已经显现。 他就缓慢地起身,伸手在一个盘子里选出一把钳子, 开始拔牙了。沈师傅让我看着他拔了两个病人的牙齿 后,就坐在椅子里不起来了,他对我说:「下面的病 人你去处理。」

  我当时胆战心惊,自己还没怎么弄明白拔牙的全 过程,就匆忙上阵了。好在我记住了前面涂碘酒和注 
射普鲁卡因这两个动作,我笨拙地让病人张大嘴巴, 然后笨拙地完成了那两个动作。那个病人像是看着鳄 鱼似的害怕地看着我,让我紧张的双手发抖。 
  在等待麻醉作用显现的时候,我手足无措,不知 道应该做什么。这时候沈师傅递给我一枝烟,和颜悦 色地和我聊天了,他问我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家里 有几个兄弟姐妹。抽完了烟,聊天也就结束了。谢天 谢地我还记住了那句话,我学着沈师傅的腔调问病人 舌头大了没有?当病人说大了。我的头皮是一阵阵地 发麻,心想这叫什么事,可是我又必须去拔那颗倒霉 的牙齿,而且还必须装着胸有成竹的样子,不能让病 人起疑心。 

第一次拔牙的经历让我终身难忘。我记得当时让 病人张大了嘴巴,我也瞄准了那颗准备要拔下的牙齿, 可是我回头看到盘子里的一排钳子,大小和形状都不 相同,我傻了,不知道应该用那一把?犹豫了一会儿, 我只好灰溜溜地撤下来,小声问沈师傅应该用哪把钳 子?沈师傅起身上前两步,往病人张大的嘴巴里看, 问我是哪颗牙齿?那时候我叫不上那些牙齿的名字, 我就用手指给沈师傅看,沈师傅看完后指了指盘子里 的一把钳子后,又一屁股坐到椅子里去读报纸了。

  当时我有一种强烈的孤军奋战的感觉,我不敢去 看病人瞪大的眼睛,我比他还要害怕。我拿起钳子, 伸进病人的嘴巴,瞄准后钳住了那颗牙齿。我很幸运 自己遇上的第一颗牙齿是那种已经松动的牙齿,我握 紧钳子只是摇晃了两下,那颗牙齿就下来了。 
  真正的困难是在第三个病人的口腔里遇上的,我 把牙根弄断在里面。坐在椅子里的沈师傅只好放下他 悠闲的二郎腿和手中的报纸,亲自来处理那根断在下 骸骨里的牙根。挖牙根比拔牙麻烦多了,那一次沈师 傅挖得满头大汗。后来我自己会处理断掉的牙根后, 沈师傅的好日子才算正式开始。 

当时我们的科室里有两把牙科椅子,我通常都是 一次叫进来两个病人,让他们在椅子上坐下后,然后 像是托拉斯(Trust,直译为「商业信托」,在此有合 并的意思)似的,同时给他们涂碘酒和注射麻醉剂, 接下去的空闲里我就会抽上一根烟,等烟抽完了,就 会问一声:「舌头大了没有?」

通常是两个病人同时回答:舌头大了。我又托拉 斯似的给他们挨个拔牙,接着再同时叫进来两个病人。

  那些日子我和沈师傅配合的天衣无缝,我负责叫 进来病人和处理他们的病牙,而沈师傅则是坐在椅子 
里负责写病历开处方,只有遇上麻烦时,沈师傅才会 亲自出马。随着我拔牙手艺的日渐精湛,沈师傅出马 的机会也是愈来愈少。 
  多年以后,我成为了一名作家。西方的记者总是 好奇我此前的牙医经历,他们十分惊讶,我只是中学 毕业,没有接受过任何医学方面的教育,直接就去给 病人拔牙。我思忖很久,告诉他们:「我曾经是一个 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是毛泽东时代的发明,就是在农民中间 选择有些文化的人,经过简单的医学指导,就让他们 背上药箱成为了医生。为什么叫赤脚医生?因为对于 这些农民医生,从医只是兼职工作,他们的本职工作 还是赤裸双脚下到田里干活。当他们身边的农民们出 现小的伤病时,他们可以立刻给予简单的治疗。如果 是较为严重的伤病,赤脚医生就会将病人送往医院。 
  我知道「赤脚医生」的回答不够准确,虽然我在 医学知识方面和这些赤脚的农民医生不相上下,可是 我毕竟是在专职从事牙医工作。问题是我在很长时间 里都找不到准确描述自己第一份职业的词汇,直到近 年来「山寨」这个词汇在中国风行起来以后,我终于 
可以准确地回答西方记者了,我说:「我曾经是一个 山寨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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