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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杰·埃伯特:不可或缺的人

时间:2010-11-25 10:13:54  来源:时尚先生  作者:

《时尚先生/先生读本》2010年9月刊封面故事

ESQUIRE介绍我最喜欢的影评人 - 卓别灵 - 卓别灵的博客

 

不可或缺的人

文:Chris Jones      摄影:Ethan Hill      译:西马

 

罗杰·埃伯特(Roger Ebert)没了下颌、不能说话快4年了,现在这位蜚声世界的影评家已很少在电视上露面,人们再也听不到他说话,但他却从未停止过写作。

 

罗杰·埃伯特坐在雷克街16层的放映室观摩电影,圈里人都知道,这地方以前能直接通往一栋摩天大楼。艾伯特同芝加哥一些受人尊敬的影评家到这间小放 映室看电影已有30年了。今天下午,十几个影评家聚到这里享受漆黑。有些人看上去像是要去野营,大衣、毛毯、午餐、笔记本电脑,都散落在了座椅旁边。

影评家一天要看三四部影片,他们有自己的规则和习惯,就着午餐也要看完影片。在这间狭小的放映室里,墙壁四周围着纺织物,地上放了49张紫色座椅。 埃伯特一般坐在最后一排、紧挨屋门的过道上,他的太太查兹(Chaz)是“埃伯特公司”(Ebert  Company)副总裁,坐在隔他两个座位、靠近中间的位置,紧挨着一张小桌。她正用一个高纸杯喝着饮料。接替埃伯特主持“看电影”节目的麦克·菲利普 斯,留着胡子,戴着眼镜,坐在另一边,和埃伯特隔了一排座椅。这位老兄先前曾用(黑社会头子)卡蓬的笔名,为“难道消息不够酷吗”网站撰写影评。乔纳森· 罗森鲍姆和彼得·索茨斯基,穿着黑色正装,正襟危

坐在埃伯特的正前方。

“太靠近我了,”艾伯特在随身携带的精巧的螺旋笔记本上写道。

今天,埃伯特决定抽出时间和精力,观看佩德罗·阿尔莫多瓦导演的这部西班牙语电影《残破的拥抱》(Broken Embraces),主演是佩内洛普·克鲁兹。放映员史蒂夫·克劳斯正忙着从一个纸箱里拉出7卷胶片,然后把它们串在一对Simplex数字放映机上。

与其他人不同,67岁的埃伯特没有随身携带太多的生存工具,只有一小瓶粉红瓶盖的依云保湿喷雾水、面巾纸、一本旋转型装订的小活页薄、一支笔头尖尖 的蓝色钢笔。他穿了一条耷拉在腰的牛仔裤,一双纽巴伦运动鞋,脖颈套着一件蓝色拉链羊毛衫,绷带露在下面。他的座椅经过常年使用,已变得非常柔软了,带着 一点倾斜——他非常喜欢这把椅子。他还喜欢前排的座位不要坐人,就那么空着,这样他可以把左脚伸到前面的扶手上,否则他的后背和肩膀不能承受看完一部电影 带来的压迫感。

灯光暗了下来,克劳斯开始放电影了。屏幕下面滚动着字幕。影片讲述了电影导演哈里·凯恩的故事。他失明后看书和做爱都要借助触觉,借助声音他创作和 编辑了电影。“即便盲目行动,也要把电影拍完,”有人小声说道。影片拍得怪异和复杂,尽管是小制作,却拍得非常优美,艾伯特很喜欢,流露出了孩子般的喜 悦。看片时,他感觉激动就即刻记下来——与其它影片的不同,对话片段,思考阿尔莫多瓦导演运用的象征主义表现手法,对红色的把控。埃伯特书写潦草,写了一 页又一页,然后把写过的都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扔在脚底,可能扔了二三十次,从笔记本撕纸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灯光聚焦到了埃伯特这里,他坐在椅子上,仔细品味着电影,地上都是他撕下来的笔记,看上去他仿佛正坐在纸张堆积的云端上。当影片结尾出现了演职员名 单时,他挺起身子,用脚把散落的纸张踢成一堆,缓缓地弯下腰把它们拾了起来,然后与太太查兹走出门,直奔电梯。他们手牵手,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很 长时间。

 

罗杰·埃伯特不记得最后吃了什么,也不记得最后喝了什么,也忘了最后说了什么。当然,这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这一个个最后都发生在了他的身上,只是 这些警告不够严厉,没有引起他足够的重视——一但即便他知道自己吃的最后的晚餐,喝的最后一杯咖啡,同太太查兹耳语的最后一句话,那又能怎样呢?!医生曾 说,他们可以恢复他正常吃饭、正常喝水、正常说话的能力,但现在他们全都错了,难道不是吗?在2006年某一天,上午或是下午或是晚上的某个时间,埃伯特 咬了最后一口,喝了最后一小口,然后说了最后一句话。

埃伯特猜得到,他最后的归宿就在医院。他吃的最后一顿没什么特别的:用棕色塑料碗装的热汤,也许加了些燕麦片,也许还加了一块咸饼干或一些蜜桃罐 头。那最后喝的是什么?最有可能喝的是白水,也许是果汁,掀去锡纸盖,嘴对着塑料袋嘴嘬着喝,这和以前喝的没大区别。那最后说了什么?埃伯特想了一会儿, 然后透过镜片睁大眼睛,朝向窗外的天空,就此推断,答案正在空气中漂浮,但其实不是这样。他惊讶自己记不清事情,可他知道斯特兹·特克尔(普利策获奖作 家)的太太艾达被轮椅推进手术室时跟他耳语的最后一句话(“路易斯,你怎么把我弄成了这样?”),但埃伯特却不记得自己最后说了什么。他觉得自己被推进手 术室要摘除部分唾液腺时,一场手术旅行即将拉开序幕,他可能跟查兹告了别——但这绝不可能。术后他又出现在了电视上,只是不管怎样,他永远也忘不了电影独 具的那一个个瞬间。他没有留下遗言,他能说话,只是后来才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现在他用手说话。他的手小巧精致,手指细长,包裹手指的皮肤如丝绸一样轻薄和透亮。他的左手中指上,戴着结婚戒指。他和查兹1992年结婚,不久他 的体重开始急剧下降。因为即便现在,他的双手也从不歇息,所以体重下降仍将延续,他会变得越来越瘦。他边上总放着一支钢笔和一本旋转型活页夹,另一边放着 一本便利贴——如果在家,他就会用手指敲打苹果笔记本电脑上的键盘。

他开发了一种初级手语。如果他想递某人一张纸条,并想让他为屋里的其他人大声读纸条的内容,那他就张开和合上手指,那样子很像鸟嘴。如果他把手放在 他穿的蓝色拉链羊毛衫的胸部,这是说他要谈论对自己有重要意义的事情,而且特别强调他说的都是实话。如果他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恰巧他们没在看他,或和他一 样都在黑暗中,彼此看不见。那他就用指甲,噼啪噼啪地敲打坚硬东西的表面,那样子像是在发送莫尔斯电码。有时——如果他外出戴着手套——那他只能用手指在 手掌上画字母,这是他的最后一招了。

康-卡-斯-特(C-O-M-C-A-S-T),他们夫妇看完电影,返家途中歇息时,他在手掌上写了这几个字母让查兹看。

“康卡斯特?”她说完,突然意识到——他在提醒她康卡斯特网络公司的人正在赶往他们家的路上,家里的网络已坏了3天,对埃伯特来说,这等于活埋了自 己:康-卡-斯-特。但查兹还是想让丈夫散步,于是她打了电话,推迟了预约。她说话的声音不容置疑,她是律师出身,说话从不给人回旋的余地。她抓着丈夫的 手,穿过公园朝有水的地方走去。

他们经过一扇铁门,上面有提示:阿尔弗莱德·考德威尔百合池。埃伯特已经围着这个鸭塘走了上百英里,石板路歪斜不平,大树成荫,每做完一个手术,他 都要到这儿散步。埃伯特夫妇已经记不清他都做过什么手术了(除了他的第一次手术),2002年做了甲状腺癌的手术,2003年做了摘除部分唾液腺的手术。 然后,他们对手术的次数和时间都出现了分歧。“其实,我们并不想纠缠这些东西,”查兹说道。她写有日记,记载了他们在芝加哥、西雅图、休斯敦的医院并肩战 胜病魔的经历,但他们俩谁也不想翻开查看。只在个别情况下,当他们都同意试着回忆这些往事时,才发现他们已经忘了其中的每个细节,只好借助查兹的日记了。 查兹记得她曾说“手术能改变一切”。埃伯特经常在病房里播放音乐,是一首深奥晦涩的数字合成乐,医生和护士都被吸引到了他的床头,过来听音乐的次数远远超 过了他们例行的到访和查房。他曾反复播放一首歌曲:莱昂纳德·科恩唱的《我是你的男人》(I’m Y our Man),

这首歌挽救了他的生命。

 

7年前,他切除了甲状腺,术后恢复得很快,不久又开始为《芝加哥太阳时报》撰写影评,并和影评家理查德·罗坡联袂主持美国广播公司(ABC)的节目“看电影”(At  the  Movies)。一年

后,2003年,摘除了部分唾液腺后,他又重返工作岗位,接下来的一系列的放疗导致他的嗓音出现了嘶哑。2006年,癌细胞又浮出了水面,这次摧毁 了他的下巴。他必须手术,切掉部分下颚。那段日子,埃伯特反复收听莱昂纳德·科恩演唱的歌曲。2周后,他收拾了病房的行李,医生和护士跟他道了别,凑巧也 听了最后几支歌曲。当时,他的颈动脉已被先前的放疗和最近的下颌手术破坏,在悄无声息间颈动脉出现了破裂,鲜血从埃伯特的嘴里喷出,流到光滑的地板上,变 成了一个池塘。医生和护士一跃而起,匆忙止血,勉强保住了他的命。假如他出了病房,是在返家途中出现这种状况,那他凶多吉少,很可能在湖滨快车道因失血过 多而丧命。做完止血手术,他没了下颌骨,下巴松垂,像一扇拉上的窗帘,下巴后面留下了一个李子大小的洞。不久,为防止再次大出血,医生切开了他的气管。埃 伯特醒来后,张开嘴,朝病房的镜子看去,他清楚地看见了下巴后面的洞口,还看见了裹着脖子的绷带——用来保护裸露在外的气管和呼吸管。他不能吃喝了,也彻 底失去了声音。这是3年前的事了。

埃伯特在医院躺了15个月,呼吸管拔掉后,他通过胃管进食——吃的是一种液体酱,酱包吊在静脉输液架上,通过一根管子直接进入胃里。他现在吃饭的地 方以前是图书室,在这栋褐色砂石建筑的房子的二层。(这栋建筑共有5层,包括顶楼的健身房、地下室带霓虹灯天幕的小影院。)在堆积书籍的走廊上有一个单独 的书架,上面都是埃伯特收藏的爱德华·利尔创作的水彩画。他拖着脚穿过图书室和起居室之间的木地板,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一个宽大的黑色皮革躺椅上,仰着 头,翘着腿,笔记本电脑放在木头盘上,录音机放在手边。四周墙壁雪白,为烘托艺术氛围,挂着巨幅抽象画和电影海报(《卡萨布兰卡》和《陌生人》),还有土 著人的葬礼柱。躺椅正前面,是一幅坐落在伊利诺斯州厄本那·香槟市的“汉堡奶昔店”(Steak'n Shake)的黑白照片,这是在家乡他最喜欢去的快餐连锁店。

他认为切除了下颌骨后,他还做了3次手术;而查兹记得是4次。每一次,就不管具体是几次了,医生都要从他的后背、胳膊、腿上切开骨头、软组织和皮 肤,把它们移植过来修复他的下颌骨和喉咙。每次,只要他能吃能喝能说一点时,就充满希望和欣慰一两周。有一次,手术几乎就要近乎完美。——“像个电影明 星,”查兹回忆说。但修复工作每次都出现问题,修复失败后,只能把已修复的全部剥离,洞口又要打开。实际上,这预示着癌细胞在继续吞噬他,吞噬旧的,也吞 噬新的——他在劫难逃。他的右肩明显小于左肩,他的腿软弱无力,到处是疤痕。每次做完复原下颌的手术,他都要接受康复治疗和物理治疗,以弥补手术对身体的 破坏。(一次,他在接受康复治疗时,突然跌倒在地,摔断了胯骨。)他不能长时间地坐着,也不能爬楼梯。他每天都在想怎样充分利用自己的双腿。

刚上碎石斜坡路,查兹就松开了他的手。“你可以自己走,”她说。当埃伯特用尽力气迈出第一步时,她鼓起了掌。后来,她爬上一块巨型圆石。“我要向宇宙祷告,”她说完,就开始拜日,朝北,朝南,朝东,朝西,都拜了一遍。埃伯特站在她身后,也举起双臂,朝向天空。

他们动身回家,遇见了康卡斯特公司的人,他们和查兹谈了一路。网络已修复,但要到明天才能使用。这简直是一场灾难。埃伯特乘电梯上楼了,一屁股坐在 了躺椅上。当他慢慢地向后躺时,椅子突然跳了一下,一条椅子后腿重重地压向了地板,正好落在苹果手机的充电器上,充电器被踩碎了。埃伯特抓起木头盘和笔记 本电脑,打了一行字,然后摁了一个按钮,扬声器说话了。

“还会有其他问题吗?”传来一个声音。这 声 音 叫 亚 历 克 斯(Alex),普通的美国口音,普通的音调,不含任何感情。最开始,埃伯特是同一个叫劳伦斯的声音交谈,他是英国口音。埃伯特是一个亲英派,劳伦斯的英 音让他回想起那些美丽的夏日早晨,他和查兹从一年一度的戛纳电影节返家时曾在伦敦短暂逗留。但英国口音高高在上,那声音很难破解——有些是古怪发音,尤其 是人名和地名——所以眼下,埃伯特用的是普通英语的声音。

埃伯特正在等一家叫CereProc的苏格兰公司,提供他一些自己以前的声音。他是在网上找到这家公司的,上网消磨了他的很多时间。 CereProc公司专为不能说话的客户,量身定做文本转语音的软件,有了这套软件他们就不用听起来都像斯蒂芬·霍金了,他们有声音目录——希瑟,凯瑟 琳,莎拉,安娜·苏——甚至有不同地区的苏格兰口音。他们也为那些有先见之明的客户定制软件,这些人知道自己要丧失说话能力,所以未雨绸缪,先大段地录下 自己的声音,然后交给这家公司设计出软件。埃伯特曾在电视上干了那么多年,而且还录制了四五张高清晰数字音频的DVD影评。普通讲英语的人一天要使用两千 个不同的单词,CereProc公司搜集到了埃伯特的电视录像带和DVD影评,想从里面找到这些单词,但结果却让他们大失所望,只好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 拼凑在一起。当拿到CereProc设计的软件,埃伯特才发现这声音并不完全像他的,但比最早的那个阿莱克斯的声音强多了。可能会遇到一些问题,比如当他 从隔壁的房间给查兹打电话,告诉她自己非常爱她,然后说晚安——他是个夜猫子,而她却喜欢早起——他们夫妇也许会装睡,假装一切宛如昨天。

 

在很多地方,埃伯特保持了原样,还是从前的那个埃伯特。2008年,当他与病魔战斗正酣、无法去家乡厄本那·香槟参加盛会时——其实,他非常喜欢这 个每年都在春天举办的电影盛会——于是,他开始写网络日志。看他的日志,你感觉像是在目睹建造一座阿兹特克金字塔(Aztec pyramid)。首先,因为不能抵达州南部参加电影盛会,日志是他向影迷道歉的渠道。日志说的都是有关他的生活和健康,以及一些发自心底的祝愿,文字短 小精悍,更新速度很快。然后,是一些欢迎到网络空间的链接。但随着时间推移,他的日志受到了越来越多的人追捧,上升势头强劲,埃伯特的信心也在增加。你们 是我梦寐以求的读者,他写道。他鼓起勇气,开始写一些电影以外的东西,并对此津津乐道。存在来世,满书架书才唯美,自由派与无神论者和酗酒者,争论医疗保 健,谈论达尔文,回忆已故的朋友和打架决胜负——超过50万字的内心独白倾泻而出,倘若他还在用其他声音说话,那这50万字的独白大概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现在,他的每条日志都有上千条跟帖,每一条他都仔细阅读,并经常做出回应。写日志已成为他一生的工作,不断地建造和维护这庞大的书面辩论的纪念碑——只要 涉及到公民利益,争论就应受到鼓励——每天晚上,他都要斜躺在沙发椅上好几个小时,借着台灯照看自己的网上乐园。网上,他的声音还是原来的声音——不是一 个合乎情理的复制品,就是他原来的真正的声音。

“快来解救我,”他通过扬声器开了口。

他访问了日志目录,因为这既节省时间又提高效率:当我写作时,我的问题就消失了,我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那样美好,我就该是这样。

他是一个优秀的作家,现在他正在创作自己一生最好的作品。1975年,他成为了第一个获得普利策奖的电影评论家,他拥有大量的粉丝,但绝大部分都是 通过电视喜欢上了他,他主持的电视节目家喻户晓,粉丝们好像都忘了他还是个作家。(他的普利策奖就挂在书房的镜框里,正对着客厅的玻璃大门,门上贴着镶了 金箔的大字“埃伯特有限公司:优秀电影批评,创立于1967年”)。公司只有埃伯特一人,他是一个多产的作家——他发表过很多长篇特写,包括保罗·纽曼, 格罗克·马克思,休·海夫纳的女儿,等等等等,在60年代末和70年代初,Esquire杂志刊登了很多他的特写。除了为《芝加哥太阳时报》撰写影评,他 还出版了十几本书——如果拿他的文笔和他的口才相比较,那前者便黯然失色。他每周都花一整天时间在电视上同基因·西斯克尔进行辩论,西斯克尔去世后,他又 同接替者理查德·罗坡继续进行辩论,他们的节目家喻户晓,成为了电视台的王牌栏目。此外,他还是电视“脱口秀”的常客,经常走红地毯,面对欢呼的人群,他 大声问好。他一生都与麦克风相伴。

但现在,必须记下他说的每一句话,无论是他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开场白,还是他潦草写在纸上的个人嗜好。他的新生活经受了新罗马字体和涂鸦字体的考验。 这么多的字,这么多的写作——简直就像他的褐色砂石建筑物的二楼发生一起爆炸,他不再为吃饭喝水而苦恼了——就像我曾痴迷乐啤露、牛排、奶昔那样,他现在 也处在一个痴迷期,他在蓝色便利贴上写道——当他离去时,留给了后人多少文字啊。在这间起居室,码放着上千本书籍,文字是这个世界独有的最具价值的东西, 文字才是金砖。写字时,空谈闲扯根本不存在,这如同用百万钞票点燃雪茄。写字时,只有换行和分页,只有隔开句子和段落,每个单词都有意义。

即使最简单的表达也承担着使命和权力。现在,他的大拇指已超越了商标的范畴,已成为埃伯特与外界交流的必不可少的工具。他突然咳嗽,于是竖起大拇指,意思是说他没事。大拇指朝下是要人叫他的全职护士米莉过来,在这栋褐色砂石建筑物里,米莉像个幽灵,随叫随到。

米莉有预感。她看见了幽灵,有时她晚上出来散步时会高声尖叫——她梦中的一切清晰可见。

埃伯特的梦要幸福一些。我从没梦过自己不能说话,他在另一张便利贴上写道,然后撕了下来。有时我发现——哦,我知道!我可以交谈!我刚才只是忘了。

在梦中,他能说话;在梦中,他可以说出憋在心里的话,他想讲笑话,他想把故事讲完;在梦中,他大叫、聊天、自语、感叹;在梦中,他从未患过癌症;在梦中,他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事情来了,躲也躲不过去,他在另一张便利贴上,写了点有关他的癌症和疾病的事情。人生如梦。

我们对病魔打垮的明星,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情感寄托——穆罕默德·阿里,克里斯托弗·里夫——把神秘的光环强加在了他们的身上。当然,与埃伯特并肩而 坐,这几乎也没有可能,这时他又撕下了一张蓝色便利贴,但埃伯特并没感到超越了自我,他的手还是原来的那双手,他那宽大和表情丰富的眼睛,虽然见证了一 切,但依旧含着笑容。

“不要怜悯我,”这是某个午后他在纸上写下的话,起因是有人见到他时心里伤感,等来人走后他写下了这句话。你看,我现在有多高兴啊。

事实上,由于他失去了下颌,失去了脸颊后面的一些部件,除了会笑,埃伯特真的做不了什么了。皱眉需要牵动很多块肌肉,但他再也不会拥有那些肌肉了。 他的眼睛会掉泪,面颊也会变红——但如果他张开嘴,空荡的下颌就会产生一种向下的重力,下嘴唇从中间下陷,下陷得很深,上嘴唇的两边被拉高,然后像结了冰 一样凝固了,无法动弹。这时,如果他真的生气了,他那张看似张开的笑脸也能缓和一下紧张气氛:他的上半个脸和下半个脸不对称,很多人都见过他的笑,这也是 他留给人的第一印象,出于本能,人们对他也报以微笑。埃伯特表示愤怒的唯一方法,就是在便利贴上全部使用大写字母,或是开大扬声器的音量。表达愤怒不像以 前那般容易了,他生气的时间太过短促,根本来不及用文字记下来。

 

《芝加哥太阳时报》即将举行欢迎新东家的招待酒会,对此埃伯特并不奇怪,他早就担心如果管理层不发生变化,这家报纸早晚要倒闭。埃伯特在新编辑部没 有办公室(老编辑部拆了,唐纳德·特朗普要在这地方建造玻璃塔楼),但只要报纸存在一天,他就有地方发泄,当然他也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圆柱型水杯 已经褪了色,前几次做完手术他还用过,但没了下颌后,就再也没用过了。他撰写的影评还是(报纸)副刊的重头戏。(一张报纸上可能就有他的6篇影评)。见到 大家让他激动不已。米莉帮他穿好衣服,蓝色休闲上衣搭配了一条红色袋巾,脚上穿了一双黑色拖鞋。很多旧衣服他都不能穿了,“为成功减肥,”扬声器传来了声 音,“我建议动手术和吃减肥流食。”这套新衣服是他从里昂·比恩(L.   L.   Bean)公司邮购的。

他和查兹朝南进入了市区,她驾车,他指点和敲击车窗指路。招待酒会的地点原是一家叫“里卡多”(Ricca-rdo)的酒吧,在“比利山羊“(Bi l ly  Goat)大街的拐角。那时,编辑记者们常常摇摇晃晃地走进各个酒吧,“里卡多”酒吧给埃伯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但现在,这地方已改了名,叫“Phi l  Stefani’s 437 Rush”。他和查兹挪动到路边,他拖着脚,耷拉着肩膀,走了进去,老芝加哥的又一个遗迹消失了。

他不会在酒会逗留太久,也许就三四十分钟。椅子都是直背木制椅,坐在上面他很快就累了。于是,他走进为功勋媒体人准备的贵宾室——理查德·罗坡(影 评家),林· 思威特——他们全都朝向他,用自发的掌声欢迎他。他们知道,这叫实至名归,但他们一点也不知道,今晚他花费了多少时间才来到这间贵宾室,又花费了多少时间 才来到会场。但今晚的团聚,饱含泪水,充满了伤感。无论到哪儿,他都要面对悲壮。人们跟他告别的时间比以前长,对

他的照顾也过于体贴入微,而且总聚集在他的周围,跟他说话时都有意放慢速度。有个女人担心他听不清楚,居然把要说的话写在了他的记事本上。这些弄得 埃伯特又是挠耳朵,又是揉眼睛。他最喜欢在屋子的角落同人聊天,讲李·马文、罗伯特·米切姆、鲁斯·梅耶的故事。(鲁斯·梅耶出席了埃伯特的婚礼。)但此 刻,他站在屋子中央,倚着一把椅子,像个瑜伽大师那样,微笑,点头,当人们拍他的肩膀时,他努力保持平衡,保持身体不动。

但前不久,他遭受了沉重的打击。当罗坡宣布2008年辞去“看电影”节目后——迪斯尼想改版,但罗坡认为改版就是破坏,会毁掉节目——埃伯特也与这 节目脱离了关系,并拿走了他的拇指商标。这样的结局不太令人满意,有些事还没处理干净。由于迪斯尼想改变原来的楼厅座席,打造一个新的造型,所以埃伯特觉 得原来用的软垫座椅、摄像机轨道、小屏幕应送给史密森尼(Smithsonian)博物馆公开展览。这想法让埃伯特十分兴奋,然后他最后一次造访了节目现 场,但现场已被破坏,所有东西都被扔进了街上的大垃圾箱。

和同事(还有“里卡多”酒吧)道别后,艾伯特和查兹出去吃晚餐,去的是他们夫妇最喜欢的一个地方,“芝加哥大学俱乐部”(University  Club  of  Chicago),隐身于另一栋摩天大楼里。餐厅是一栋哥特式建筑,到处都是石拱门和彩色玻璃,就餐的人大多白发苍苍——需要动员年轻人填补会员队伍中日 渐增多的空缺,这是当务之急——人们朝他和查兹点头或挥手,他们的餐桌被安排在了大厅中央。

埃伯特默默地拒绝了服务生们的百般推荐和乞求,食物端上来了,是给查兹和一位刚赶过来的朋友吃的。埃伯特要做笔记。他从记事本上撕下纸,敲打合拢的 手指,想让人朗读他写在纸上的话。每个人都笑了,笑这些老掉牙的交流方法。这就是埃伯特现在的真实写照,从感觉上,听觉上,味觉上,回忆过去曾经历的一 切。当他的朋友对当着他就餐、当着他谈论黄油扇贝以及当着他说奶油、鱼、红酒混合在一起可制作美味熏肉,突然表示歉意时,埃伯特摇了摇头。他又写了字,从 记事本上撕下这页纸。

不,不,上面写着,你是为我吃的。

 

基恩·西斯科尔(影评家)11年前、1999年2月死于脑瘤,享年53岁。在人生最后的几个月里,他经受了可怕的头痛,但他没向外界透露半点消息, 从没说过自己生病、现在想什么、预料什么或期待什么,面对死亡他很冷静,很孤独,也很沉默。他和埃伯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发福,秃顶,大嗓门,消瘦。西斯 科尔处事也很低调,他曾开玩笑说,埃伯特的中间的名字叫“大曝光”。埃伯特的世界没什么秘密,但当西斯科尔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时,却仍然严守着秘密,他和埃 伯特从未聊过自己正面临死亡的威胁。

在这栋褐色砂石建筑物里,到处都是西斯科尔的照片——三角钢琴上,厨房里,书架上,最大的那张放在了起居室,埃伯特坐在躺椅上就能看到。在几乎所有 的照片中,西斯科尔和埃伯特——切勿说埃伯特和西斯科尔——都站在一起,肩对着肩,露着微笑,竖起了两根粗壮的大拇指。那张挂在起居间的照片上,他们俩都 穿着晚礼服。

“哦,基恩,”查兹只说了这些。

提起西斯科尔的名字,埃伯特的上半部脸就浮现出了悲伤之情,透过镜片泪眼汪汪。终于,哭战胜了笑,这是他的第一次。他开始在电脑上敲字,速度很慢, 非常小心。他摁了一个钮,扬声器的指示灯亮了。“我以前没说过,”传来了声音,“我们天生就是西斯科尔和埃伯特。”他想了一会儿,接着是长长的沉默,然后 他又开始敲字。  “我只是太想这家伙了,”那声音又说道。埃伯特又摁下钮,“我只是太想这家伙了。”

去年2月,为纪念西斯克尔逝世10周年,埃伯特在网上发了一篇题为“怀念基恩”的日志。他调出这篇日志放到了屏幕上。写得十分精彩,很多都是他们发 生争吵、甚至打架的事,但每件事都包含着挚爱和幽默。埃伯特一段一段地在屏幕上滚动着,眼里含着泪,但他在笑,笑又一次战胜了哭。最初搭建的楼厅座席很简 单,摄像机的轨道支架用的是汽水瓶。西斯科尔买了公牛队的比赛门票,位置很好,靠近球场,他认为菲尔·杰克逊主帅才是圣人。他的一对美丽女儿凯特和凯利, 是埃伯特婚礼上的持花少女。

然后,风向就变了。基恩在赶往莱诺主持的“今夜秀”的路上,脑袋撞到了一辆豪华车的屁股,他感到了头疼。面对观众,西斯科尔对埃伯特说的什么都表示 了赞同,他们聊的很搞笑,全场乐翻天。当天晚上,西斯科尔去看了公牛队的比赛,因为是季后赛,所以他必须看。第二天,他去医院做了检查,不久就动了手术, 但他没告诉任何人他在哪家医院做手术。出了院,他继续和埃伯特搭档主持节目,在录制现场他的侄子搀扶他坐下,每次都是在清场以后。

 

我们彼此看着对方,那声音继续念着埃伯特的日志,沉默无语,我们也从未公开过他的问题或诊断结果,这是他想要的,也是他的权利。

基恩·西斯科尔录完最后一期节目,一两周之内就离开了人世,从此埃伯特失去了自己的另一半。

他滚动到日志的最后一段。

“我们曾同迪士尼和哥伦比亚广播公司谈过一个情景喜剧,名叫《最好的敌人》。是关于2个影评人之间的爱和恨的故事,这种事再也不会有了,我们俩都认为这主意不错。问题也许是,他人无法理解这种关系——爱充满激情,恨全无所谓。”

埃伯特继续往下滚动,他在日志下面嵌入了一段他单独主持节目的视频,穿过走廊,楼厅坐席空无一人。这视频是对过去表达一种敬意,分3段播放。他想现 在看,因为他想恢复记忆,但在页面底下出现了3个巨大的黑色方框,方框中央写着白体字:“内容被删除,视频无法播放。”埃伯特靠近屏幕,想知道到底发生了 什么,他朝查兹的方向看去。他的上半个脸变红了,又一次泪盈满眶,但这次他并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他全身在颤抖,他生气了。查兹从他的肩膀朝屏幕看。 “这些该……”她戛然而止。他们认为这又是迪斯尼干的——他们曾删过这个视频,理由是违反了使用条款。

这次,埃伯特生了很长时间的气,足够他写下来。他在正文至语音转换程序里打开了一个新的页面,一整页白纸,他使用大写字母,用他那精巧并颤抖着的手 敲打键盘:“献上我的敬意,”几个字出现在光标后面的左上角。“在他走后第一次主持节目的现场,”但埃伯特没有摁开启扬声器工作的按钮,而是摁了另外一个 按钮,这按钮可以让字体变大。他不停地摁这个按钮,字体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出了屏幕,只剩下字母了,但他继续摁着按钮,字母越来越大,变成了二维形和三角 形,最后3个黑方块填满了屏幕,变成了几何图形。埃伯特开始颤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他还在使劲摁着按钮,砰,砰,砰,他在大声喊叫——这是他站在大街的 拐角,弓着背,拼足力气发出的呐喊。

 

医生曾想再做一次手术,想再有一次机会治愈癌症挽救他的生命,恢复他说话的功能。查兹想让他再试一次,但却被埃伯特回绝了。即便癌症又回来侵扰他, 他可能也要放弃重大的医疗干预了。最后一次手术是他可以忍受的极限,但手术结果却弊大于利。问他是否再做一次手术,他摇了摇头,然后摁了按钮。

“一切都已结束,”扬声器传来了声音。

埃伯特就要走了,他本人也感觉到了。

“我知道早晚都要来,我不惧怕,因为我相信死亡没什么好怕的,”他在日志上写道,并取名“轻柔地进入那个美好的夜晚”。“我希望在通向死亡的路上, 尽可能地少一些疼痛,我对前生心满意足,我认为死亡也是同样一种状态。我很感谢智慧的恩赐、感谢生命、感谢爱情、感谢奇迹、感谢欢笑,你不能说一生乏味, 我一生的记忆就是旅途返家,我带回了什么。我想要的是永恒,而不是我从巴黎带回家的小纪念品埃菲尔铁塔。”

目前尚未有“死亡之路转换”,他还尚未找到上帝,在某种程度上还在忍受挨打,但自从他失去了味觉后,其他的感觉却在日益增加,他同生活相处得更和谐 了。有些事不是原来想的那般重要,有些事却比以前更加重要。他为自己建造了一个崭新的宇宙。埃伯特一点都不神秘,但他知道我们不明白的事情。

“我相信凭借个人之力,最终如果能让他人高兴,能让自己高兴,这就是我们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了。让别人不高兴是一种罪过,让自己不高兴是所有罪恶的根源,我们必须要为世界带来快乐。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包括身体,我们也要坚持,这才是真理。”

但现在天已晚了,也就是说埃伯特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查兹睡觉去了,此刻米莉还没有被夜晚恐惧所抓住,褐色砂石墙壁很安静,几乎变成了漆黑一片,只有 他床头的台灯在闪着光亮。他靠在沙发椅上,浏览了一下“卡洛琳电台”(Radio  Carol ine)——以前的一家私人电台——然后开始写作。什么都淡出了,只有文字例外。他敲字很快,美好的句子,巧妙的句子,闪亮的句子,全都一股脑地涌出,他 敲字的节奏滑稽可笑且又让人嫉妒,有时他的指头跟不上他思维的节奏。

今天早些时候,出版商邮寄了两本他的新书,《伟大电影之三》(Great Movies I I I),套银,有塑料袋包装。他拿在手里,露出了满意的微笑——书中的很多文章都是他在病房完成的——然后他把两本书都放进了自己书房的书架上,因为挡着写 字台,他不能再坐在书架后面了。他写的书已装满了第三层的书架,这两本正好挤在了一个空挡。很多读者要他下次出版一本自传,他从笔记本电脑上抬起头,对这 想法耸了耸肩膀。他已经在网络日志上写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情,叙述了他的童年,谈论了他的家乡,讲了很多他在电视上做节目的事情,也披露了他住院的情况, 他从不愿意说两遍同样的事情。

西班牙导演佩德罗·阿尔莫多瓦痴迷电影已到了发狂的程度,他把贪婪、遗弃、性技巧全都运用到了电影中,《残破的拥抱》就是一部酒色之徒的电影,醉倒在红、黄、蓝三原色彩中,亲昵地爱抚佩内洛普·克鲁兹,运用希区柯克的拍摄技巧给人制造悬疑。

埃伯特给它打了4星。

 (原文见《时尚先生/先生读本》2010年9月刊封面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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